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雖然是從後世穿越而來,也曾在後世裏看了不少官場類的小說和電視劇,但畢竟沒有真正從事過公務員的工作。正是剛才的經曆使他認識到這些看似乏味無比的官樣公文裏竟然藏着這麽深的門道兒。要想吃好這碗公門飯,不盡快熟悉這些門道小則難免會被那些老刀筆們瞧不起。往大了說萬一因爲不精通業務而被人下了絆子陰了黑手,到那時怕是悔都來不及了。
他這邊正在用“解剖麻雀法”細細分析文告時,就聽到門外一陣兒腳步聲響,唐成起身拉開門看去,卻見來的并不是預想中的趙老虎,而是剛才沒見着人的雜役老孫領着縣學林學正走了進來。
見唐缺從屋裏出來,林學正也沒跟他說話,點點頭便直接往張縣令的公事房去了。
見狀,唐成并沒有跟進去,反身回了自己的房中,隻是他這一坐下剛算出三個比例數據,便又聽一陣腳步聲響,這次來的卻正是趙老虎。
“林學正剛進去”,迎出公事房,唐成對趙老虎低聲一句後,便也将他帶到了張縣令的公事房。
“趙縣尉你可算來了,來,趕緊坐,我剛還跟林學正說,盼着你來實在是有如久旱之盼雲霓呀”,見趙老虎到了,張縣令語調都激昂不少,甚至連倒茶這樣的事情都沒讓唐成動手,而是親力親爲,“唐成,從即刻起外人一個不見,有來請見的你都擋下就是了”。
剛才分明想親自去找趙老虎,最終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來,終是派了他去,這分明是自矜着身份;及至趙老虎人來了之後,卻又端茶倒水都是親自動手,着力表現親熱。唐成默默看着張縣令這番看似前後矛盾的舉動,看來在縣衙裏需要學的東西真的很多。
三人坐定,張縣令這一吩咐之後,唐成無聲的出了房門,雖然他很想聽聽三人的分析及分析過後制定的方略,但現在的他畢竟還沒有資格參與這樣的談話。
本縣隻有五個人是吏部存檔的流内官,而這屋裏就占了三個,至于唐成自己,雖然因張縣令發話,又有趙老虎的緣故而拿着跟林成一樣的薪俸,但按他剛剛入職的資曆來說,且不論流外吏與流内官的巨大差别,單就爲吏員們定等差的流外九等中,他也不過是最低的第九等,在整個縣衙中僅僅比連流外吏員都算不上的雜役們強一點而已。
對此,唐成倒沒什麽抱怨的意思,他畢竟年紀小,資曆淺,在這樣的正式會商中沒讓他參與也屬正常,即便張縣令再信任他,這官場尊卑總還是要講的。
三人這次的會商持續了很長的時間,直到散衙的鍾聲響過很久之後還沒結束,直到唐成将手上的事情忙活完,看窗外已是彎月初升時,張縣令的公事房門這才打開。
張縣令親自将趙老虎送到外邊門口後停住了步子,“唐成,我還有些事情要跟林學正商議商議,送趙縣尉的事兒就交給你了”。
“外甥女婿送舅舅,這不就是正好”,林學正湊趣兒的這句話讓幾人都笑了出來,這個并不好笑的說辭于無形中沖淡了剛才的沉重氣氛。
伴着趙老虎走出一段路後,唐成回頭看去,卻見目送他們去遠的張縣令兩人又重新回到了公事房,看來在二龍寨被徹底剿滅之前,張、林兩人是别想再過安生日子了。
兩人一起往衙門外走去,走着走着,趙老虎突然道:“你想問什麽就問吧,别這樣古古怪怪的看的人悶氣”。
“嘿嘿!”,唐成一笑之後也沒客氣,“二龍寨的事情準備怎麽處理?”。
“除了剿還有什麽辦法?”,趙老虎也沒等唐成再問,徑直把他想問的事情直接說出來了,“明天一早衙門會抽調兩個班頭兒的公差前往二龍寨,先把下山路圍死了再說,即便咱們攻不上去,這段時間也不會再讓他們下來作亂。圍住的同時也一并探查二龍寨的底細及平頭峰的地形,看看有沒有别的路子和辦法可想;等四遍鋤的大忙過後,趕在麥收雙搶之前二龍寨左右兩個裏的丁壯會被征調起來,到時候也就該動手試試了”。
靜聽趙老虎把話說完,唐成點了點頭,如此布置正是現下最穩妥的辦法了,“那明天誰帶那兩班公差過去?”。
