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回去吧,難不成你要把我送到金州?”,看了看窗外正陪着張亮說話的吳玉軍,唐成笑着向鄭淩意道。
“真想啊!”,鄭淩意發出一聲幽幽的歎息,低頭看了看兩人緊緊握着的手,喃喃聲道:“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這詩聽着雖好,但想想卻使人心寒,三年!”。
“何至于此,我得便兒的時候就會來的”,眼見着鄭淩意眼圈兒都紅了,唐成心裏也有些酸酸的,他實是不習慣這樣的場面,“看你,怎麽跟小孩兒一樣了”。
鄭淩意任唐成揩拭着她的眼角,“阿成,你也調來揚州吧,市舶司衙門難倒還比不上金州州衙?”。
“淩意,這話我都說過三四回了,市舶司衙門是好,但這是宮裏管着的,我來能幹嗎?”,這兩天裏這個話題說的次數太多了,但唐成一直不爲所動,來市舶司跟着鄭淩意幹?且不說這樣的上下級關系實在别扭,那他如此費心周折的勾搭李隆基還有什麽意義?
李隆基聯合太平公主發動的政變到底是在什麽時候唐成記不清了,但他知道這不會太遠。他也同樣知道就是在這次宮變裏韋後被廢,上官婉兒被殺。
“我得便兒就來”,唐成臉上正肅起來,“淩意,你要記着我囑咐你的話,這兩年且就留在揚州千萬别回宮,相王府上,尤其是李三郎若有什麽事情時,能行方便就行方便”。
“嗯”,鄭淩意點了點頭,眼見着唐成就要下車時,她手中蓦然一緊,“阿成,我要你幾句好聽的”。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拍了拍鄭淩意明豔的臉龐後,唐成松開手下車去了。
見唐成走了過來,陪着張亮說話的吳玉軍知趣兒的轉悠到一邊兒去了。
“走,咱們到亭子裏說話”,張亮邊走邊微笑着抛出了一個問題:“唐成,想不想調往長安?”。
“長安”,正走着的唐成猛然停了下來,“這是張兄你的意思?還是……?”。
“三公子昨天下午的回書到了”,張亮燦然而笑,“公子對此次揚州之事非常滿意,遂有意調你往長安相王府辦事”。
王府裏也有很多職司,這些職司由朝廷支出薪俸,但人員卻是歸屬王爺調遣,簡單的說就是高級跑腿。
“王府裏還缺少侍奉的人?由張兄這等人才在,我去了又能有什麽用?”,唐成笑着搖搖頭,“我不去”。
“嗯?”,張亮也猛得停住了腳步。
帝都長安!黃金之城,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所在,唐成居然想都沒多想的搖頭拒絕了,細細将唐成打量了一遍後,張亮失笑歎道:“公子識人的眼光果然非我等可比”。
“什麽意思?”。
“三公子回書中說過你會拒絕,我原還不信”,張亮搖搖頭,做了個繼續前行的姿勢,兩人繼續往亭子走去,“沒想到他倒比我看的更準”。
聞言,唐成笑笑。這不奇怪,青年時代雄心壯志的李隆基眼光的确是好,否則身邊也不會聚集起張說、張九齡等一代人傑,近而手創出開元極盛之世。
“三公子欣賞你的辦事能力,不過跟這相比,他更爲欣賞你讓我轉呈的那句話”,走進亭中,張亮探手從懷中掏出了一面玉牌遞給了唐成。
這是一面材質與雕工俱都上佳的玉牌,下面系着五彩線編成的絲縧,倒是正好作爲腰間的配飾之用,唐成接過玉牌,便見牌上光潤的正面陰刻着七個字:
天生我材必有用!
看着這七個字,唐成無聲而笑,雖然還沒有見過面,但對于如今正蟄伏待機的李隆基而言,自己也許比他的父母兄弟還要了解他,這句話就是往他心口上說的!
翻過僅僅隻雕有這七個字的正面,玉牌背面也雕刻着一句詩,卻是出自《詩經》鄭風裏的《子衿》篇:
縱我不往,子甯不來?
《子衿》篇在後世雖被學界公認爲是一首女子思念情人的戀歌,但在唐時,經學家們的解讀卻是賢主對人才的渴望,李三郎在這裏用上這兩句詩,不僅顯出了自負,也表達了對唐成才華的看重和延攬之意,确乎是用的合适!
