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潇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是唐成穿越以來第二次聽曲子,比之第一次的那個紅姑,這杏衣小鬟無論是歌聲還是伴奏的琵琶技巧都好上很多,雖然不是春日,但眼前的江、花、月、夜都與張若虛筆下的美景一般無二,三兩句之後,注目着夜晚江景的唐成就全然沉浸到了杏衣小鬟的琵琶與歌聲之中。
江潮連海,月共潮生。江水曲曲彎彎地繞過花草遍生的江野,月光蕩滌了世間萬物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浸染成夢幻一樣的銀輝色,随着杏衣小鬟悠悠的歌聲,唐成眼前的淮水夜景竟油然與張若虛筆下幽美恬靜的春江花月夜融合爲一。
許是入境太深的緣故,在這片清明澄徹的天地之中,他的心思已與張若虛的冥思遐想融而爲一,“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隻相似”,這四句詩恰如洪鍾大呂擊中了唐成心中最隐秘的那個角落,一時間穿越前後的兩世人生如潮水般綿綿不絕的湧來,而穿越這件詭異的事情本身更如眼前的江月一樣成爲永不可解的謎題。
糾結于這無解的謎題之中,唐成越想越多,越想越深,以至于連後面的曲詞都已無心再聽,而整個曲子什麽時候結束的他也懵懂不知。
“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裏光。看唐兄如此沉迷此曲,莫非因遠人之思而油然生出歸鄉之念?”,淩意略帶調侃的話語驚醒了正沉入幽深心思中的唐成,胸中感觸随口流出道:“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歸鄉?故鄉仍在,隻是我卻再也回不去了……”。
他這番話說的好沒來由,不僅是淩意,便是對他頗爲熟悉的吳玉軍也聽不懂了,唐成見狀,忙插開話題邀約淩意複往前行。
隻是經此一曲之後,唐成的心境難免又是一番變化,初始時的那份雅興一掃而空,現在的他恰如剛才那首《春江花月夜》一般哀而不傷,隻是卻沒了多少想說話的意思。
那淩意也是個玲珑心思,看出唐成的心意後竟也沒再多說什麽,一燈搖曳,兩人無言并肩向前行去,後面的杏衣小鬟也是沉默無語,直把吳玉軍給郁悶的夠嗆,這就是挑燈夜遊?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自己船上摟着那船娘來的樂呵,這個唐成啊,實在是太不開竅了,趕上這麽好的機會别人灌蜜湯都唯恐不及,那兒有像他這号悶嘴葫蘆似的。
靜谧的夜晚,水聲悠悠的江邊,披着清寒的月光迎着拂面而來的江風緩步徐行,實是别有一番心肺如洗的清明澄澈,前時唐成是不想說話,及至走了一段後已是不忍再說話,隻怕破壞了這份安甯的平靜。
偶一側身之間,他的眼神恰與身邊的淩意相對,隻看她眼中沉醉的神色,顯然與自己的想法一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二人眼神交彙之際,惠然相交于心的相視一笑。
便是這一笑,于無聲之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所以當淩意被腳邊草叢中突然蹦出的蟲蛙驚吓後,身子微微一歪時,唐成極其自然的伸手攬住了她的腰肢。
前面一句話沒有,此時唐成突然幹出這麽個事情來,隻把後邊兒的吳玉軍唬了一跳,他就不明白了,剛才還是榆木疙瘩的唐成怎麽就有了這麽大的膽子?不過跟這份疑惑比起來,他更多的倒是擔心,眼前這女做男裝的小娘看來身份頗不簡單,若因唐成這不規矩的輕薄動作鬧出事來可怎麽好?
