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是長安城外距離西城門不遠的一處莊子,這是韋播從母親手上承繼的一處别業。因是距離終南山近,長安城外越是靠南的園子越值錢,城内王侯重臣們置辦下的莊園也都集中在那個方向,相比之下反倒是北邊這一塊兒清淨的多了。以韋播今日今日的顯赫,若非這處莊子是母親當年留下的遺産,他早就給賣了,然則雖然沒賣,但因着這莊子長年派不上什麽用場,修繕維護跟不上的結果就是總體看來顯得很破落,尤其是最近從這莊子裏不時傳出鬼故事及吓人的鬼哭聲後,原本就破敗的莊園益發的沒人肯來了。
這處莊子就是韋播劃給唐成的秘密行動大本營,他劃撥給唐成的那些人手也是在此集結并做前期的基本培訓。唐成等人是五天前進駐的,也就從那天晚上開始,這個莊子在深夜裏傳出了一聲緊過一聲的鬼哭,連着幾天下來直使周圍的百姓提到這個莊子就臉上色變,路過時甯肯繞遠道也絕不靠近。
關前裕三十出頭,普普通通的長相下有一副細密謹慎的心思,他就是韋播撥給唐成這些人的頭領,見唐成面有不愠,他跟着低聲解釋道:“這老家夥又臭又硬,屬下原是打聽到他愛好收集把玩古代刑具,特特禀明将軍花費大價錢弄了一副秦二世時鹹陽重獄裏用的全套刑具,送去時這老家夥明顯是動了心,但最終還是沒收。此後送宅子,甚或屬下把月俸都開到了五十貫,他依舊是個搖頭”。
“你送那副刑具時他說什麽了?”。
“他先是問了屬下要請他幹嗎,後又問了屬下的主子是誰,因想着此事機密,他又沒正式答應,屬下就答的含糊”。
“是不是他一聽完這個就把刑具退給你了?”,見關前裕點頭,唐成嘿嘿一笑的點頭道:“是了,蘇燦自己也知道他那身本事陰郁氣太重,拒絕你是爲了避禍”。
唐成所說的這個蘇燦乃是四年前從刑部緻差後回家安度晚年的一個推官,此人畢生供職于刑部卻沒破過重案,也沒親手抓過重犯,審理悍匪上也沒出過彩,他唯一的專長就在于潛行跟蹤及消息打探。年輕的時候他是那些總捕們辦重差時必不可少的幫手,後來年紀大了便專攻對新進公差們的訓練。最顯赫時不僅是刑部,就連大理寺及專辦皇差的宗正寺裏都多有他的學生,也就是這幾年退出刑部後才逐漸被人淡忘。
唐成之所以費盡心機的要把他弄到手,看中的就是他這一身本事。潛行跟蹤,收買刺探等等,這些個收集信息的手段沒有一樣不是純技術活兒,而且要求的技術層級還不是一般的高。唐成雖然在後世看過一些諜戰資料,但嘴上說個三兩句糊弄糊弄人還可以,真要指望他給這些人訓練的話門兒都不沾,而這又是整個情報收集工作的基石,連幹活的人都沒有,還何談情報信息?
專業的事情隻能交給專業的人來辦,而蘇燦就是唐成打探後選中的最佳人選。
“公子,接下來怎麽辦?”。
“他學的就是見不得人的本事,還想藏起來,門兒都沒有!”,接連去了三趟老頭子還不答應,三顧茅廬也不過如此吧,眼瞅着自己這麽多人急等着他來開張,唐成是真急了,“既然蘇燦油鹽不進,那就從他家人身上下手,兒子、女兒、女婿一個個給我查,我還就不信了,他這些至親家人裏就沒有一件自己辦不了的爲難事兒?”。
“是”,關前裕答應了一聲後正準備去操辦時,又被黑着臉的唐成叫住了,“記住了,他就是真沒有,你也得想法子幫他們整出一件來”。
聞言猛然一愣的關前裕瞥了瞥唐成黑沉沉的臉後,彎腰一禮低頭去了。
目送關前裕去遠,唐成起身走到窗子邊靜靜的看着外面破敗衰瑟的景色,蘇燦,老子還非得把你弄來不可。一個在刑部幹了一輩子的人還能有多幹淨?這會兒想遠身避禍,靠,世上有這麽好的事兒?
