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把二老勸住,唐成轉身讓蘭草這兩天把别的事情都放下,好生陪唐張氏兩口子逛逛縣城。
吃過中飯,唐缺陪着父母聊了一會兒村裏的家長裏短,又一再囑咐不要提走的事情後,這才動身去了縣衙。
下午在衙門裏沒什麽特别的事情,按照張縣令的說法,唐成光是看文卷就得半個月,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林成過來送文卷。
昨天他是交給了雜役,但今天卻是自己拿着文卷到了唐缺的公事房,眼圈兒很黑,因連續熬夜的緣故,臉上蒙着一層憔悴的鐵灰色。
推門進來的時候,雖然笑的很尴尬也很難看,但不管怎麽說林成畢竟還是笑了,繼林道涵親赴縣學之後,林成算是以這種方式做了一個無聲的道歉。
其實從林成剛一進來時,唐成的注意力就沒離開過他,他從這個尴尬的笑容背後清楚的看出了林成的不甘乃至于那一絲絲抹不去的屈辱,他這趟能主動來示好,除了這兩天着實被唐成擺治的太狠之外,恐怕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林老爺子吧!
唐成對于在他眼神深處看到的這些東西并沒太放在心上,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依着林成的性子這也屬于正常反應,要是他連這些情緒都沒有,或者是自己一點兒都看不出來的話,那才真要讓唐成擔心了。
林成很尴尬,唐成很親熱,他方一進來,唐成就帶着臉上吟吟的笑意迎了上去,此後讓座,乃至于倒茶都是他自己親自去的,沒讓雜役插手兒。若看唐成此時的表現,任誰也不相信他跟林成足足鬥了兩天的法。
但也正是唐成的這種親熱化解了林成的不少尴尬,遞過文卷時臉上的表情總算是自然的多了。
兩人之間并沒有太多的話,林成送卷子,唐成接收,随後就當着他的面兒翻開了文卷查驗數據後,提筆寫下了文卷摘要。
唐缺提筆開始寫文卷摘要時,分明聽到了林成那聲極力壓抑後已顯得隐隐約約的如釋重負的歎息,與此同時,唐成自己心底也是一歎。
這件事畢竟算是過去了!
心結是沒那麽容易就解開的,尤其是對林成而言,所以兩人也并沒什麽可多說的,交完文卷之後,他再次向唐成笑笑後轉身走了,雖然這個笑容也有些僵硬,但比之剛來時卻又自然了很多。
散衙然後就是回家,唐成留下唐張氏兩口子帶來的一個始料未及的後果就是:他沒法像以前一樣正常溫習課業了。
除了對着澄甯老和尚給的默經練字之外,唐成在書房根本無事可幹,唐張氏徹底的把他的書給收了起來,說的就是她在的這兩天要讓兒子好好養養眼水兒。
唐成對于唐張氏這種行爲既感溫暖又是無奈,然則這份心意卻是屈枉不得的,因也就不能再去要書。
隻是他不管是後世還是穿越來後晚上睡覺都不太早,要讓他八九點鍾就睡覺也着實爲難,至于看閑書卻也看不進去,陪着二老說完話,看着他們睡下後,在書房裏轉來轉去的唐成因就想到了澄甯老和尚上次布置的課業——下次在上課時要交一份粉本。
想到就幹,雖然這已是晚上,但好在四五月間的月光很好,唐成索性推開窗戶,伏案以窗外月光下的桂樹爲本體,細心勾勒起月下桂子的粉本來,說來,這也是他的課業之一。
忙碌慣了的唐成一開始做起事後,剛才還毛躁躁的心就迅速随着筆墨的展動而靜定下來,漸漸的竟似窗外的如水月光,一片清甯澄澈。
随後的兩天也沒什麽好說的,上午到縣學,下午到縣衙,晚上摹寫粉本,日子就這麽過去了。
平靜日子的打破是在三天後的那個下午,起因很簡單——由趙老虎親自選出充作信使的公差回來了,他也帶回了二龍寨的答複。
二龍寨不願就撫,即便在公差說出了張縣令給出的很優厚的條件後,二龍寨依然如故!