但事态的發展實在是大出吳玉軍意料之外,隻見自見面以來連個正面都沒給他的小娘竟然任由唐成摟了,更邪門的是分明被唐成占了便宜的小娘不僅沒生氣,竟然還道了謝,而聽她道謝時的語氣,就是個傻子也能從中聽出她對唐成的好感來。
“難倒我竟錯看唐成了,其實他根本就是男女情事上的高手,高高手?”,正在吳玉軍心思連動的當口兒,眼前随之出現的一幕簡直讓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唐成……竟然就這樣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小娘的手,“天黑路滑,江岸崎岖,還是我拉着你爲好”。
空曠的靜夜裏,唐成的聲音清朗而溫暖,淩意詫然轉過頭去,看到的是唐成那張光月菲齊的臉,盡管她已經很仔細了,依舊沒在這張臉上看到一絲男女間的情欲,此刻這個男人的眼睛就向汩汩東流的淮河水一樣清澈,帶着淡淡的關心與溫暖。
看清楚這些之後,淩意陡然而起的愠怒又迅速的消融了下去,轉過頭來的她繼續邁步前行,而她那隻手竟然就這樣……留在了唐成的掌心裏。
這女做男裝的小娘一看就屬于不好上手的硬骨頭,唐成這貨愣是一句話沒說,先是攬了人家的腰,進而把小手都給攢上了,吳玉軍使勁搖了搖頭,他奶奶的,世間果真有這樣高明的禦女之法,搖過頭去的他看到的同樣驚駭不已的一張臉,顯然那杏衣小鬟也被眼前這一幕給震了,根本就沒明白,甚或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竟然會是真的。
夜蟲唧唧,恰與唐成踏草而行的沙沙聲相互應和,兩人也不說話,便這樣一步步向月光更澄澈處走去,間或兩人側身對視一眼,交給對方的俱都是一個清澈的笑容。
淩意開始時還有些不自然,慢慢的手臂越來越放松,心情也越來越放松,偶爾回憶起這段時間所經曆的一切,直讓她有一種恍然入夢的感覺,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等到她想要尋找原因及緣由時,卻一個也沒找到,也許是因爲他下午的那首唱辭,也許是因爲他臨江放歌的風姿,又或者是因爲這個靜谧的夜,及這江,這月……
掌心中淩意的手纖細而溫潤,眼前的場景真是越來越像聊齋故事了!唐成也不知道兩人之間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也許是因爲遠離家鄉使他徹底的卸下了心中的重擔,也許是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明月江水使他徹底擺脫了一切束縛,總之該那麽做時他就那麽自自然然的做了,這其間甚至是他的手比腦子的反應速度更快,自然,對,就是自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漁船上的打更聲随着夜風隐隐傳來,這是在催促幾人該回去了,聽到這更聲,唐成擡頭看了看那輪圓月,莫名的歎了一口氣,恰在此時,淩意的歎息聲正與他的歎氣疊加爲一處。兩造裏疊加起來,直使歎息聲中原本極其微弱的惋惜不舍之意愈發的清晰起來。
再次相視一笑,兩人同時停步轉身,向來處走去,這份默契簡直就像曾經在一起訓練過無數遍一樣。
經由搭闆重回淩意所在的快船後,唐成放開了淩意的手,就如開始伸手去握時一樣自然,随後兩人又似有默契一般的什麽都沒問,直到唐成與吳玉軍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淩意的船艙中,杏衣小鬟跪坐着幫主人解了發髻梳好頭後,再也忍不住了,“大人,你今晚……他……”。
“我也不知道,也不清楚,或許……這就是神交吧!”,淩意口中模模糊糊的說着,人已躺了下去,眼見杏衣小鬟還要再說什麽,她索性擺了擺手,“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不是你剛剛學過的詩句!這世上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能說的清楚的。好了,我乏了,你也去睡吧”,說到最後一句時,淩意俨然又恢複了平日的模樣。