唐成在心裏發完狠後,重重的吐了一口氣出來,狗日的這暗地裏算計人的差事實在是不好幹,自打接手這個差事以來,他還沒幹什麽就覺得心理陰暗暴戾了不少。難怪後世裏情報機構對招募人員的心理素質如此看重,媽的天天想的都是陰暗事兒,時間長了心理不陰暗才是見鬼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盼就盼着即将發生的這起子連環宮變能趕緊順利解決了才好,他可沒想着要過那種天天睡覺做惡夢,陪家人逛個街都提心吊膽的日子。
唐成對着窗外一片空曠的園子擴胸展臂的舒展了一會兒筋骨,覺得心裏透亮放松下來後才輕咳了一聲喚道:“來人”。
應聲而入的是正當值的十七号,唐成沒跟他說一句多餘的廢話,轉身從書案上拿起一份名單遞過去,“也别都在莊子裏窩着了,沒有新口令下達之前,這些日子你們就兩人一組給我盯着這幾個府邸,誰去見了他們,他們又去拜會了誰都得清清楚楚的記下來。吩咐下去,這是個死笨活兒,盯的時候都離遠點兒,甯可錯漏消息也絕不能暴露”。
十七号靜聽唐成說完,又等了一會兒見他不再開言後,便開口将剛才的口令重複了一遍,及見唐成點頭後,十七号如來時一般默默的轉身去了。
做完這件事唐成又找來二号交代了幾句後,便叫上來福徑直出了園子的後門,循着後門外山林中的小路繞行了約頓飯功夫,最終兩人出現在西城外最大的一處義莊裏,穿過累累墳頭來到守莊人的屋子外後,唐成站定了腳步,來福也沒進屋的到房後牽出兩匹馬來。
翻身上馬,随着兩人叩馬揮鞭,胯下的健馬一聲長嘶後奮蹄向長安城奔去。
唐成騎在馬上回頭看了看荒涼的義莊,到目前爲止他會的可就隻有這麽多,蘇燦要是再不來,這差事就玩不轉了。
來福騎在馬上時不時擡頭看看唐成,看看又低頭,低下頭後不一會兒又擡頭看看唐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這樣的古怪不是一時半刻了,任誰看到他這樣子都知道肯定是要有什麽話說,但來福自己不開口,唐成也就不去問。平日裏唐成最讨厭的就是那些行事委委瑣瑣,說話吞吞吐吐的,就連李英纨冬天裏出去時覺着冷稍稍縮縮身子都要被他提醒的,更别說來福了。
有事就大大方方的說,你不說我就絕對不問,不慣這毛病。
唐成兩人策馬走進長安城後,馬根本就騎不成,眼瞅着就是年下,又趕上今個兒天氣實在是好,似乎漫長安的百姓都出來了,隻把一個朱雀大街擁堵的不堪。
每逢佳節倍思親!對于一個客居在外的遊子來說,眼前這熱熱鬧鬧的場面就更是刺激人,唐成雖不至于因自己難以家人團聚就恨不得所有人都親人離散,但也實在不喜歡看這樣的場景。下馬之後也無心再趁熱鬧,牽着馬徑直回了城中的那處小宅子。
将馬交給門房,眼瞅着唐成已經邁步走進門裏時,來福終于忍不住了,湊上前一步道:“小的有件事想給大官人說說”。
“有什麽事就說”,唐成放慢了步子,嘴角揚起一個微笑道:“憋不住了吧”。
“小的這點兒心思怎麽瞞得過大官人”,來福涎臉一笑後,扭頭看了看左右無人後方才輕聲道:“大官人,小的想加入城外莊子的職司”。
“你想幹這個?”,聞言,唐成猛然停住了腳步,他再沒料到來福憋了一路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你知不知道他們那是幹什麽的?”。
“知道”,見唐成反應這麽大,來福還以爲他不同意,發急之下忙忙道:“小的跟着也去幾天了,就大官人給他們說的話小的都能背,要不大官人你聽聽”。
眼瞅着來福真個就要開背,唐成擺了擺手道:“行了,你就别現了”,說話間唐成邁開步子又往前走了好一陣兒後,突然扭頭過來向眼巴巴瞅着他的來福問道:“你怎麽想到要去幹這個?”。
“大官人這些日子忙活的很,但小的無能也幫不上什麽忙,這一天天閑着實在難受。再有一個就是小的覺得城外莊子裏的差事挺有意思,跟小的性子合适,想着都來勁兒”。
唐成聽到來福的話還真是無語了,離莊前他還抱怨那差事不是人幹的,這一轉眼就有人搶着要去做,這話兒啊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讓我再想想”,撂下這麽一句後,唐成再沒說什麽的直接往二進院子去了。
