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變化隻讓劉裏正大感喪氣,剛剛召集起來的民夫們也隻能就地解散,各回各家準備過年。
新縣令巡視之行突然取消,唐缺也難免失望,這些日子以來他都把這次接官視爲一次機遇,是他跳出小山村的好機會。本來依他如今的基礎,就是自己去縣城也能找到一份清閑些的文字工作,但随着對唐朝社會了解越深,他也就越發明白,若從長遠考慮,這樣的事情其實是做不得。
大唐自定鼎之日,就在《大唐律》中将社會上的一切人分爲三個等次,分别是官人、良人與賤人。狹義的官人是指流内官,即歸屬吏部存檔管理的有品級的官員,而廣義官人則是指流内、流外一切有官職的人。良人是指具有獨立社會地位的編戶之民,主要成分是地主與自耕農。至于賤人又分官賤與私賤兩類,官賤是指官奴婢,官戶及工樂戶。至于私賤主要是指屬于私人所有的奴婢、部曲及部曲妻子,譬如蘭草就屬私賤。
從以上《大唐律》中的規定就可以看出,唐朝雖稱開放,但等級界限其實是非常森嚴的,譬如單舉婚姻一例,在《唐律》中就明确規定有“當色爲婚”,不得逾越。而在三類人中,最遭人鄙薄,也最沒有權利的就是賤人,無論是官賤還是私賤,都是“等同畜産,不同人例”,賤人沒有讀書參加科舉的權利,也沒有與其它兩類人通婚的權利。一旦落入這個階層,再想出頭可就是千難萬難了。
唐朝以農爲本,輕視工商。在《大唐律》中規定的四類不許參加科舉的人中,“工商子弟”就赫然在列。唐缺身爲佃戶倒沒什麽,但一旦進城到商鋪裏去謀事做的話,縱然他的身份還是良人,在這個特定的時代也會給他的未來抹上很“不光彩”的一筆,雖然暫時能賺上一些錢财,卻基本封死了未來的前程。這樣算的話實在是得不償失。
所以他若想跳出這個小山村,就必須依循正途,而依循正途最好的方法就是進入官辦的縣學後再圖發展。這事說來容易,但要做起來卻跟後世擠重點學校一樣艱難。整個鄖溪縣内各裏興辦的村學不下數十所,另有私塾若幹。而縣學卻隻有一所,作爲朝廷建立的官學,縣學中的名額是有限的,主要招收的生員也是縣城内的士紳家子弟,這些人就占了全部名額的近九成,餘下的一成多分散到各個村學,以唐缺家的情況若非有特殊際遇,根本就不可能搶到這極度稀缺的名額。
而若不能進入縣學,就無法進入州學乃至道學,如此以來更無機會獲得前往京城禮部參加科舉的“鄉貢”名額,任你才華滔天,不能參加科舉,又如何晉身?
這半年來家裏雖然已不愁吃食,但房子卻愈發的破舊了,唐缺甚至懷疑這個土房子還能不能堅持到明年除夕,以他如今的情況,倘若仍是困守在這個小山村,想重新置辦一棟新房子的話,沒有個五七年根本就不可能;加之他是從後世繁華裏過來的,這半年在這個小地方呆的也實在憋屈,前面是沒本事走,如今他的基本技能已經掌握,不管是爲家裏考慮還是依着自己的本心,穿越過來已經半年有餘的唐缺都迫切的渴望着變化,渴望離開這麽個小山村,隻有到了更大的地方才會有更多的機會,而機會則意味着改變的可能。對于唐缺曾生活過的後世而言,這是一個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不管是後世還是現在,唐缺的年齡都不大,寄望很大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變化,心裏難免生出了毛躁,心情不甯定之下,看書及練字就很難再沉下去,爲此,嚴老夫子一改往日的和煦,曾幾次對他厲色批評,直指他“修身,養氣”的功夫連門都沒入。
雖然唐缺自己也知道心情浮躁不僅于事無補,更是讀書人的第一大忌,無奈卻難以自我調整。慢慢的他這情緒被毒寡婦知道,婦人倒也沒多說什麽,隻是當天下午就套車又去了一趟城裏,最後一臉疲色的帶回了一個确定的新消息:縣令大人年前确實是不會下來了,不過在過完除夕及正月十五的上元節後,他将于“六九”結束後的立春正日開始動身巡查全縣。
對于急待改變處境的唐缺而言,這個消息就是一劑最好的甯神湯藥,連續近十日的毛躁就此消散,他又恢複了前面規律的生活,讀書、練字,除此之外他也花費了許多心思尋找關乎圍棋的典籍和棋譜。
時間流逝,一過臘月二十之後,新年就一天趕着一天的到了,村學是在臘月二十三号這天正式放的假,要等過了正月十五的上元節後才會重新開學。嚴老夫子家住鄰村,這一放假後就不會天天再來,放假走時就将村學内的書房鑰匙留給了唐缺,一來是爲照拂房子和房内的那兩盆花,再則也算給唐缺一個安靜的讀書所在,畢竟這裏面還放着幾百冊書,取用非常方便。
嚴老夫子的這個安排倒是正合唐缺心意,小山村過年的這點熱鬧對他沒什麽吸引力,再說他也疲于應付一撥撥閑來無事四處串門子的村人,索性在臘月二十四幫完唐張氏“打揚塵”後,便日日到嚴老夫子書房溫習課業,累了就打打棋譜換換腦筋。鬧中取靜,自是别有一番惬意。
“合門守初ye,燎火到清晨”,除夕夜子時,唐缺陪着父母在院子裏的火堆中燒完爆竹後對唐張氏道:“娘,我想去看看社火”。
唐張氏兩口子整個臘月都在念叨兒子如今太安靜了,此時聽了他這麽個要求,那裏還有不肯的?不僅點頭答應,更說到要是遇有合适的村人結伴,就是到遠處的鄰村看社火也不要緊,畢竟依着風俗,年輕人在除夕夜就應當守歲而不該睡覺的。
唐缺從家裏出來後并沒有去看社火,而是借着濃濃的夜色到了毒寡婦莊上。
趕上年下,毒寡婦莊子裏的莊客們都回山裏過年了,偌大一個莊子幾乎沒了什麽人氣兒,雖然四處挂着燈籠,但越是如此反倒越襯出莊子的寂寥來,二進院子裏,毒寡婦和蘭姐枯守着一籠旺旺的炭火相對無言,旁邊滿滿的一桌年菜幾乎沒動筷子,因時間放的太久,早冰涼的沒了熱氣兒,整個西廂房裏那裏有半點過年的氣氛?
唐缺的到來直讓主仆二人喜出望外,見他進來,蘭姐幾乎是歡呼着跑上前緊緊抱住了他的胳膊,生怕他就此走了一樣,臉上滿滿的洋溢着小兒女的驚喜。
說來也還真是奇怪,僅僅就因爲多了唐缺一個人,屋裏的氣氛就發生了天翻地覆般的變化,寂寥沒了,冷清沒了,屋子裏猛然洋溢出股股歡快溫馨的氣息。毒寡婦主動偎坐在唐缺懷中腿上,雙手環着他的脖子喃喃燕語聲道:“你來了,這就像個家了!暖暖活活的,真好,真好!”,念叨到後來,她那微閉着的眼角處就沁出了兩滴歡喜的晶瑩。
唐缺安撫了毒寡婦片刻後,起身将屋内鐵枝合huan樹燈架上的燈盞全都點亮,随即又往本就旺旺的火籠裏再添上幾截粗粗的銀炭,一時間整個房内大放光明,銀炭荜撥,過年的熱鬧喜慶氣兒愈發的濃厚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