見主子如此,青杏卻是不敢再問了,隻是在轉身退出船艙時,輕輕的說了一句道:“大人,要不要我去問問臨船将行何處?”。
“要問我自己不會?誰讓你多事的”,至此青杏一句話都不敢再多說,躬身退步出了艙房。
唐成那邊回去之後少不得一陣兒攪擾,隻是像今天發生的這事兒根本就沒法兒說清楚,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環境發生了特殊的事情,刹那之間的心靈交彙就跟後世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一樣,不僅别人看的迷糊,就是當事人自己想說時也沒法子說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攪擾了一陣子之後,吳玉軍自去睡了,或許念叨着馬上就要到揚州了,下午瀉過火的他晚上倒是沒再怎麽折騰,這間接裏也成全了唐成能有一晚好眠。
第二天早上起來,唐成出艙後才發現淩意坐着的那條快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先走了,看看遠處紅彤彤的初升朝陽,再想想昨晚的那些事情,益發的像是臆想中的聊齋故事了。
此後幾日便是放船東行,最初的新鮮感過後,唐成除了偶爾看看景兒之外,其餘的時間都以看書來打發時光,上次在嚴老夫子那裏的經曆終是對他有着很深的刺激。
一路放船東行,幾日之後行程總算走到了頭兒,揚州到了。
揚州處于淮河下遊,經此東行不遠就是出海口,一邊連着大海,一邊連着南北溝通的大運河,特殊的地理位置使揚州成爲隋唐之際最爲重要的商港城市,也成就了它雄富冠天下的赫赫盛名。
揚州的繁華撲面而來,揚州的繁華實實在在,這一點從碼頭上的擾攘就可以看出來,及至上了碼頭一路往城裏走時,唐成的感覺就跟後世人初逛上海城的感覺差不多,人多,車也多,跟眼前這座城市比起來,原本覺得挺大的金州簡直就像個鄉下了。但唐成畢竟是後世裏穿越過來的,大城市也見的多了,是以并沒有如吳玉軍所想的那般驚詫。
“這是波斯胡,揚州最多的,那個……看那個全身黑棕色的是海外南昆侖人,阿成你要有興趣的話可以買兩個昆侖奴,這些家夥别的本事沒有,水性确實好的很;看那個袒赤着半個肩膀的是婆羅門”,一路往城裏走,吳玉軍一邊指指點點的向唐成介紹着兩邊路過的蕃客,“這個是獅子國來的,大石國,這兩個倒是有意思,一個看着像白蠻,一個看着像赤蠻,怎麽居然走到一造兒裏了,這個嘛……骨唐國,他娘的他肯定是骨唐國來的”。
唐成後世裏學杜詩時也曾誦讀過杜甫“商胡離别下揚州,憶上西陵故驿樓”的詩句,加之看過其它一些資料,自也知道唐時揚州及廣州兩地都有大量胡人在此定居,譬如在唐朝聲勢還不如揚州的廣州,晚唐時就有不下十萬胡人在此定居,以至于要專門設立坊區予其居住管理。
唐成後世裏在省會城市長大,畢業後更是在外資子公司,外國人早看的多了,是以吳玉軍的這些指指點點除了讓他感歎唐朝竟然也有如此城市之外,并無太多驚奇。
聽者如此反應,那身爲講解者的吳玉軍慢慢也沒了勁頭兒,最終放棄了對來往胡人的指指點點,直到見唐成抽着鼻子時,這才興緻高漲了幾分的嘿嘿笑道:“别聞了,這是香料的味道,還有那股子燥氣是燒瓷的味道,這揚州城裏大大小小的商鋪子近萬,其中有三成是香料店,三成是瓷器店,至于另外三成我不說阿成你也該知道了吧?”。
“綢緞!”,作爲最富盛名的商港城市,香料是最大宗的進口産品,但出口裏既然有了瓷器,又怎會少得了綢緞?果然,唐成回答出來後,吳玉軍嘿笑點頭不已。
揚州城内有子城與羅城之分,蜀岡上環有深濠的曲尺形子城乃是軍政機關所在地,而蜀岡下的羅城則是百姓于商賈們的居所。
在東華門檢驗了過所後進城,唐成正式走進了這座被三條運河河道及陸上道路分隔的秩序井然的城市。
