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從未說過一句話,但正如曾住同一個客棧的張亮細緻的觀察過他一樣,唐成也多次手執茶盞在窗後目送張亮走出客棧。
說實話,相較于鎮國太平公主府頤指氣使的薛東而言,唐成更欣賞眼前的這個張亮,三十多歲的年紀,瘦瘦高高的身材,此人從氣質上來看更像一個州學或者是道學中的年輕教谕,而非實際身份的大商賈。
“正是在下”,唐成拱手向迎出來的張亮換了一個禮。
“山南東道金州人氏,現爲金州州衙司田曹刀筆吏,或者該再加上一個鄖溪縣學明經科士子的身份,而今唐少兄又化身成了商賈”,張亮一口講究的陝西“官話”着實讓唐成聽的有些不習慣,“仆心下實爲疑惑,唐少兄到底是官,是學,亦或是商?”。
不管張亮是真好奇還是有别的意思,唐成在話語裏不留半點破綻,“我是吏員,被金州府衙派往揚州大都督府報送公文的吏員,今日此來隻是緣于家使君内弟雜事纏身,無暇此顧”。
“攪動揚州風雲的竟然是個吏員?一個操控千萬貫生意,能與市舶使大人攜手夜遊竟然是個連九流都不入的吏員?金州州衙果然了得!”,張亮啞然而笑,不過卻并未就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請”。
伸手虛引唐成進入正堂,奉茶坐定之後,張亮徑直開口問道:“唐少兄此來所爲何事?”。
“爲張兄前往揚州之事”。
“好,痛快”,兩邊的底細大家都清楚,實在沒有再彎彎繞試探的必要,聞言哈哈一笑的張亮将手中茶盞放下後,直奔主題,“唐少兄能給什麽,又要什麽?”。
“山南西道桐油向海商們的出貨權,此外,今年供應海商桐油的最終定價,也請張兄一并參與其中”,看到對面而坐的張亮聞言後眼神猛然一縮,唐成微微一笑的端起了身前的茶盞。
朝廷劃爲軍需用度的不算,能于民間供應海商桐油的隻有三大塊,山南東西兩道,另外便是各地一些分散的桐油商戶,這三塊兒的出産量基本是三一三十一。唐成此時開口的雖然隻是一個道,但真正給出的卻是這鋪桐油生意的三分之一。
這可是涉及數百萬貫利潤的生意呀,數百萬貫!饒是張亮是見過大世面的,但像這樣根本無需費什麽手腳,過過手兒就能淨賺數百萬貫的事情擺在面前時,他也難免心下一震。
談笑之間便能将數百萬貫利潤并部分定價權拱手讓人,且神情眉宇之間不動半點聲色,這可是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能施展出的手筆?盡管對唐成觀察了解并分析已久,但此刻的張亮才發現此前所作的分析究竟有多蒼白,多離譜!
曾經,不,就是在剛才他還以爲這鋪生意會很艱難,畢竟唐成是從小在鄉野間長大的,去年大病初愈時其家裏甚至陷入到了連飯都吃不飽的境地,即便是現在,這個唐成也不過是拿着四貫二的月俸,住在最普通的民宅中,而他這套新宅子小的甚至連個象樣的後花園都沒有。
這樣的一個苦日子過大的年輕人在面對如山的财富時應該是小氣的,視錢如命的,這就是張亮提前對唐成所做的分析,而且他很自信這番分析應該不會錯。所以他爲今天的這次會面做了很多準備,譬如給這個從偏遠州縣來的年輕人好好講解一下,安國相王府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但就是這個年輕人,去年時還是一文錢掰八半花的唐成,神色不變的張口給出了幾百萬貫的利潤!或者對于張亮而言,更大的沖擊不在于這幾百萬貫錢财的收益,而在于唐成現實表現與他預估之間的劇烈反差,以及由這種反差所帶來的強烈心理沖擊。
數百萬貫錢财談笑之間揮手讓人,這樣的人張亮見過,而且見過不少,但張亮見過的能做出如此舉動的無一例外不是非富即貴,而且還是大富大貴,這四個字明顯跟眼前的這個唐成沾不上邊兒。
至于張亮此前準備好的那些功課……在唐成的表現面前,那簡直就成了一個笑話。
“這是市舶使鄭大人的意思?”。
“噢!張兄既然這麽想,爲什麽那拜帖不投向市舶司衙門?方今之揚州,做出這個決定,并且唯一能做出這個決定的隻有吳玉軍”,言至此處,沉聲說話的唐成微微一笑道,“若是張兄連對象都搞錯了的話,再談生意豈不就是個笑話?”
吳玉軍?如今揚州但凡還有些手面兒的人誰不知道吳玉軍就是個幌子?
