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到衙的時候,上衙鍾聲還沒敲響,但司田曹所在的公事房中大多數人已經先到了,雖然是早晨,但經過一天的休沐假期之後,隔窗聽這些刀筆吏們的說話聲卻有些懶洋洋的伸展不開,這情形與後世裏周末過後的辦公室氛圍頗有幾分相似。
“昨天的文會大家都聽說了吧”,正自由廊下往公事房裏走着的唐成聽到裏面這句話後,腳下微微一頓,已是放慢了步子。
“金州就這麽大點兒地方,想不聽說也難”,窗内的公事房中傳來一陣兒吸溜溜的喝水聲,吸溜之聲完了之後,那聲音複又繼起道:“更别說這次文會還鬧出這麽大動靜”。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那個唐成如此年紀,入衙以來不顯山不露水,平時連話都不多說幾句的,竟然有恁大的才氣,要說作詩也就罷了,居然在辯經上也将别駕大人狠壓了一頭。我昨個兒聽說時還真有些不敢信的,誰不知道馬别駕是正牌子明經科進士出身?”。
“有啥不敢信的?别駕大人是正牌子進士不假,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老梁你仔細打聽打聽,凡是中進士外放出來做官之後的還有幾個肯翻書的,這麽着幾十年下來,該荒廢的早也就荒廢的差不多了,以往文會的時候别人怯火别駕大人的身份,自不會較真兒折辯,這番遇上唐成,真刀真槍的舞弄上,可不就照出了馬大人的虛火兒?”。
“老何這話說的在理”,公事房内,又有一個刀筆吏加入了二人的讨論,“街頭上賣把式手藝人還講究個一天不練手生!讀書課業上跟那也沒什麽區别。諸位大人每天該有多忙,吃花酒受人捧的應酬都支應不過來,有時間看書才是怪事兒了?以前不過是沒人敢較真兒罷了”。
“管他咋說吧,唐成這小子這回算是爆得大名了,昨個兒晚上都掌燈時分了,我那在州學裏的小舅子還巴巴的跑我家裏,我原還以爲又是老丈母娘跟新納的小娘打起來了,小舅子是來搬救兵的。心急火燎的一問才知道,這小兔崽子卻是聽說唐成跟我是同僚,特來打問他情況的。這才多咋的事兒,傳的恁是這麽快”。
“德弛,看你不忿的樣子,莫非昨晚你小舅子來的不是時候,擾了你跟弟妹雨露播撒的好事兒?也是!眼瞅着就要入巷偏遇上‘馬上風’,是個男人都得急”,老何這句話引得窗外的唐成也忍不住一笑,屋内更是一片哄笑聲起,這哄笑也将屋裏懶洋洋的氣氛一掃而空。
笑過之後老何又接着道:“要說咱這金州次次文會都是馬别駕獨占鳌頭,州學裏的那些狂生們對此腹诽也不是一兩天了,出了昨天那事兒他們要不興奮才是日怪,更别說唐成如今還挂着鄖溪縣學的身份,隻等到了十一月份鄖溪縣學舉薦之後就該晉州學跟德弛你小舅子同窗了,與有榮焉,你那小舅子除了幸災樂禍之外,怕也存着這想法吧”。
“老何,你這話我可不敢認,我那小舅子性子是躁,但對别駕大人可向來是仰慕的很”,楊德弛說的鄭重,隻是他這番鄭重話卻引得屋内響起更大的一片笑聲,顯然沒人信他這狗屁倒竈的話。
站在窗外的唐成聽到屋裏這話和笑聲,一股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雖然時隔一千三百年,但看來這喜歡編排上司的辦公室文化卻是古今如一。
“老楊你就扯吧”,這回接話的是老梁,“不管咋球說,經過昨天的文會,馬别駕是徹底栽了,同題賦詩和辯經雙雙完敗,這話兒還怎麽說?咱這位大人又是好面子的,這以後的文會他還去不去?去的話臉面上怎麽拉的下?”。