不輕易延攬人,但隻要确定對方稍有才華,那怕身份低微如自己,也果斷出手,青年時代的李隆基能成爲一代雄主,确有其過人之處啊!
這兩句詩後,玉牌反面的右下角還雕有三個小字,正是李三郎本人的名字。
有了這個名字,這面玉牌就化身成了最好的名刺。
“相王府的門子都認識這種玉牌,有了他,見三公子就不是難事了”。
看過之後,唐成将玉牌收入袖中,張亮見他并沒有就此外系在腰間,笑着點了點頭。
話已說完,唐成出言辭行,張亮也沒再留,跟着往亭外走去,“你既要回去,倒有一個消息需知會你一聲。山南東道節度使馬上就要換人了,金州刺史三年前由别駕升任上來時,正是由林白羽向吏部舉薦的,所以說吳玉軍他姐夫在金州刺史任上也幹不長了,這事你要早做準備才是”。
這鋪生意給唐成帶來的第一個好處就此顯現出來,有安國相王的金字招牌在,其消息收集能力自不待言。
隻可惜唐成分享到的第一個情報就是壞消息,太子兵變引發的大唐官場震蕩已經醞釀成形,而對于金州,對于唐成來說,這次震蕩帶來的直接沖擊就是孫使君即将去職。
“這消息知道的人多不多?”,唐成略一沉吟後跟着問道:“新接任的觀察使是誰?金州刺史又會是誰?”。
“這也不過是前幾天的事情,長安不好說,至少在山南東道,即便等你趕回去,能有門子探知這個消息的也不會超過十人”,張亮的話語雖淡,但這淡淡的腔調裏卻帶有一種别樣的味道,權利的味道!
“陛下聖心默定的新任觀察使人選是工部侍郎于東軍,至于金州刺史會由誰接任……”,張亮啞然一笑,“大明宮裏還議論不到這事兒”。
聞言,唐成點點頭,金州刺史的官兒終究還是太小,輪不着天子來操心,“工部侍郎?于東軍是個什麽樣人物?他又是那方的?”。
“他那方都不是,也就是說除了皇帝之外誰都不認的。他是從工部一步步幹起來的,沒放過外任,人有些迂闊,但架橋修路倒是把好手兒”,張亮看了看唐成,“不過這也是陛下選中他的最重要原因”。
居然還是個技術型官員,不過張亮後面那句話卻讓他不解,“嗯?”。
聽了張亮随後的解釋唐成才明白過來,于東軍到山南東道的最主要目的就是爲修路,修一條從房州通往本道首府的道路。
當今天子李顯第一次當皇帝剛剛兩個月就被老娘武則天廢爲廬陵王,貶出京城長達十四年之久,安置他的地方正好就是緊鄰金州的房州。這李顯當皇帝雖然庸碌,但實實在在是個顧念舊情的人,八年前當他被垂垂老矣的母皇重新召回京城複立太子後,就有意爲房州做些好事。
最終,他選擇了修路,在山大林密的房州住了十四年,李顯太知道當地百姓出行的艱難了。
修一條從房州通往道城的大路,這不僅能惠及到最大多數的房州百姓,更是利在子孫的好事兒,就連鄉裏的土老财們發家之後最喜歡做的善舉也是鋪路架橋,遑論李顯還是天子之尊,而且這件事情本身于朝廷來說也有好處。
雖然幾年前就有了這想法,但因李顯那時還是太子,還無力推動這樣的大工程,及至他登基這兩年,卻又忙于穩定朝堂,加之登基之初雜事太大因也就遷延了下來。
此番趁着山南東道節度使換人之際,早已等得不耐的李顯順勢推動了此事,素來少有主見的他拒絕了包括韋後在内所有人的提議,一力認定其實并不适合主持方面政務的于東軍接任觀察使,目的就在于了結多年夙願。
唐成靜聽張亮介紹這些背景時,金州的三潭印月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不過現在的他卻沒心思卻想這個,“此次官員調整要落到實處還有多長時間?”。
“落到實處?”,張亮楞了一下才明白意思,“你這說法倒别緻!一個月吧,當日沖出宮城逃走的李重俊已是窮途末路,朝廷總要料理了這件事情之後才會進行官員調整,這是題中應有之意,算算時間,一個月該夠了”。
一個月呀!唐成無聲的點了點頭,卻是再也沒有前兩天的好心情了。
這一年多來他的路子之所以走的順,升的快,歸根結底的原因,若按後世官場的說法就是跟對了人,先是張縣令,後是孫使君。
本來,在圓滿完成桐油生意後,若是不出這樣的意外,他在金州州衙的前途完全可以用前程似錦來形容,但如今……孫使君離職,安知新使君又是什麽樣人物?抑或老馬會不會撿個漏子乘風上?