“除了張子文還能有誰?等消息打探清楚,丁壯征調完畢後我再過去”,趙老虎說到這裏,停下了腳步,“對了,征調兩裏丁壯的事兒落在我身上了,申請有我,但文告可得你來寫,這一點你可要早點動手,明天到衙之後你列個單子出來,該要誰幫忙的我出面兒給你要去”。
由全縣征調改爲隻征調兩裏丁壯,張縣令顯然是聽取了他剛才的意見,說來二龍寨加上婦孺不過百多人,不管是打還是圍,兩裏丁壯再加上三十多個公差都盡夠了。至于由趙老虎出面申請征調,這顯然是對着姚主簿去的。
想到姚主簿,唐成緩緩開口道:“說來這二龍寨的山匪也真是古怪,早兩年雖說是占據了平頭峰,也不過隻是爲了逃避稅賦而已,也沒下山幹過劫掠的活計!說起來除了不納糧之外也跟其他莊戶人家沒什麽兩樣。怎麽偏生張縣令甫一上任他們就跟變了個人一樣,扛起鋤頭沖下山就轉職成土匪了,這變化委實太突然,真是讓人想不明白呀”。
對于這番說辭,趙老虎隻是聽,聽完也隻是嘿然一笑,卻依舊什麽都沒說。唐成見狀,抿了抿嘴唇後繼續道:“除了這一點之外,還有更讓人想不明白的,二龍寨對于張縣令先後兩次招安的拒絕實在是太幹脆了,若說第一次拒絕倒也沒什麽,畢竟總得有個抻價試探的過程,這好歹還說的過去。但這第二次又該怎麽解釋,在張縣令開價如此之高的情況下毅然拒絕,而且沒有絲毫要讨價還價的意思,莫非二龍寨的人真就傻的不知道拒絕的後果是什麽?放着接收招安後的好日子不過,頂着官府圍剿的風險死頂着要繼續幹土匪,難倒他們就這麽喜歡幹土匪?”。
“彎彎繞,繞繞彎,讀書人就是麻煩”,趙老虎停住了腳步,“你到底想說什麽?”。
唐成這次沒再長篇大論,迎着趙老虎的眼神兒道:“這裏面有問題!”。
“行!不愧是我家二女兒選中的人,不僅長的靈光,腦子也好使”,看到唐成一臉肅然的樣子,趙老虎反倒是嘿然一樂,“自己想到就行了,這事兒啊誰也别說去,包括你跟着的張縣令”。
趙老虎果然也想到了,但他的現下的表現卻實在讓唐成不解,“這……”。
“既然想到了,該提防的就會提防,做到這一步就夠了。有些話啊是不能說的,一旦說出來就是撕破臉皮了,也就是徹底絕了後路”,趙老虎雙手背在後面悠悠往前走,說話的聲音照舊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沉實,“二龍寨就一定能在九月份之前剿下來?張就一定能勝過姚?你不過就是一個小刀筆,雖然是跟着張縣令,但從根子上來說和衙門裏其他的文吏又有多大區别?老姚是個有大心思的人,未必還真把你這個流外九等的小吏時時放在心上?那他還不得累死!”。
當此之時,早已散班的縣衙内一片寂靜,趙老虎低沉的聲音一字字一句句撞擊着唐成的心,“隻要我還在縣尉的位子上,這次鬥法就是老姚最後赢了也不會對你如何”,言說至此,趙老虎側身看了看有些發呆的唐成,沉吟片刻後淡淡一笑道:“這就是退路,懂了嗎?但你剛才說的這番話一旦傳出去,那可就是撕老姚的臉了!就不說老姚,你知道别人要是撕我的臉,那我會怎麽辦?”。
“怎麽辦?”。
“誰想撕我的臉,我就要他的命”,雖然趙老虎已經是五十二歲的年紀,雖然他身上穿着八品官衣,但說到這句話時,臉上一閃而逝的狠厲卻比年輕時當大青皮的兇霸更讓人心驚。
這樣的狠厲稍縱即逝,背着兩隻手往前走的趙老虎又成了一個和煦溫厚的長者,在對着晚輩諄諄教誨,“既然你進了衙門,也想在衙門裏混點有點出息,那就要牢記住兩點。第一,永遠不要把自己的前程死押在一個人身上,時時記着給自己留條退路。這光鮮堂皇的衙門裏幺蛾子多,古怪也多,除非正式定案,要不然千年王八翻身起來也沒啥好奇怪的;第二點你更要記好了,如果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千萬不要随便撕人臉皮。人活的就是一張臉,你撕了人家的臉,别人可是要跟你拼命的”。
