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跑了一個長程回來的金師傅邊往号房裏走,邊扯着嗓門道:“真邪乎,咱金州怎麽突然來了這麽多好車!”。
“老金你也注意到了,我們正在說這個”,号房内,另一個回來不久正閑話着的師傅聞言之後接過話頭兒道:“一水兒的全楠木車架,大老遠都能聞到馨香,簾幕用的都是極品湖緞,還有那拉車的馬最差也是五花連錢,老七還見着過雙套大食馬的,啧啧,這樣的車駕起來得有多體面?得跑多快?”,啧啧贊歎了兩句後,那師傅複又道:“這車一挂就抵得過中等人家的全部家當,往日裏在金州看着一輛都難,這兩天也不知咋了,光我回來的路上碰着的都不下三輛了!”。
他這一說,其他的師傅也紛紛附和,卻是多多少少每人都見着過那麽幾挂,這樣一算下來,總量可就了不得了,随之,号房裏自然而然的就開始議論起這些馬車的來曆。
能坐得起這麽好車的必定非富即貴,怎麽回事啊?這些個富貴人物跟趕集了一樣往金州跑,這樣的場面在以前可是聽都沒聽說過的。
劉黑子因是還沒有出師的學徒,趕上号房裏不是太忙,師父們回來的又多時,他就得再客串一把酒肆裏的小二哥職差,負責添水煮茶。
那些師父們說來說去也沒個準乎說法,眼瞅着這樣在金州多年不遇的事情沒個答案,對天性好奇難抑的劉黑子來說,真是難受的很了。
好容易等号房裏的師父們歇完腳兒散的差不多了之後,劉黑子招手叫來了一個比他來的更晚的學徒,三言兩語的說了一番後,便順着牆根兒溜出了車行。
一出車行,劉黑子撒腿直奔城門而去,守在城門口沒一會兒,他果然就看見了三輛那樣能照出影兒來的馬車進城。
看看時間,出來的時候已經不短了,劉黑子也就不在城門口看熱鬧,跟着第三輛馬車往城裏走去。
好在這是在城裏,那拉車的馬雖然是名駒,終究跑的也不快,劉黑子緊趕慢趕的總算是勉強能跟上。
劉黑子跟着馬車一路到了本州最好的萬福樓客棧,透過客棧大開的門戶,他見着了極其震撼的一幕,隻見那萬福樓客棧的院子裏,整整齊齊排滿了他剛才所見的華貴軒車,打眼掃過去怕不下幾十輛之多,今個兒天氣晴好,燦爛的陽光照在這些漆亮的能照影兒的馬車上,遠遠的看起就反射出一片燦爛的亮光。
這樣的好車平日裏見着一輛都難,此時聚在一起,又是在這麽個天色裏,看着就益發的有震撼效果。劉黑子吸溜着嘴揉了揉眼睛後,這才轉過頭來看着萬福樓門戶,而客棧門口正在迎客的幾人中,最吸引他目光的便是那個深目高鼻的老年胡人。
可憐劉黑子一直沒能出師,因也就沒法子出遠差,說起來到萬順車行都四年了,其實是一直窩在金州城裏,這地方小,實是比不得揚州那樣的大城,是以劉黑子雖然聽師傅們說多了胡人的怪異長相,但見着真人這還是頭一回。
嗯,沒錯,師傅們說的沒錯,這些個胡客果然是眼睛深,鼻子高,娘的,一樣米養兩樣人,也不知道他們怎麽長的?除了容貌長相之外,還有一點就是這個波斯胡果然也跟師傅們說的一樣,是個豪富,瞅瞅他那身打扮,就不說身上穿的,腰間佩的珠光寶氣晃人眼,單是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個專門料理胡子的小梳子,金燦燦亮澄澄的一看就得是純金的,娘啊!這小梳子最少也得有二兩重吧,單是他身上這麽個小物件兒都抵得上普通人家大半副家當了。
看來,師父們平日說的果然沒錯,這些個胡客都長着一雙比狗還靈的鼻子,專能聞着黃金珠寶的氣味兒,要不然他們的鼻子怎麽會這麽大?
