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議論唐缺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會在意,此時的他正将手中的肉條子和禮盒放到桌子上,而無言看他做着這一切的是個年過六旬,須發斑白的老人。
老人面容清癯,大夏天裏也穿着嚴整的團領長袍儒服,每一個布紐都扣的嚴嚴實實,第一眼看到他,唐缺心裏浮現出的就是“師道尊嚴”四字。
這位嚴老夫子就是村學裏公推的學正,從金州道學學谕位子上告老還鄉的嚴清臣。
“你此前真不曾上過學?”,等唐缺放好東西,嚴老夫子又将他仔細打量了一遍後這才帶着濃濃的疑惑問道。
也難怪嚴老夫子疑惑,上過學跟沒上過學的人氣質迥然不同,眼前的唐缺别說在這個小村子裏面,就是放到州學裏也沒人能看出異常來,這樣的人竟然一天學都沒上過,那豈非是咄咄怪哉?
“我自小在村中長大,确實不曾念過書,因前些時聽村學中的玩伴說及‘朝聞道,夕死可足’,遂就有了向學之心,還請夫子收錄”。
唐缺這一開口應答,愈發的讓嚴老夫子驚詫,不論從眉眼間及身上無形流露出的氣度還是口中的言辭,眼前這年輕人顯得溫文有度,從沒上過學就能有這番樣子,那就是根子裏帶來的天賦,這樣的人實在難得。
嚴老夫子驚詫過後再一想及唐缺的年紀,卻又不免在心裏暗暗搖頭連歎可惜,可惜他進學的時間實在太晚,實實辜負了一副好讀書根骨。教谕做的久了之後,最見不得的就是眼下這種情況,念及這裏,嚴老夫子就有些意興闌珊,但口中依舊道:“古人貴朝聞夕死,況你前途尚可,且人之大患乃志之不立,隻要你肯刻苦用功,天道酬勤,又何懼令名不彰?”。
嚴老夫子這段話的出處唐缺是知道的,說來這還是他後世初中時學過的課文,說的是晉朝名臣周處的事,這周處年少時兇強任氣,被鄉人視之爲與山中白額虎、橋下混蛟龍并稱的三大害,後來周處知道後心有悔改之意,乃入東吳尋名士陸機,陸雲。此時嚴老夫子說的這番話就跟陸雲當日對周處所說幾乎是一模一樣,倒也甚合眼前的情況,唯一不同的是周處是因爲以前劣行太多,而唐缺自己卻是年齡太大。
唐缺見嚴老夫子說這番話時滿臉惋惜之色,也就知道老夫子也隻是說說而已,不過他也不在意,完成了這道例行的訓誡勸勉程序後,唐缺就謝過嚴學正後走了出來。
這時候的教育體系類分科挺多,象官學裏就設有進士科,明經科,道科,律科,算科,書科等近十種,但眼下這個小小的村學裏卻隻有明經及算科兩種,而且跟官學迥然不同的是,這裏讀算科的學生反倒比明經科的要多。原因無他,還是村人們圖實在而已。
聽唐缺說要讀明經科,村學中的老年雜役就領着他去了後院庫房領教材,教材一共分三類。孔子嫡系孫,貞觀朝大儒孔穎達親自校注的《五經正義》乃是科舉及官學規定的教材,也是明經科學子最主要的功課;除此之外還有一套《昭明文選》,《文選》自編定行世以後就成爲古代士子們求學科舉必備的教材之一。整套文選兩千多頁,分成三冊印出,份量也頗爲不輕。
除了上面的兩套之外,因唐缺從來沒進過學,是以又另領了《兔園冊府》及《千字文》各一。《千字文》倒不陌生,至于《兔園冊府》又稱《兔園冊》,原是貞觀朝中蔣王李恽令其幕僚杜嗣先撰寫的一部啓蒙類教科書,因爲這本書是在蔣王府中兔園編成,所以就取了這麽個古怪名字。這本書跟後來的《蒙求》,明清時的《幼學瓊林》一樣,都是學生發蒙識字時學的第一本書。