回到二進院子裏梳洗罷,丫頭送來飯食時,唐成就聽得一陣兒急促的腳步聲響,随後來福疾步走了進來,“大官人,七織姑娘來了”。
唐成走到二進院門時,就見着身穿一襲七折灑金裙的七織俏生生的站在院門外笑吟吟的看着他,神情俏皮的她在長安冬日難得一見的好天氣下真是絕美不可方物。
站在她身後的除了貼身丫頭之外,不遠處還有六七個店鋪夥計打扮的人,每人面前都或多或少的放着些東西。
在雅正園朝夕相處了那麽長時間,尤其是在經過觀景亭之事後,兩人之間的相處很是融洽,“你怎麽來了?”,唐成走過去接過丫頭手裏捧着的風氅自自然然的給七織披上,“三九天大意不得,眼瞅着就是年節了,這時候受了風寒你就等着哭吧”。
“你看看今個兒多好的日頭”,七織嘴上這麽說,身子卻一動沒動的任唐成幫他披上了風氅,這一幕隻把她的貼身丫鬟看的腹诽不已,剛才怎麽勸都不肯聽,怎麽現在就成了小綿羊?姑娘真是太欺負人了。
等唐成幫她披好風氅,七織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嘴上卻含笑搶白道:“你也知道馬上就到年節了?滿城裏那家不是剪紙挂花燈的往外冒着喜慶氣兒,再看看你這兒都冷清成啥了”。
“孤身客居京城,那兒有過年的心思”,唐成擡頭瞅了瞅院子渾不在意道:“人少好吃飯,人多好過年,孤家寡人的費回手兒都不值當”。
“誰說就你一個人了”,七織一笑,扭頭道:“貨送到地頭了,小青,你去會鈔讓他們走”。
吩咐完又一臉滿足的看了看夥計們面前擺放的那些東西後,七織轉身過來道:“在兩市裏逛了一上午腿都酸了,唐大官人,客人來了你也該請她進去歇歇腳喝盞茶吧”。
在二進院落的正房裏坐定,唐成吩咐丫頭上茶後笑問道:“我最近雖沒到雅正園去,但在路上也聽行腳兒們說過好幾回園子裏的生意火爆的很,你這個花魁怎麽有時間到我這兒來了?”。
“花魁怎麽了?花魁也得過年吧”,這話剛一說完,對花魁兩字當仁不讓的七織随即“嗤”的一笑道:“呆瓜,也不瞅瞅今天是什麽日子了,你見着有幾個臘月二十六了還來逛園子的?總得等年後的人日節過了才好再來”。
日怪,後世城市裏的娛樂場所不是越到年節越熱鬧,怎麽唐朝反了個兒?
見唐成臉帶疑惑,七織咯咯一笑的放下剛剛接到手的茶盞站起身,煞有其事的挽了挽兩臂的袖子後滿口豪氣對貼身丫頭道:“青兒,走,布置院子去,這都二十六了還都是冷冷清清的,在這兒可怎麽過年?”。
“你的意思是……”,今天這讓人吃驚的事情還真是一樁接着一樁,“要在這兒過年?”。
“啊”,七織理所當然的擺了擺手,“年前無日了,該忙活的得抓緊。你忙你的,這事兒交給我就成”,說完,不等唐成再說什麽,心情大好的七織已躊躇滿志的帶着小青出了正房。
直到七織都走出二進院門了,唐成都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到底是怎麽個情況?
“公子,這位就是夫人嗎?”,小聲問話的是兩個丫頭之一的小玉。
小玉話剛完,唐成還沒說什麽,旁邊的另一個丫頭雙成已是驚歎出聲道:“夫人好漂亮,奴婢瞅着連芙蓉樓的盼盼姑娘都有些比不上她呢!”。
“你們的夫人在山南東道金州”,唐成沒好氣的回了一句後,起身出正屋往七織剛走的方向跟過去。
二進院子外七織正滿臉歡喜的擺弄着上午從兩市裏買回來的喜慶物件兒,就這麽還沒有說三句話的功夫,她已經把那些個粗使丫頭、小厮都召攏到了身邊。
唐成出來後把七織拉到了一邊兒,“你這來的是那一出?實話告訴我,誰讓你來的?”。
“若是面兒上的說法,那就是張明之讓我來的。可實打實是我自己想來,要不然他說了也不算”,七織今天的心情實在是很好,饒是唐成剛才問話的語氣不太好她也沒惱,隻兩眼灼灼的盯着唐成,“怎麽,不歡迎?”。
看了看雙眼亮晶晶的七織,再看看那些個圍着一堆物件兒滿臉高興喜慶的下人們,唐成沉吟了一會兒後,轉身之間一揮手道:“随你折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