劉黑子心下正在胡思亂想時,街上圍攏過來看熱鬧的人也是越來越多了,這些人邊對着客棧裏邊兒那一排晃眼的馬車咂舌贊歎,一邊對着都拉赫指指點點,好奇的猜度着怎麽還有人長這麽副模樣,他的鼻子怎麽就那麽高?
“一群土包子,連這專門聞寶貝的鼻子都不知道”,聽着身周的那些議論,劉黑子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子優越感來,正在這時,那老胡客似是被人瞅的不耐,轉身進客棧去了。
見狀,圍了半條街看熱鬧的人群裏響起一聲失望的歎息,也使得看夠了熱鬧的劉黑子興趣大減。再次擡頭看了看天時後,劉黑子“呀”的一聲怪叫,轉過身就往萬順車行跑去,邊跑邊想着那老胡客的他猛然間福至心靈的恍然明白過來,“對了,那老胡客肯定就是都拉赫!今個兒可不就是二十六号,原來這些個非富即貴的豪客都是被那份請柬邀約來的”。
搞明白事情原委,好奇心得以滿足的劉黑子心情異常舒暢。但金州府衙裏的馬别駕可就不一樣了。
此時的老馬正在自己的公事房中對着面前那些名刺發愣,這些名刺就是上午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送過來的,說是或今晚,或明日的想要拜會他。
有人拜會這對馬别駕來說太正常了,但不正常的是眼前的這些名刺無一不是泥金套封,别的不說,單是這名刺本身,每一份至少都的值它個貫把錢,由此已足可揭示名刺主人的身份了。
翻開名刺,馬别駕對這些名刺的主人其實并不感興趣,作爲一個明經科的進士,他對于操商賈之業者素來就沒個好印象,但不感興趣是一回事,不得不應酬又是另一件事,畢竟這些個名刺的主人比不得那些小商販,他們都是身家巨萬的一州一行之雄,而這樣的商賈背後,總少不得站着一兩位刺史、别架、司馬,乃至中鎮将什麽的,還有關系更硬紮的能一直扯到觀察使及行軍大使衙門。
老馬比不得從京裏初來乍到的姚榮富,他是地地道道的山南東道人,這幾十年裏也一直在本道沒挪過地方,年深日久的下來跟本道其他州府也就有了聯系,而今,他卻不能不顧及這些聯系。
問題是,一下子湧來這麽多請見的名刺,時間該怎麽安排?就是把他劈成兩半兒也應付不過來呀。
這樣的煩惱持續了一會兒之後,老馬繼而就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些個分屬各州的豪富們怎麽會突然之間一起到了金州?這在往日裏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翻弄着手中的名刺想了一會兒後,馬别駕拿起那疊厚厚的名刺到了姚榮富的公事房,不多一會兒的功夫,同樣是愕然不解的姚使君與馬别駕兩人易官服爲便服,循着那些個名刺上所寫的地址往萬福樓而去。
地方上突然之間來了這麽一票兒人物,身爲使君和别駕不能不放在心上,既然不明白,那就過去看看吧!
“二位客官,您有請柬嗎?實在不好意思,本樓自打前個兒起就已被人包下了,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了……”,那萬福樓的小二正在一臉賠笑的解釋時,跟随兩人而來的下人已上前給他說了幾句,小二聞言頓時臉色一變,“二位大人請,小的這就去請掌櫃過來”。
萬福樓是金州最好的客棧,這地方可不便宜,誰能有這麽大的手筆将之整個包下來?還是從前天起就已經包下的!心下尋思的姚、馬兩人邁步走進客棧大門,迎面而來的就是那一片黑亮亮晃人眼的華貴軒車。
姚榮富目露驚訝之色的從那一大片馬車上收回眼神兒,側過身來看着馬别駕,“東陽,這麽些個豪富齊聚金州,你我身爲主官竟然不知道,還真是後知後覺”。
恰在這時,萬福樓大掌櫃急步匆匆的走了過來,一臉堆笑拱手道:“未知别駕及使君大人要來本樓,有失遠迎,見諒見諒!”。
“罷了”,這時節自然是身份低些的問話,馬東陽擺了擺手,擡手一掃那片光輝奪目的軒車,“這是怎麽回事兒?”。
“今天本樓有三位客官在此宴客,這些馬車都是客人們帶來的”。
“宴客?”,馬東陽聞言與姚榮富交換了一個驚詫的眼色,由客知主,能把這些個人聚到一起,那這主人……金州可沒有這号人物!