因這些書都是從縣中富商處募化而來,并不收學生一分錢,所以無論紙張還是雕版印刷的效果都差的很,不過是勉強能看罷了。
村學裏學生來的前前後後不整齊,所以就實行的是輪教制,就好比後世貧困山區裏的學生們一樣,一個教室裏一二三年紀都有。唐時學生的發蒙時間跟後世頗有類似,早點六七歲,至遲也不過八九歲,像唐缺這樣十六七上小學一年級的可謂是絕無僅有,見他抱着一堆書由雜役領進來,那些小屁孩們頓時都滿臉好奇的盯着看,随後就有學生哄笑出聲,就連正在授課的先生也是一臉愕然。
随後的課是沒法上了,滿屋的學生們不住的轉過頭來看坐在最後的唐缺,有竊笑不已的,有做鬼臉的,任是先生拿戒尺一連懲戒了四個學生也沒彈壓住。
這樣的情形讓唐缺也别扭,他趁着下課的間歇直接找到了先生,目的就是要他把《兔園冊府》給自己單獨講一遍,然後自己回家自行研讀,先生隻需五日檢查一次即可。
那先生也正在爲此發愁,唐缺的提議可謂正合他心意,至于回家之後效果究竟如何?反正一個十六七歲才發蒙的人是不會有什麽出息的,沒得爲他一個人把其他人給耽誤了。
随後先生給其他學子布置了課業之後,便将唐缺單領到簡陋的書房中誦講了一遍《兔園冊府》,本是發蒙的書能難到那兒去?唐缺标注了句讀,又将其中不認識的繁體字用後世所學的簡體标注後,先生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了,當下他也不耽擱的起身告辭。
《兔園冊府》就算再簡單,好歹裏面也摻雜着一些典故,雖然這些典故對于讀書人而言都是耳熟能詳之事,但先生卻不認爲剛剛發蒙的唐缺就能知道,原本還想等第一遍正音正字後再細講這些典故,卻被唐缺告辭的話語給堵了回去。
目送唐缺抱着厚厚的一摞書去遠,先生搖搖頭後長歎了一口氣,這個學生他算是徹底不抱希望了。
唐缺出了村學後卻沒回家,而是鑽進後面的林子抄山路直接到了毒寡婦的莊子裏。
雖然住在一個村子裏,村中還有許多人佃着她的田,但自從旁邊幾戶人家搬走後,毒寡婦的莊子幾乎就是與村子隔絕了,除了每年交田租的時候外,村子裏沒人願意來此,至于莊子裏面,除了毒寡婦有時候忍不住聽來的閑言碎語出去“勾引”男人外,其他人也不願到村裏招人白眼兒,以至于蘭姐兒都來了三年,竟然還認不全村子裏的人。
唐缺走進二進院子時蘭姐兒正端着木盆出來倒水,見他捧着一大摞書,忙放下手中的木盆過來幫忙,“這是幹啥,怎麽買這麽多書?”。
聞言,唐缺笑笑沒說話,進書房放下手中的書後也顧不得身上一身的汗,就直奔到書架前,不一會兒,他就滿臉笑容的抽出了《聖教虛》及《蘭亭集序》這兩本法帖。
這兩本都是書聖王羲之的法帖,《蘭亭集序》的名聲自然大,但它的法度對于初學書法者卻不容易掌握,反倒是結構謹嚴,用筆規範且又包容性強的《聖教序》更适合初學寫毛筆字的唐缺。
眼下課本有了,字帖有了,筆墨紙硯有了,穩定的收入有了,連書房都有了,萬事俱備之後,唐缺也就下定心思在做賬之餘該好生用功學習了。他在後世裏打小就一直是優等生,所以想到學習并不覺苦,反而像當年高考前一樣有隐隐的期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