今天趙老虎的這一課對唐成來說震動實在太大,他也很難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将趙老虎所說盡數吸收,“那二龍寨……還有姚主簿……”。
“二龍寨……我這縣尉可不就管的是捕盜之事?張縣令身爲一縣之尊關注此事也是份所應當吧?他是上官,他若吩咐下來,我又豈能不做?”,當趙老虎臉帶輕笑,理所當然的說出這番話時,唐成真是覺得他這笑容像極了後世經典電視劇裏面的老狐狸們。“嗯?怎麽了,還不走?”。
随後的一段路程唐成沒有說話,但趙老虎剛才的那些話卻不斷在他腦子裏翻騰,以至于他竟有些懷疑當日往李家送通婚書那次,他究竟有沒有受張縣令所托跟趙老虎做過那番長談,而趙老虎又有沒有說過願跟張縣令通力合作的話。
一路無言,直到兩人走到衙門外要分道而行時,唐成終于還是問了一句:“那二龍寨的事情……”。
“你呀,終究還是太年輕,性子太實在!圍剿二龍寨我自當盡全力,就不說搏一搏将來那些有的沒的,單是身爲一縣縣尉,這夥子賊匪如此鬧騰,這就是在撕我的臉!”,趙老虎擡腳欲去時又轉過身來拍了拍唐成的肩膀,“你年輕腦子好使,是官學裏的讀書人出身,如今又有助力可借,有些道理要是能早些悟明白了,将來就是混的再差也比我有出息,二女兒跟了你我也就放心了。好好想想吧”。
趙老虎說完後再次在唐成肩頭重重拍了兩下後,轉身去了。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遠處街道的夜色中,唐成卻很久沒動步子。
真中有假,假中分明又有真,對于唐成而言,真真假假從沒有像今天這麽模糊過,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存在這如此多的變量,真與假這兩個原本截然相反對立的概念,竟然是距離如此之近,近到似乎隻要一捅破那層紙,真就成了假,假的就變成了真。
站在在衙門外麻石鋪成的十字街頭,唐成靜默了許久後才又開始邁步向住處走去。
腳下走着,他腦子裏卻突然浮現出《紅樓夢》開篇第一回的那幅太虛幻境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
後世裏第一次看到這幅聯句時,他還是個少年,當時看到這聯句他就以爲明白了句中的意思;直到大學畢業後金魚突然離去後他再次看到這兩句,才明白以前所謂的明白根本就是假明白;就在今天,就在此刻,穿越一千三百年來到唐朝之後再次想起這兩句話時,唐成又意識到原來經曆了金魚離去的幻滅後,他依然沒能真正明白這兩句話中的含義。
有些言語就像許多民間流傳下來的處世名言一樣,耳熟能詳,傳了一代又一代,熟的聽來就像廢話一樣,根本不需要人解釋就懂了。但隻有在經曆一些特殊的遭際之後,才會明白那些原本以爲土的掉渣兒的爛俗話卻是如此的字字珠玑,金玉良言,以前所謂的懂和明白不過就是年少輕狂的笑話兒罷了。
當唐成回到住處時,月兒已經跳上了樹梢,在大門口等着他的依舊是不斷向外邊張望着蘭草兒,“今個兒回來的好晚,今天很累?”。
唐成捏着蘭草的手,飄飛的思緒終于從《紅樓夢》那兩句太虛幻境聯裏收了出來,心裏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實實在在的溫暖,“嗯?”。
“你的臉色有些差”,因天色已晚,蘭草隻有盡量靠近唐成才能看清他的臉色,“而且精神也不好”。
聞言,拉起蘭草的手往家裏走去的唐成笑着答了一句:“是啊,累了!”。
将要邁步踏進府門時,唐成回頭看了一眼夜色中縣衙所在的方向,聲若蚊蟻般喃喃自語了一句,“真累!”。
因唐成沒回來,唐張氏兩口子都沒吃飯的等着他,蘭草兒準備好梳洗水後便去了竈房通知高家的開始準備飯食。
蘭草兒能看出來的東西唐張氏看的更清楚,盡管唐成過二進門時還特意用手使勁搓了搓臉也沒能掩飾過去,“成兒,今天累着了?這臉色看着可不大好”。