想及于此,兩人都是神情一凜,馬東陽加重了語氣問道:“宴客的主人是誰?”。
“回大人話,請柬上署的是來自京城的張客官,襄州周客官,另有一位是來自揚州的胡客都拉赫”。
“襄州?還姓周?”,馬東陽聞言略一沉吟,随即跟着問道:“那客人可是名喚周鈞?”。
“正是”。
“他到襄州了?”,馬東陽一愣之後,側身過來向姚榮富解釋道:“大人來的晚有所不知,這周鈞乃是富可敵國的襄州最大漆器商,尤其是近年來風頭更勁,不說本道,便是放眼整個大唐,也是一等一的巨商”。
“嗯”,姚榮富聞言點了點頭,沒說話。
“那都拉赫是什麽人?”。
“這位揚州來的胡客乃是揚州胡人海商的首領”,不等馬東陽再問,那掌櫃已接續道:“隻是張亮先生究竟什麽來曆,小的就不知道了,隻知其來自帝京長安”。
“胡人海商首領!”,聽到都拉赫的名号,姚榮富忍不住臉上變了變顔色,以他的身份不是沒見識的,揚州海商富甲天下自不必說,久在皇城厮混,他也清楚的知道這些個胡商們過去的主子可是前廢太子,管着他們的也是直屬内宮的市舶司,而生意一旦做到這個地步,像都拉赫這等人就已經不能再簡單的以商賈視之了,誰知道他們背後如今又站着什麽人?
由此再想想那從京城裏來的張姓人物,姚榮富神情猛然一震,看來這趟還真是來對了。雖然還不确定姓張的到底是幹什麽的,單憑他能跟周鈞和都拉赫聯名請客這一點,就足以說明他的來頭小不了。
姚榮富想到的這些馬東陽也不例外,他的臉色益發的鄭重了,“裏面現在在幹什麽?”。
“客人們如今正在裏面大廳裏茶叙”。
馬東陽聞言,看了姚榮富一眼後向那掌櫃的吩咐道:“帶我們進去看看”。
邊随着掌櫃的往裏走,剛才一直不曾開言的姚榮富随意的問了一句道:“掌櫃的,你剛才說請柬上署名的是這三位,此言何意?”。
“回使君大人話”,頭前帶路的掌櫃放慢了步子,笑着輕聲解釋道:“明面上請客的是這三位,但實際此次邀約的主人卻是州衙司田曹判司唐大人”。
“唐成?”,把剛才所有的驚訝加起來也不頂掌櫃說出的這句話。聞言,兩人面兒上雖然還能保持鎮靜,但對視之間眼神裏的震驚卻是瞞不了人。
震驚,的确是震驚!竟然會是唐成!以他一個小小的金州司田曹判司,能結識都拉赫這等人物已經夠令人吃驚了,居然還能借用他們的名義請客……
掌櫃的卻不明白爲什麽自己一句話後,馬别駕就黑了臉,姚使君臉上也是無比凝重,雖然不明白,但素擅觀望風色的他卻識趣兒的什麽都沒再說,沉默的領着兩人往大廳行去。
這是萬福樓最大的一間正廳,此時正廳裏布置的富麗堂皇、花團錦簇,從鋪着的地衣到越窯的極品青瓷茶具,再到穿梭的下人們身上所穿的清一色嶄新絲緞仆服,看得出來,今天的萬福樓真是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與大廳的裝飾相對的是裏面那些一身奢華的豪富們,寸羅寸金的單絲羅此時成了常态,腰間配的,手上帶的,剛走到門口,姚、馬兩人就感覺到一股濃烈的珠光寶氣撲面而來,一時間直讓姚使君恍然間似乎又回到了帝京皇城,眼前這般的富貴景象,往日裏隻有在長安王府裏才能看着的。在金州這樣的僻遠地方,誠可謂是百年難遇!