想到這些都是頭疼啊!總而言之就是一句,他回金州後的日子怕是不會再那麽好過了。
刹那之間,唐成真有了改變主意調往長安的沖動,但再細想想也隻能廢然作罷。跑腿不跑腿的且不說,那地方現在也着實去不得。
身爲庶三子的李隆基前途雖然無比光明,但現在的力量卻又實在太小,甚至連單立門戶都做不到。随後的日子裏,他得先跟韋後鬥,再跟太平公主鬥,甚或還得跟自己老子鬥,想想這個過程唐成就有些不寒而栗,在如今這個時候就湊到李隆基身邊,着實要有“玩兒的就是心跳”的勇氣。
要是不知道這些經曆也就罷了,明明知道還能拖家帶口的一頭紮進去,唐成自忖實在沒有這個勇氣。張說等人可謂都是一時俊傑之選了,還在這個過程裏起起落落,流放來流放去的,唐成雖然自信不比他們笨,但實也不敢自誇就比他們聰明。
最最關鍵是這年頭“連坐”的法令實在太吓人,搞的不好全家,甚或九族都得搭進去,考慮到這個,就是再熱血的人勇氣也得立挫七分。
雖然明知李隆基最終會取得勝利,但後世裏誰又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添進去了多少冤魂?
“若有于我有用的消息時,還請張兄告知”。
“我會留意”,說話間兩人走到了唐成的馬邊,張亮伸出手撫了撫長程健馬,“若是金州已不可爲,不妨給我來個信兒”。
聞言,唐成莫名一笑,沒說什麽的點點頭後翻身上馬。
眼見行人上馬要走,鄭淩意帶來送行的樂工們撫起了懷中的樂器,這已是唐時富貴之家送行的慣例,并不爲奇。
唐成并未再留,扭頭看了一眼依着馬車而立的鄭淩意後,馬鞭一揮,吃疼的健馬在長嘶聲中奮蹄而去。
身後,歌女婉揚幽怨的歌聲随風而來:
挽郎手,折楊柳。
問郎幾時歸?不言但回首。
折楊柳,怨楊柳。
如何短長條
隻系妾心頭,不系郎馬首?
………………………………
遠遠的唐成已經看不清後,鄭淩意黯然向樂工們揮了揮手,又靜靜了站了一會兒,這才與張亮結伴回城。
約莫着又過了一柱多香的功夫,又有兩輛蔥油馬車疾馳而來,饒是馬車已經跑的極快,第一輛蔥油車中還有一個女子不時将頭探出窗外連聲催促。
路人驚鴻一瞥之間看到這女子的容貌後,多有人一愣之後愕然而立的,那蔥油車中的女子實在是太過于紮眼……不對……是太妖豔了,越是這般的驚鴻一瞥,越是惹人遐思。
“姐姐,他既然告訴你了時辰,你怎得不早些動身?”,從窗外縮回身子的七織向身邊的關關埋怨道:“這時候趕去他早就走沒影了,我的賬還沒跟他算清呢?”。
早來?我又何嘗不想?隻是給他送行的人裏……聽着七織的抱怨,關關無聲一個苦笑,随即便掩飾住了,“妹妹,你到底是來送我,還是來送他的?”。
“當然是來送姐姐的”,這句說完,七織将手中的錦帕擰了又擰,恨恨聲道:“不過,要是能趕上機會找他一并把帳算了豈不更好”。
任是七織催促的緊,依舊還是沒能趕上,看着空空的離亭,兩女都有些怅怅的。
“這小賊溜的倒是快”,七織将麻花一樣的錦帕重重的扔了出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山南東道金州!總有讓我抓住你的時候”。
看着七織這副惱恨含嗔的樣子,關關心中一動,繼而又搖了搖頭,這怎麽可能?這丫頭隻是被人寵慣了,沒受過唐成這樣的冷遇而已,所以才會對他如此挂心。如今既然知道唐成已走,過個幾天也就好了。
徹底沒了指望的七織想起了此來的正事,已經贖了自由身的關關今天動身回鄉尋親,而她則是來送行的,“自小賊給了你那首新詩,姐姐現在正是當紅得令的時候,便是小妹也要暫避風頭,怎麽就要走了?”。
“十年一覺揚州夢,姐姐的夢早就醒了”,關關本待說“花無白日紅”,但終究顧念七織的身份,就沒将這句青樓中最是忌諱的話說出口,“妹妹年紀還小,總有一天會明白姐姐的心思”。
“這都十二年了,親人怕是不好尋了,姐姐若是尋親不遇的時候,别忘了還回揚州來”。