“老梁你這話才是扯淡,隻要還在别駕位子上,下次文會還得是馬大人第一,未必像昨天那樣的事兒還能天天出不成?”,老何“嗤”的一笑,“要說昨個兒的文會最倒黴的是劉景文,花了偌大心思和錢财鋪排出這麽個結果,他現在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
“是喽,劉景文這回沒騷情好,知道的人明白他昨天的文會是爲了巴結别駕大人,要是不知道的怕還想着他跟那唐成是什麽紮實親戚,要不也不能這麽用力把唐成給捧紅喽,啧啧,爲捧紅唐成不惜用馬别駕墊背,劉名士端的是好大手筆,好大氣魄”,老梁這話還沒說完,公事房裏已是哄笑一片響起。
“老梁你這話委實太損,讓劉景文聽見非得跟你拼命不可”,楊德弛說話時還帶着笑音兒,不過笑過之後他卻是一聲歎息,“說到劉景文,咱們也不過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罷了,他的難過好歹是一下子,咱們可就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出頭了”。
“老梁此話怎講?”。
“這還用說?以唐成流外五等的位份,他跟流内從五品的馬别駕比,那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若按常理來說,像在昨天這樣的文會裏,唐成遇上别駕大人巴結都還來不及,遑論這樣真刀真槍的幹上,最後竟一股腦兒把馬别駕的臉面踩到了陰溝裏。”
聽老梁說到了自己,窗外唐成本就慢的能踩死螞蟻的腳步愈發的輕微了,又是一陣兒吸溜溜的喝水聲後,老梁繼續說道:“唐成到咱們曹入職也有這麽些時候了,大家看他可像個傻子?着啊,他即不傻,又不呆,那爲什麽做出這樣的事兒來?就不管他是咋想的,最起碼有一點是穩穩的,啥?他不怕馬别駕呗!”。
“老梁說的對呀,但凡心裏存着一點忌憚,唐成昨天就不會那般行事,竟然就沒給别駕大人留一點面子”。
“球不是!前些日子衙門裏就謠言紛紛說唐成是孫使君心中默定的本曹判司,我原還不信,他才多大年紀?州衙裏何曾出現過這麽年輕的判司,更别說還是咱們司田曹,現在看來八九不離十喽!列位好生想想,馬别駕是總管州衙文吏的,唐成要真做了本曹判司,就他跟别駕大人這關系,咱們夾在中間磨盤心兒一樣可怎麽做人。靠上去吧,少不得要犯了别駕大人的忌諱。但要再像如今這樣不理不睬的,現過現的日子怕是都過不下去。上次鄖溪縣衙來人時我打問過了,莫看唐成年紀小,心機手段可是半點不弱,這以後的日子啊……難喽!”。
老梁的話再明白不過了,公事房裏諸刀筆吏們再回過頭來想想剛才的取笑劉景文,可不他娘的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嘛!一時之間,剛才還是哄笑陣陣的司田曹公事房内變得甚爲沉悶,唯有一聲聲的歎息在這沉悶之中愈發顯得無奈悠長。
唐成對于諸刀筆們的郁悶和擔憂可幫不上半點忙,他能不能接任這個判司還是兩說的事兒,就是确定無疑的能接任,再沒上任之前也輪不着他放什麽話。再者說了,自打前些日子到州衙入職以來,這些人雖份屬同僚,但對他這個坐在一個公事房内的同僚卻是以“空氣”視之,他郁悶的時候可曾有一個人來安慰一下?
自己的腰杆子挺不起來,像這樣的郁悶你就得安然受着!沒準兒經過這次郁悶還能改了捧紅踩黑的勢利眼毛病!