“不用唱名了,我們自己進去就是”,低聲止了正欲高聲唱名的掌櫃,姚榮富邁步向廳内走去,馬東陽緊随其後,當此之時,這不下數十人之多的大廳中正衆客正在随意吃茶寒暄,進進出出紛雜擾鬧的厲害,是以也沒人在意他二人。
進廳之後,姚馬兩人尋了廳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邊吃茶邊聽周邊說話。
“老錢,自打當日襄州一别,轉眼就是四年,你老錢倒是越看越年輕了,看你這紅光滿面的樣子,這兩年的清漆生意該是賺大發了”。
“吳老弟還不是一樣”,那老錢哈哈一笑後道:“老弟,你離金州近,給哥哥透點兒風聲,今個兒這邀約到底是怎麽個意思?”。
“我要是知道,就算不告訴别人,還能不跟老哥你說”,那姓吳的商賈轉着手指上的雞血石戒子道:“自打接到請柬我都尋思一路了,不過尋思歸尋思,就沖着都拉赫這個名字也得來,揚州海胡商首領,那是個什麽位份,但凡能跟他搭上線兒,他手裏随便漏一點兒出來就了不得了!你老哥也是一樣吧,滿山南東道做清漆生意的,有誰敢不賣周當家面子?”。
“是啊”,老錢點了點頭,“這二位可都是咱大唐商賈裏的頂尖兒人物,他們怎麽湊到一起了?就是湊到一起要請客的話,就不說揚州,再怎麽選地方也得是道城吧,怎麽會是這荒僻的金州。還有那位請柬上的張亮,他又是個什麽來頭兒?”。
“我也沒聽說過,不過那請柬上三人聯署時,張亮可是排在第一的,就憑這個,老哥你想想吧”,言至此處,那吳姓商賈分明興奮了起來,“老哥你看看這廳中這些人,這陣勢,就沖這個,這趟跑的就不冤!兄弟我有個預感,這回怕是有大生意了”。
聽着兩人的說話,姚榮富與馬東陽默默交換了一個眼色,恰在這時,便見大開的廳門處走進四個人來。
這四人剛一進來,整個正廳裏的人幾乎就站起來一半兒,拱手之間紛紛道:“周當家好”。
“好,好”,周鈞邊向衆人抱拳還禮,邊随着其他三人一起往正廳前方設置的案幾走去。雖然沒見過真人,但滿廳人俱已知道那年老的胡客必定就是都拉赫無疑了。
海外貿易利最大,吃貨量也大,本就是商賈中最爲拔尖的行業,更别說這都拉赫還是在海外貿易中占優的胡人海商首領,現如今能親眼見着這位大唐商賈行中傳說般的人物,滿廳賓客一時都有些興奮,廳中的氣氛陡然間也愈發的熱烈起來。
而此時的妖榮富與馬東陽兩人的目光則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唐成,果然是唐成!
看着唐成一邊走一邊與周鈞等人笑着低聲說話,再看他輕拍都拉赫肩膀時的自然随意,姚榮富心下“咯噔”一聲,而馬别駕的眼神也是猛然一縮。
當此之時,廳中衆賓客也注意到了走在周鈞與都拉赫中間的唐成與張亮兩人,而在這兩人之中,尤以年齡不到二十的唐成更爲醒目。他是什麽人?竟然能以如此年幼便與都拉赫及周鈞齊頭并肩?
四人到了前方案幾處站定,說笑推讓了幾句後,周鈞俱都伸手虛邀唐成上前發話,見着都拉赫三人對唐成如此客氣,再見四人之中第一個走上前的竟然是唐成時,滿堂賓客無不感歎出聲,一時正廳内嘩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