這個舉動就意味着,除了剿滅這股子山匪之外,張縣令已經再也沒有别的選擇!
也就是在這個下午,唐成知道了素來儒雅的張縣令原來也會罵人,嘴裏爆着粗口的同時,他手中的茶盞也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成片片粉碎,遂使鄖溪縣衙公産裏最好的一套刑窯白瓷茶具就此不全。
茶盞碎裂聲中,張縣令目送那公差出了公事房,這夥子賊匪太猖狂了!呼呼喘了幾口粗氣後極力抑制住心中的惱怒憤懑後,他才沉聲開言道:“唐成,你這就去拟一份征調各裏民壯的文告拿來我看”。
剛才那公差就是唐成領進來的,因知道公差帶回的是二龍寨的消息,又見張縣令并沒有讓他出去,他也就留了下來。
聽公差說到二龍寨不願就撫,唐成腦海裏自然而然又浮現出當日的隐憂來,這夥子人早不鬧騰晚不鬧騰,開始活躍的時間剛剛好的卡在了張縣令上任之初,若說是巧合,這也實在是太巧了些。
二龍寨不願就撫的事情本身倒沒什麽,畢竟招撫土匪也不像後世裏電視劇中三言兩語,王八之氣一發就能成功的,其實際情形要遠比後世的文人想象複雜的多。但讓唐成心裏沉甸甸的是,二龍寨這起子山匪是直接拒絕,也就是說他們壓根兒連讨價還價的意思都沒有。
雖然既不願意承認,但唐成卻清楚的意識到,從二龍寨事态目前透露出的信息來看,似乎正一點點佐證着他的隐憂。
隻是以張縣令現在的狀态卻不是說這些話的好時機,再說他也需要時間把前後事情好好理一理,以便在真要開口的時候能盡量簡潔清楚的把前後疑點說明白。
“好,我這就去”,唐成答應一聲就往外走,張縣令嘴裏吩咐唐成的同時也在往外走,隻是走了三四步之後蓦然又頓住了身子,“慢着”。
唐成頓步回頭,卻見張縣令已經停住了步子正在沉吟,片刻後才聽他道:“文告的事兒稍後再辦,你現在先去東院把趙縣尉請來”,說話間,張縣令人又重新走回書案後坐定,“對了,順便通知老孫進來把地上收拾收拾”。
像灑掃茶盞碎片這樣的小事,根本就不需要張縣令吩咐唐成自然是要辦的,如今他卻特特的将此事說了出來,“恩,我這就去”,嘴裏答應着,唐成往外走的同時,也借由這件小事兒看出了故作鎮定的張縣令内心的煩躁,甚至隐隐還有的一點兒慌神兒。
這畢竟是張縣令第一次擔任一縣主官,或許他心裏根本就沒真正預想到在開出如此優厚的條件後,二龍寨那些毛匪竟然還有不肯欣然就撫的?
出門向那雜役吩咐了一句後,唐成就要去東院兒找趙老虎,走出幾步後,想到什麽的他又轉身過來向雜役老孫低聲囑咐了一句道:“張大人摔茶盞的事兒任誰都不能說”。
見唐成臉上神情鄭重,手裏提溜着掃笤的雜役老孫也收了笑容,“唐錄事放心,我懂規矩!”。
“好,這就好”,點頭之間,唐成轉身出門去了。
一路直到縣衙東院兒,唐成直接就進了趙老虎的公事房。
“阿成來了,坐”,見是唐成進來,趙老虎笑着示意了他書案對側的那張胡凳,隻不過捏把着東西的手上卻沒停,“中午的時候才聽二女兒說你父母到縣城了,我置備了些給親家的東西已經送到你住處了,散衙回去後記得點收”。
“那我替父母謝過了”,張縣令那邊可是急等的,唐成也沒心思坐,“張縣令命我來請縣尉大人過去叙話”。
說話的中間兒,唐成自然注意到了趙老虎的雙手,原來他手上正捏把着的竟然是……泥團兒!