唐成心下這般想着,腳下逐漸放重了聲音,一路進了公事房。
見是他進來,剛才安靜下來的公事房内愈發顯得寂靜了,隻是在這寂靜裏明顯的可以蘊含着一股子蒙蒙的躁動,唐成在一路走到牆角書案的過程中,明顯可以感覺到諸同僚們偷眼望過來的目光。
對此沒做理會,唐成坐定之後便拿起了書案上泛黃的卷子一如前些日子般細細看了起來,還是張縣令當日說的有理,要想了解衙門事物,看過去的老文卷實在是個好辦法。
随着唐成再次擺出這副入衙十多天來一以貫之的姿勢,也不知是老梁還是老何響起了一聲歎息,随後這歎息之聲就像會傳染一樣在碩大的公事房内四處響起。
金州州衙司田曹公事房中的另一個變化就是安靜,前些天雖說唐成也在,但因他就是個“空氣”,其他的刀筆們料理着手頭的公事時,會習慣性的插科打诨說話,然則今天真是日怪的很,人還是那麽些人,地方還是這個地方,甚至連料理的事情都差不多,然則公事房内的插科打诨卻是半句都沒有了。
諸刀筆們手頭忙着公事之餘,最常做的舉動就是用眼角的餘光瞥一瞥唐成的書案。
雖然還是沒有一個人在衆人面前主動上前找他搭話,但在無形之中,唐成卻實實在在成了這間公事房内的焦點所在,他的存在和一舉一動甚或已經有了影響整個公事房氣氛的能力。
至此,唐成再也不是那個在與不在都一樣的“空氣”了。
約莫着半個時辰之後,唐成坐的乏了,放下手中文卷正想借着入廁的機會松泛松泛身子時,從公事房門口進來的那個雜役直接到了他書案前,言說錄事參軍事陳大人請他往見。
州衙中的錄事參軍事跟以前鄖溪縣衙裏的姚清國職司一樣,專司負責統一管理衙門中的刀筆吏,要按彼時的常規,早在唐成第一天入衙報到時,錄事參軍事陳波就該面見他,但是陳波卻并沒有這麽做,眼瞅着十多天都過去了,他怎麽突然來了這麽一出兒?
聯想到剛才在窗外聽到的議論及此時公事房内的異常,莫非他也聽說了昨天的文會之事?
“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稍後就來”,說完話後見那雜役有些發愣,唐成笑着看向他,“還有事兒?”。
“啊……沒”,目睹雜役去了之後,原就想出去松泛松泛的唐成重又坐了下來,略停了一會兒将盞中的茶水喝完之後,這才起身撣了撣竹紋團衫往陳波的公事房而去。
透過大開着的雕花木窗見唐成走遠之後,沉寂的公事房内響起一片壓抑後如釋重負的歎氣聲。
“看看,我沒說錯吧”,先開口的照例是老何,“十幾天不照面兒,突然派人來,還帶個‘請’字,咱們陳參軍對屬下啥時候這麽客氣過?這風頭啊……真是變了”。
“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稍後就來”,緊接着老何說話的是老梁,他先将唐成剛才的話學說了一遍之後,這才啧聲道:“聽聽這幾句話說的,列位再想想他那神态,走眼了,咱們全都走眼了,這唐成心勁兒穩紮的很哪!”。
便在這時,司田曹公事房内一向言辭最少的小苗突然插口接了一句,“咱們前些日子做的是不是有些太過了?”。
無人接話,歎息聲複又繼起。日他娘的,這衙門飯真是不好吃啊!
金州衙門錄事參軍事陳波是個年近四旬的中年,此人最大的特點有兩個,一是黑,二是瘦,如此以來就将他的五官襯的很緊湊,尤其是一雙眼睛顯得非常聚光,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人一看就是那種輕輕一碰就會全身亂晃的靈動人物。
州衙裏便是一曹判司也有專用的獨立公事房,更不用說陳波了。唐成進來時,他正煞有其事的看着一份文卷。
讓唐成等了一會兒後,陳波這才擡起頭來,“唐錄事都來了?坐,快坐”,說話之間,揮手遣退了雜役的他從書案後走了過來,先是掩了門兒,随後便去拿茶瓯要給唐成倒水。
進門先晾着,及至雜役走了之後又如此親熱,此時再見陳波要親自奉茶,唐成不期然想起了在鄖溪縣衙時,張縣令對趙老虎的那一幕來。
爲人莫做官,做官都一般!陳波此時的表現真與當日的張縣令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敢勞煩大人”,唐成臉上的笑容比之陳波半點也不遜色,搶在前面提過茶瓯倒了茶水之後,唐成親自将倒好的茶水送到了陳波面前後,這才笑問道:“未知大人找我來是爲何事?”。
唐成與陳波的談話持續了半個多時辰方才結束,陳參軍少不得要先說一番前些日子太忙,以至于忘了面見之事。而唐成自然要說“無妨”,并笑着表示理解。
這些話說完之後才算進入正題,陳波隻字未提昨天的文會,但在這隻有兩人的場合裏,他臉上的笑容實在是和煦的很,那裏有半點刀筆們口中“黑面陳”的樣子?