“衙門裏事情有點多,确實是有些累”,唐成沒讓唐張氏再多看,嘴裏說完後就拿起手巾帕子洗起臉來。
“成兒啊,你如今也到縣衙了,差事也謀到手了,依娘說課業上的事該放放就放放,念書念到多少是個夠兒?夠用就行了呗,你看你如今這一天到晚滿滿當當的,辰光久了身子可怎麽熬的住”,唐張氏說話間眼神兒自然而然的又落到了一邊放着的那堆書上,這些書都是從唐成書房裏搜羅出來的,“我跟你爹也不圖你光宗耀祖的要當多大官兒,安分守着這份差事過平平安安的日子就好,你這樣熬煎,萬一把身子給熬壞了,那可怎麽好?”。
見唐張氏說着說着就是滿臉的擔憂,唐成帶着一臉水直起身來笑着道:“娘,沒事兒,那就有你說的這麽蠍虎,衙門裏也不是天天這麽忙的。至于課業,那閑着不也是閑着嘛”。
自打進門以來唐栓的目光也沒離開過兒子,“你娘說讓你注意身子這個話不錯,莊戶人家出身的人啥最重要?不是大牲口,也不是地,就是這幅身子骨,隻要有一副好身闆兒,牲口、地啥的都能置起來。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該學會自己看顧自個兒,把身闆子給料理好”。
“爹,我知道,我這身子骨挺好的”。
“恩!注意身子這個是你娘沒說錯,但後面那話不能聽”,唐栓沒理會身邊兒變了臉色的唐張氏,看着唐成道:“成人不自在!莊戶人家出身的還能怕受苦,怕熬煎?至于念書就更不能聽你娘的,你是在衙門裏謀事兒的,這念書就跟上坡幹農活兒的莊稼把式一樣,你看看村裏人有誰是嫌自己的莊稼把式太好的?好把式才能種出好莊稼,成兒你書念的越多,手裏的活計也就能做的越好。要是聽你娘的把吃飯的把式都丢了,那飯碗子也就該捧不住了”。
“爹說的是”,見唐張氏兩口子說的對到了一起,梳洗完的唐成也到了桌邊兒坐下,“我一定經管好自己的身子,同時也不敢忘了吃飯的把式,把書給念好”。
“恩,你年紀還小,剛剛到衙門裏謀事兒,可不敢存了混世事的想頭兒,你看看村裏那些拿不起鋤頭的二混子過的都是啥日子,又有誰瞧得起?”,唐栓說話的時候根本就沒看唐張氏,“再說你這幹的好壞不僅關系到自己的飯碗,也有别人的臉面在裏面”。
唐栓難得有這樣長篇大論的機會,而兩口子之間這樣間接的鬥嘴更是難得一見。此時往日沉默少語的唐栓滔滔不絕,而素日相對更能說的唐張氏卻坐在一邊兒沉着臉,間或瞅一眼當家男人,坐在一邊兒的唐成既覺好笑,同時更感溫馨。
不僅有關懷慈愛,同時也有小小的摩擦,這才是每個家庭中的常态吧!相互謙讓固然是家庭溫馨的表現,而像眼下這般爲了兒子的生活各持己見的小摩擦又何嘗不是?
唐成正自默默體味并享受着這種家庭的溫馨,聽唐栓突然說出這麽一句來,不免微微一愣。
“咱們附近那幾個村子十年來就出了你這麽一個縣學生,若沒有嚴老夫子,林學正及縣尊老爺的賞識,就憑咱家的根底你能到得了縣裏的學堂,能進這縣衙端上朝廷的飯碗?就是他劉裏正,也有給你搭闆子的情義”。
一連說了這麽多,唐栓也有些口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時才發現裏面已經沒茶水了,當下也沒拿茶瓯再倒,順手就将唐張氏面前的茶盞端過來一口氣兒喝下去,“這些人的恩情你都得記住,将來要有本事能還上的時候就還上,現在既然還不上就更應該在衙門裏好生幹。你要真幹的差了,别人不僅得說你,就連林學正和縣尊老爺都得跟着被人戳脊梁骨,成兒你馬上就是要成親,要頂門立戶的男人了,要真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麽臉面。人活一世可不敢忘本,咱現在還不了人家的情義,還能再幹出這樣背情忘義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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