多新鮮哪,五十多歲的趙老虎竟然沒事兒在公事房裏捏泥巴玩兒。
“還是讀書人沉得住氣呀!”,趙老虎任唐成看着,手上半點沒停,“恩,我知道了,你回吧,就說我有事出去了,約莫着要得個多時辰後才能回衙”。
唐成再沒想到趙老虎會這樣說話,“嗯?”。
“蘇小七先到的我這兒,然後才去的裏邊兒公事房,二龍寨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張無頗現在叫我過去是拿主意的,我現在還沒個準主意,去了有什麽用?”,嘴裏說着話,趙老虎手上的那團泥巴也慢慢的出了形狀,而這泥巴捏出來的……正是一座三面陡崖的平頭峰,“有些事情……還沒想明白,你就這麽回話吧,個多時辰後我自己會去的”。
唐成頓了一下才明白趙老虎口中的蘇小七該就是當信使的公差,他從二龍寨回來先找趙老虎,然後才去找的張縣令,這事兒雖然不大,但畢竟關礙着尊卑不分的忌諱,而趙老虎能把這事兒直接跟他說出來,也足證沒拿他當外人。再細想想趙老虎說的也着實有道理,唐成也就沒再說什麽,轉身出了公事房。
“有些事情……還沒想明白”,從東院兒出來的路上,唐成一直在想趙老虎的這句話?他到底有什麽想不明白的?二龍寨這件事情本身又有多少違反常理的地方?
重新來到張縣令公事房外時,唐成心中已有了八成把握,現在趙老虎正絞盡腦汁想着的事情該也就是他自己擔心的事。
聽唐成回報說趙老虎已經出衙要個多時辰後才能回來,原本一直繃着的張縣令慢慢放軟了身子,而平靜的臉上也漸次湧現出幾絲焦躁,不過他也沒多說什麽的揮了揮手。
從張縣令公事房裏出來,卻不見了雜役老孫,唐缺也沒心思打問他的去處,回到自己房間後便在那一排櫃子裏翻找起來。
初唐時對百姓的管理多延續太宗朝定制的編戶制度,按籍定戶,每戶人口多少,田畝多少,大牲口多少及丁男多少都需報備官府,編戶之民不得擅離原籍,若有出遠門的需要,就必須到地方官府申辦一張“過所”,這加蓋官印的過所類似于後世的身份證,不管是穿州過縣還是住店歇宿,都要查驗登記。凡是被各地衙門查到沒有憑證的既以流民論處,不僅抓住後要遣返原籍,且遣返之前還需好生吃一頓夯實闆子。
編戶内的丁壯之男除抽調到邊軍及鎮軍中的以外,其他人都是在家種地務農,但遇有戰事或者是特殊需要時則需服從征召調配,“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六朝樂府民歌《木蘭辭》裏所說的“軍貼”其實就是征調文書的一種。
而這征調文書的寫作本身也絕非像唐缺剛才想象的那樣就是一個通知,他遠比後世的通知要複雜也繁瑣的多,不僅需要寫明征召的事由,範圍,時間等常規事項之外,更需在征調文書後附上所有屬于征調範圍内丁男的戶籍資料,說明他們接到征召令後要到那裏去集合,聽誰調遣安排,又該幹什麽事情。這也就是爲什麽《木蘭辭》裏會特意寫到“軍書十二卷”的原因。
文告本身固然簡單,但最重要的卻是文告後面附着的征調詳細條目。
所以張縣令布置的這個任務雖然聽來簡單,但要做起來的話還真不是一般的複雜,而且要想做的不出纰漏,就必須有司倉、司戶等縣衙各曹的配合才能完成,遠不是剛剛入職的唐成能獨立辦好的。
捧着以前的征調文書範本,唐成越看眉頭皺的越緊,不過他皺眉頭的原因卻不僅僅是爲了這份差事自己一個人根本就沒法兒做,更重要的在于随着他對征調的了解越多,也就越發看到征調背後的危險。
等唐成他将這份征調文告并後附的文書翻完,他再沒了伏案提筆開始做事的念頭,而是捧着這份征調文告進了張縣令的公事房。
迎着張縣令的眼神兒,唐成将這份厚厚的一沓文卷攤放在了他面前,“大人要的可是這個?”。
張縣令随手翻了翻文告,拍着腦門搖了搖頭,“是我思慮不周了,你這就去西院兒找姚清國,讓他從各曹刀筆吏中抽調人手兒過來,就依着這個樣本做一份出來,越快越好”。