說來說去,繞來繞去,他關注的話題其實就隻有一個——唐成跟孫使君到底是什麽關系?
身爲穿越者的唐成雖然很不喜歡這種彎彎繞,繞彎彎的說話方式,但陳波既然喜歡,他也隻就隻能奉陪了,順着這個話題他說的最大的就是感謝,感謝孫使君能在巡查的百忙之餘還能抽出時間參加他的婚慶,感謝孫使君的賞識将他從鄖溪調往金州等等等等。
感謝的話說了一大籮筐,卻都是陳波已經知道的,隻是在說到最後時,唐成才在話語裏含含糊糊的提了一下孫使君的老娘,孫夫人以及吳玉軍,“要說吳玉軍什麽都好,就是太好女色,孫夫人管的那麽緊都拘不住他,倒是孫老夫人說話還算數些”。
聽唐成說到吳玉軍及孫夫人時陳波還沒什麽,但聽其提及孫老夫人時,錄事參軍事大人的眼角猛然夾了一下兒。
孫使君是個孝子,此次老夫人過來之後,雖然請見的人多,但爲怕開了口子之後收不住累着老娘,孫使君對于所有的請見一概回絕,說起來陳波也是在衙門有頭有臉的人物,但直到如今也沒真正見着老夫人本人,唐成……
陳波心下這般思量,但臉上的神情卻是沒動,依舊保持着剛才和煦的笑容,“是,吳老弟确實太過風流了”。
“男人嘛!”,唐成說到這句時,看着陳波兩人相視一笑,隻不過這相視一笑裏到底有幾分會心的默契,那就隻有鬼才知道了。
随後,話題再次一轉,正肅了臉色的陳波開始說起了公事,如今事涉到唐成的最大的公事就是他的工作安排,畢竟司田曹判司出缺,如今是由陳波兼管着,他不發話具體安排,唐成就得像前些日子一樣無事可做。
“早在唐錄事進衙之前我就有意想要重整司田曹的職司安排,隻是前些日子忙于它事給耽擱了,這兩天便将着手此事,唐錄事你的職司便放在那時一起明确如何?至于這中間的幾天嘛,你便尋些以前的文卷好生看看,也好熟悉司田曹的事物”。
聞言,唐成笑着點頭道:“行啊,大人怎麽安排都好”。
該說的都說完了,唐成起身告辭,陳波将他送到了公事房門口。
“再過幾天孫使君也就該回來了吧,這個陳波還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走出公事房時,唐成心裏油然冒出這麽個念頭來。
公事房内,陳波透過門側的縫隙目送唐成遠去不見,“這小子滑溜的很哪!隻是他籍貫本州,孫大人則是山南東道人氏,這兩人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
…………………………
時間就這麽一天天過去,眼瞅着唐成見過陳波之後還是在天天看文卷,司田曹公事房内的老梁、老何等人眼神交錯之間都有着掩飾不住的喜色。
他們都不願做磨盤心兒夾在中間爲難,所以從心底裏恨不得唐成永遠倒黴才好。
慢慢兒的,老梁、老何等人又漸漸恢複了以前的樣子,公事之餘照舊大聲談笑,插科打诨,唐成在他們眼裏又變成了空氣。
倒是同一個公事房内的小苗及素來沉穩的馮海洲等人每天埋頭做事,準時上下衙,不拘是言語還是行爲都比以前謹慎了許多。
細細體察着公事房内的變化,唐成一言未發,繼續着他似乎是一成未變的“空氣”生活。
與他當日估計的一樣,真把兩人的矛盾徹底撕開呈現于衆人面前之後,至少是在這幾天裏馬别駕絲毫都沒理會他。
衙門中的日子最是程式化,時間便在這枯燥沉悶的程式化裏日日消磨,直到七天之後,整個州衙才重新騷動起來,而騷動的原因就在于下縣巡查已久的使君大人将要回衙了。
…………………………
PS:長假之後再上班的那幾天總是格外忙碌,淩晨四點五十分才把這章傳上來,實在是慚愧的很!晚是晚了點,但這也實在是不得已而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