張亮實沒想到在這個此前根本沒放到眼裏的唐成面前,自己竟成了個笑話,而且還是一個笑話之後的又一個笑話。
這要讓兄長和主子知道,自己可不就成了一個更大的笑話!
一個是行走江湖多年的安國相王府中人,而另一個則是僻遠金州的小吏,但兩人見面之後,身份上占據了絕對優勢的張亮卻一再誤判出錯,而就在他的不斷誤判之中,原本并沒被其真正重視的唐成卻越來越明朗的凸現出來。
能被派往此地負責方面之事,張亮本身就不是個蠢人,不僅不蠢,而且還很聰明,他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接連誤判的根源——心态,并迅速做出了調整,“給的我已經知道了,那你要的又是什麽?”。
唐成感受到了張亮的調整,調整表現出來的結果就是尊重,而這種尊重不是表現在語言上,他在眼神兒裏,在肢體語言的每一個細節上,平等的尊重。
“我要友情”,果不其然,張亮的眼神兒又變了,微微笑着的唐成迎着張亮的目光,異常清晰的一字一頓道:“安國相王府三公子的友情”。
今天的這次會面完全超出了張亮的預想,給出的太多,要的東西太怪,這都是他提前根本不曾預料到的,這就注定了他隻能被動的随着唐成的節奏應對。
沉默了許久,全然換上另一種眼光的張亮也将唐成仔細的觀察了許久,“我家王爺雖然生性簡淡不喜歡往皇城走動,但隻要說句話,吏部總還是聽的,以唐少兄行事時的手面氣度,一個小吏身份實在是太委屈了些吧?”。
“相王爺位高身尊,實在不敢高攀。至于功名前程,天生我材必有用,異日我自往長安去取便是”。
“好一個天生我材必有用!”,張亮眼前一亮,“少兄好豪情!隻是少兄怕是不知,我家三公子乃是庶出,本府嫡長子可是李成器長公子”。
“天生我材必有用!還請張兄異日回京時将在下此言轉述三公子”,言至此處,唐成放下茶盞站起身來,“給的,要得我都說得清清楚楚,這生意到底做得還是做不得,張兄一言而決”。
“既是生意最怕的就是折本,唐少兄就不怕虧了?”。
唐成沒說話,隻是無比自信的笑了笑。
“好,此來揚州能認識少兄這等人物實是平生一大快事”,猛然站起身的張亮哈哈笑過之後,方又繼言道:“隻是唐少兄開出的價碼得王府的交情容易,至于三公子嘛……卻還差了些”。
聽到張亮說出這句話後,唐成心底長吐出一口氣來。
于他而言,這鋪生意中的生意,也是真正的大生意終于開始談了。
站着的兩人重新坐下,唐成伸手提過茶瓯給張亮續滿茶水,“差了什麽,張兄直言便是”。
從遞名刺時的桀骜,到剛才的倨傲,再到“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狂傲,直到現在的溫顔和煦,張亮的眼神随着唐成的變化而變化,“差了什麽,少兄不知?”。
這就開始考上了?聞言,放下茶瓯的唐成也沒再問,細細梳理起全盤的線索來,原本模模糊糊的想法在憶及門口所見時,唐成已是豁然開朗,“都拉赫?胡人海商?”。
張亮聞言,撫掌擊節而贊。
是了,唐成心底謂然而歎,自己的眼界終究還是小了些,因此倒也把手創出開元盛世的李三郎給看小了,授人以魚何如授人以漁?李隆基真正想要的不僅是今年的這幾百萬貫“魚”,更在于産魚的漁夫。
幾百萬貫聽着雖然多,但對于他那樣的王孫公子,尤其是有志大位的王孫公子而言又算得了什麽。隻有抓住海商,才能年年都有魚吃。
難怪張亮來了揚州這麽久一直沒動靜兒,唐成原還想着他是自矜身份,現在想來卻是錯了,他根本就是在觀望,在等。觀望太子與武三思兩方争鬥的結果,等适時的插手機會,若是沒有前面那次兵變,隻怕自己便是将這幾百萬貫送到李隆基面前他也未必會要吧。
畢竟以他如今相王府庶三子的身份,實在還不足與武三思或者是李重俊抗衡,爲了幾百萬貫錢财而得罪這兩人,年輕時代雄才大略的李隆基必然不會爲之。
小看了,自己終究還是小看了曆史英雄!