唐成順着張縣令的話點了點頭,靜默了一會兒等文卷收好後要出去時,他才輕聲問了一句道:“大人的意思是在全縣範圍内統一征調?眼下已經是四月底了”。
唐成這一問一說之間,兩句話聽來全然是風馬牛不相及,卻讓張縣令聽的身子猛然一愣,“我心下實有些煩亂,你要說什麽就盡管說,莫來這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
“是”,唐成等的就是張縣令這句話,其實這征調背後的風險張縣令不是看不出來,隻是他現在腦子太亂,所以就沒心思去想這些事兒,而身爲秘書的唐成就有必要加以提醒。
“大人,眼下時令已經是四月底,正是莊稼四遍鋤的時候,也是各裏各村農活最忙的時候,這時候在全縣範圍内征調丁壯必将影響到本縣全年的收成,那此後租、庸、調各項稅賦的征收也必将大受影響;再則一次性征調這麽多丁壯助戰圍剿二龍寨,不拘是軍器還是口糧,隻怕本縣官倉裏都支應不起。三則剿匪總不免死人,這後續裏就還涉及到死者的安埋撫恤”,随着唐成的侃侃而言,張縣令的臉色也越來越沉。
張縣令這雖然是第一次任主官,卻并非剛剛出來做官,這些東西他那兒有不明白的,眼下不過是急怒攻心罷了,所以諸般情況唐成也隻是點到爲止,“撇去這些不說,最讓人擔心的卻是征調過程中會出事。一旦這個征調文告大人署印發轉下去後,就該是姚主簿負責具體操辦了”。
唐成這句話雖然說的含蓄,卻讓張縣令聽的悚然一驚,原本毛躁的根本沒法兒想事兒的他也因這一驚之後,迅速的靜定下來。
在莊稼收成前的大忙時候征調身爲各家各戶主勞動力的丁壯男人,這本就是最容易激起民憤的事情,更别說具體操辦此事的還是姚主簿,隻要他稍稍在裏面做點手腳煽煽風,點點火……跟轄境生匪升不了官兒比起來,因施政不當而激起民變可是要殺頭的罪名,“殘民以逞”這四個字實在是重于千鈞哪!
即便那姚主簿不趁着這個機會做手腳,若因此番征調擾民耽擱了這一季莊稼的收成而使賦稅任務完不成的話……那還不等九月份監察禦史來彈劾,張縣令這個位子就已經坐不住了。
忙中生亂,或者是關心則亂,世上有那麽多聰明人卻幹出了蠢事兒,往往就是因爲如此,而張縣令有心征調全縣丁壯顯然就屬于這種情況。
說起來實是多虧了唐成的提醒,否則一旦他在急促之下給征調文告署印發轉之後,到那時就是清醒反應過來之後也已經晚了,不定得鬧出多大的是非來。即便是亡羊補牢的能将此事消弭下去,有姚主簿乃至其背後的州城馬别駕在,異日吏部考功司考校時,張縣令“昏庸無能,朝令夕改”的八字考語是跑不了了,而一旦背上這八字考語,也就意味着他此生的仕宦之途算是走到了頂兒。
想着想着,張縣令額頭發角竟然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還有什麽想法一并說出來”,雖然沒有對唐成說什麽感謝的話,但張縣令看過來的這個眼神中卻已表達了這個意思。
“又要剿滅二龍寨山匪,又不能請調鎮軍,如此以來征調地方丁壯勢在必行,大人的想法是不錯的,隻是具體該怎麽征調,要征調多少人,這些人又該如何安排,大人倒是可以垂詢一下趙縣尉的意見,我對此也是全然不懂的”。
“恩,說的對,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哪!”,張縣令指了指唐成拿着的文卷,“拟寫征調文告的事就先放放,趙縣尉到了之後立即請來見我”。
“是”,唐成拿着文卷出了公事房,并悄然将門給掩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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