關關含笑點點頭,心底卻是一聲歎息:揚州,我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未久,載着關關的蔥油馬車走過十裏離亭,邁上了右邊那條黃土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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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次來時走的水路,吳玉軍人胖,受不得狹船上的憋氣,是以提議這次回程走陸路,騎馬累了時雇車就是,唐成遂也依了他的提議。
因是張亮剛才告知的消息,唐成臉色就算不得好,吳玉軍開始時還能忍着,到最後卻是憋不住了,“阿成,鄭淩意那兒你到底啥章程?”。
“什麽啥章程?”。
“看她剛才送你那樣子,還有唱的那《折楊柳》曲子,可是情意綿綿的很”,吳玉軍想了想後又道:“她容貌好,長相好,但身份……就算不提這扯蛋事兒,她那心性……”,言至此處,吳玉軍沒再說什麽,隻是手上比劃了一個狠狠下切的動作。
“她十二歲就進了宮,内宮,那是什麽地方?她要是一點狠勁沒有,即便再是表妹,上官婉兒也不會把她安排到那個位子上”,唐成嘿然長吐了一口氣,“她待我如何你也知道,對我來說,隻要她這份心不變就成,至于其他的,去他娘的,誰他媽活着都不容易,該狠的時候不狠,沒準兒就得讓人吃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那群扶桑矮子和新羅棒子可是要搶咱的食兒,死的再多也不可惜”。
唐成是借着這個話題發洩心中剛才積下的郁悶,隻是很少說髒話的他這番話出口後,卻讓吳玉軍激動起來了,“成,你能這麽想就行。龜兒子的,這世道活着是不易,咱們累死累活動了多大勁,吃了多少苦才把這鋪生意跑成,張亮那狗日的上來就吃了三分之一,這幫長安來的孫子,真他媽比扶桑矮子還狠”。
張亮的出現最終還是交由鄭淩意來解釋的,畢竟吳玉軍身後站得是孫使君,唐成避避也是好事,“沒他們就沒我們,該給的不給,咱們那份也别想到手”。
“這我知道,就是心裏氣不過”,說是氣不過,但想到這鋪桐油生意的收益時,吳玉軍依舊是滿臉紅光,“阿成,你知道這鋪做下來能賺多少,這個數,可是這個數啊”,吳玉軍比劃着兩根手指抽瘋似的搖來搖去。
看到那兩根指頭時,唐成心裏的郁悶才總算消退下去。
“等發完桐油,咱們都是有錢人了,真正的有錢人了”,吳玉軍現在處于典型的興奮過度狀态,“他娘的,老子以後誰都不伺候了,有了這麽多錢,老子那兒不能去,還他媽要在乎誰?”。
看着癫狂的吳玉軍,迎着撲面而來的烈烈寒風,唐成隻覺心中蓦然一寬,剛才的郁悶已是随風被吹得無影無蹤,反倒是胸中一股豪情陡然勃發起來,是啊,有了這份依仗,至不濟也能帶着家人退爲富家翁,大唐不成?那老子就去台灣,操,讓這幫孫子們掐去吧!掐死一個少一個!
心中沸騰,策馬疾行的唐成蓦然迎着烈烈的寒風高聲嘯叫:“去你媽的,來吧,都來吧,老子不在乎,老子誰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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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簡介:天地無情,以萬物爲刍狗。修真者本是逆天而行,一個修煉了妖族秘術的人,将會遇到什麽樣的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