“張兄移居于此也有月餘之久,想必都拉赫該已入囊中?”。
“若其已入囊中,仆又何須與少兄說這多廢話”,張亮長歎聲道:“鎮國太平公主雖是女身,但志向之遠大猶勝須眉。其自幼便身受先皇及先皇後寵愛,複經數十年經營,如今聲望之高,潛勢力之大便是韋後也要讓上三分,與之相比,我家王爺的性子實在是太簡淡了些,至于三公子……”,張亮苦笑着搖了搖頭。
要說起唐朝曆代帝王,最有意思就是兩家人,而且是身爲父子的兩家人。這兩家裏最主要的三口人所選擇的人生軌迹幾乎是一模一樣。本朝皇帝跟他的老爹,也就是先朝高宗一樣,是好人,卻不是強勢的好皇帝;本朝韋皇後跟她的婆婆則天武後一樣控制了皇帝,且現在正生出心思想效仿婆婆的舊路;就連本朝最受寵愛的安樂公主也是效仿她的姑母,前朝最受寵愛的太平公主而生出了做“皇太女”的心思。
跟政治謀略極深,有意識經營多年的太平公主比起來,至少在政治上生性簡淡的相王爺的确是差得多了,自然勢力也就差的多,至于相王府三公子李隆基,現在更是提都提不到台面上來。
海商們原本的靠山是太子,如今太子已倒,這些人重新尋找靠山的話,自然是要找最爲強勢的一方,在鎮國太平公主和安國相王兩邊比起來的話,這些自認爲聰明的商賈們難免會選擇跟紅不跟黑。
這些都是張亮話裏面的意思,唐成一點即通,倒也不需他過多解釋,但這個話題卻也沒法深話,是以他隻皮裏陽秋的跟了一句:“自先皇後之後,以女子之身登臨大寶之位怕是不易喽”。
“唐成你真沒見過三公子?”,張亮訝異的看了唐成一眼,“怎得這話跟三公子當日所說幾乎一模一樣”。
聞言,唐成隻能笑笑,但在張亮眼裏,他卻又多了幾分神秘。
張亮搖搖頭,太遠的東西現在想了沒用,還是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吧,“現在,唐少兄你知道差得那一點是什麽了吧?”。
“薛東此人如何?”。
“豎子耳!不過他見了公主殿下卻是要叫一聲嬸子的”。
唐成點點頭,太平公主的第一個驸馬,也許是她唯一真正付出過真愛的男人便是薛紹,薛東的這聲“嬸子”顯然是由此而來。
張亮開出了價碼,以下的事情就該是唐成想辦法交貨了,事情都已明白,就無需再留,他遂起身告辭。
将唐成送到門口時,張亮笑着補充了一句道:“我家相王與公主殿下兄妹情深,至于三公子對其姑母更是敬慕有加,我說的唐少兄可明白”。
“當然”,唐成笑着拱拱手道:“在下身份雖低,但若論對公主殿下的敬仰之情,實不比張兄少上半點”。
相視之間,張亮莞爾一笑,“如此就好,待少兄功成之日,我必擺酒相賀,異日少兄若來長安,相王府梅園再設歡宴”。
“這生意我他娘的做了”,唐成哈哈一笑後,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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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亮那裏出來之後,唐成策馬直奔蜀崗鄭府,這時天色将要黑定,散衙的鄭淩意正在書房裏寫着什麽,聞報唐成來了之後,立時起身迎了出來。
“青杏是被你打的?”,看着行走之間有些颠簸的青杏,唐成低聲問道。
“敢算計主子,沒賣了這賤婢都是好的”,鄭淩意便導引着唐成往花廳走,便笑問道:“怎麽樣,今天忙的焦頭爛額了吧?你昨晚一夜沒睡,可休息好了?”。
“市舶司指定的商戶是吳玉軍,我忙什麽”,唐成這話引得鄭淩意脆笑不已,待她笑過之後,唐成入了正題道:“此來兩件事,第一就是想問問宮裏對海商們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鄭淩意聞言,不解的看着唐成。
“太子已倒……”,鄭淩意聞一知十,“海商們是歸市舶司管着,隻要這個不變,他們還能翻上天去?皇後娘娘借重相王爺和公主的地方還多,這便不能把什麽好處都攥在自己手裏。該抓的堅決不放,該放的也要放的幹脆利落”。
唐成的目光在鄭淩意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後,才又接續道:“此來的第二件事就是薛東,淩意,我需要你手上所有關于他的資料”。
正自走着的鄭淩意停住步子,“阿成,你明白了”。
“明白什麽?”。
“明白我爲什麽把這鋪生意交給你,什麽才是真正的大生意!”,天色将暗未暗之間,在一片朦胧的背景中,貌美如花的鄭淩意粲然一笑,明豔不可方物……
看着眼前如斯絕美的女子,唐成微微一笑,“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淩意,總有一天你也會明白你的決定到底有多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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