十裏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唐成一行四人溜達着來到了揚州城内最爲繁華的所在,最終按吳玉軍的指點在距月明橋不遠的一家客棧中投了宿處。
“這塊兒是揚州最繁華的地界兒,這家客棧也是揚州最大的客棧,客棧的門臉子你剛都看到了吧,這裏面才加一個大,光是上房就有一百多間,旁邊還連着一個酒樓,後面有酒肆、勾欄,隻要你有錢,住進這家客棧之後要啥有啥,都不用出門的。打聽消息再方便不過了”,言至此處,吳玉軍咂咂舌道:“他娘的也真是日怪,要說這揚州城裏賺錢的大鋪子是不少,但背後的東家幾乎清一色兒的都是波斯胡”。
在櫃上辦過手續,唐成邊聽着吳玉軍的唠叨邊跟着領路小二進了客棧裏面,這家客棧果然是大,圍繞着天井而建的四面樓中房子既多,客人也着實是多。
“看見了嘛,從南邊那個門樓裏往後走就是勾欄,到那兒去看過之後,阿成你就知道金州……”,吳玉軍正一臉興奮的說到這裏,就聽不遠處有一人笑着招呼道:“這不是吳老弟嘛!怎麽也來了揚州?”。
“哎呀,是林兄,你也到揚州了,幸會,幸會!”,唐成跟着高聲寒暄的吳玉軍走過去,就見他嘴裏的“林兄”是個身形微胖的四十多歲中年,服飾考究,尤其是臉上的那兩撇小胡子更是用香油順過的,油光可鑒,一絲不苟。
“還不是爲了桐油生意,做經濟營生的可不就是這勞碌命”,那林兄用尾指上長長的指甲挑了挑胡梢兒,“吳老弟莫非也是爲此而來?”。
“此來揚州主要是想進些茶貨”,吳玉軍這話剛一出口,唐成心底就忍不住歎了口氣,伏天大七月的進茶貨,這話擱誰聽了能信?果然那林兄眉頭翹了翹,不過他也沒說破什麽,隻笑着道:“正好愚兄在前堂酒肆裏訂了席面,宴請的也都是我山南東道來的桐油商們,趕的好不如趕的巧,吳老弟并這位……”。
“噢,這是我表弟唐成,吃的衙門飯,正好這趟一起過來送公文的”。
“好好,正好吳老弟并這位唐兄弟一起過來趁個熱鬧,畢竟大家都是從山南東道裏出來的嘛,啊,哈哈!”,那林兄抱拳向唐成拱了拱手,“就這麽說定了,吳老弟你們且先去洗洗,稍後前堂酒肆錢塘雅閣見”。
“這人是誰,看着氣派倒是不小”。
“山南東道最大的桐油商林明林五爺,氣派還能小喽!”,吳玉軍邊往客房裏走,邊小聲向唐成解釋道:“他叔父就是咱們道裏的這個”。
唐成看了看吳玉軍翹起的大拇指,“本道觀察使林白羽大人?”。
“咱山南東道除了他還有誰算得上這個”,吳玉軍臉上再沒了剛才手指勾欄時的歡快,“咱前腳剛到,後腳兒就撞上他,這兆頭……”。
唐成對此次生意寄望極大,聽說林明的來曆後心裏難免也有些悶悶的,但他素來心性堅韌,是以也沒在臉上顯露出來,“洗洗後去看看再說,山南東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未必他還能一口都吃下不成?”。
進房安頓下,唐成梳洗過後,邊與吳玉軍一起往前堂酒肆而去。
錢塘閣是個大雅閣,除了擺放席面的地方之外,還空出老大一片來,約莫着是給助興的歌舞伎們準備的地處,因是大,所以雅閣裏雖然已坐了七八人也不嫌擁擠。
唐成兩人是最後到的,這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見禮的擾攘,聽林明的紹介,雅閣裏坐的果然是山南東道各州的大桐油商,其中那個身穿福字緞衫,神色間對兩人頗不以爲然的胖子該就是金州萬福來桐油鋪子的東家,剛才來時唐成聽吳玉軍說過,此人原是金州中鎮将府裏的大管家,有這麽個淵源在,唐成對他的冷淡也就見怪不怪了。
寒暄完畢坐下之後,衆人先是循例說了一陣風月,交流了一番征戰扶桑姬、新羅姬的心得體會後,恰恰已是酒過三巡,至此,大家都知道該入正題了,也就放了手中的杯筷,靜等林明發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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