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低頭燒火的唐張氏沒說話,頭往門外偏了偏。
唐缺出了房門看到老爹正一本正經的站在場院正中,舉着手不知道在幹什麽,走近之後才發現他舉着的手指上沾着一根細細的頭發絲。
唐缺很是好奇,“爹,你這是幹啥?”。
“今天是春分,我占占風,再看看雲氣”,他見唐缺面露不解,特意放慢了語速,“成,你記住啊,春分日,風從坤方來,這年成啊就多寒,一般這樣的年成種豆子收成好;風要從兌方來,莊稼就會多病,從離方來多旱,震方多霜傷物,從乾方來也是多霜害物,然後谷價就貴,至于從坎方來的話,準保會有倒春寒”。
唐缺知道這是在向他傳授農業知識,雖然他根本搞不清楚八卦方位到底是在那裏,也用心把這番話先記下來,父子說話間天光漸亮,就見空際騰起了一團青色的雲氣,“果然還是青雲,跟立春那天倒是一樣,看來咱們今年少種豆多種麥的确沒錯”。
“青雲宜麥是吧?這是好事,該高興才是”。
“青雲宜麥是不假,但凡是這樣的年景麥價就低,雖說多打了糧食卻落不下幾個,哎……”。
唐缺聞言,腦海中首先想起的就是當日中學時學過的那篇課文《多收了三五鬥》,麥子豐收價格自然就低,但貧家小戶用錢地方多又要繳稅納糧,也留不到麥價高的時候,所以就成了他老爹現下的模樣,災年固然是愁眉苦臉,豐年也未必能高興的起來。
唐缺自然不願自家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賤賣出去,然後等貴的時候再花錢買糧吃,低價賣,高價買,根本就是個惡性循環的無底洞,但要想改變這種狀況的話,手頭就得有活絡錢在麥價低的時候支撐住整個家庭的生活。繞了一大圈又繞回到唐缺現下面臨的最大問題上來,那就是缺錢。
唐缺在沒想到辦法之前也沒法就這個問題深說,壓下心底的焦慮笑着道:“豐年總比災年好,先吃飯吧,吃完飯還得上坡”。
早晨的飯食也簡單,唐缺沒再吃蒸馍,而是跟二老一樣吃的面糊攪榆錢兒,後世裏榆錢是個稀罕東西,城市裏想吃一口的話還真得花不少錢。但這時節卻幾乎是窮家春上必備的吃食,這物件雖然鮮嫩,但沒油少鹽的話味道也實在好不到那兒去,爲免二老擔心,唐缺也隻能若無其事的強咽了兩碗。由此也更刺激他想要掙錢的心思。
春分的時候正好趕上麥苗剛長出寸把長,正是一遍鋤的時候,十幾畝坡地要鋤草不是個輕省活,所以唐缺一家三口連唐張氏也帶起農具一起上了坡。
因有唐成的身體打底,這些最基本的農活唐缺上手倒快,就算有生疏的地方,唐張氏也隻當他病的太久後手生的緣故,反是連連勸他歇歇。
累呀,唐缺是真累,打小在城市高知家庭中長大的他那兒受過這苦?剛鋤了兩行他就覺得腰上僵僵的生出一股子酸疼來。
唐缺擡起頭長出一口氣,就見到同樣彎着腰的二老已經遠遠到了他前面,初升的太陽下老兩口腰彎的幾乎象張弓,尤其是晨風将唐張氏灰白的頭發蕩起,看來分外醒目,她今年不過才三十九歲,但人老的就像五六十一樣,眼前的場面實實在在的刺激着唐缺,也說不清心裏到底是什麽感受,總之就覺得肚子裏有一股氣在逆着往上沖。
唐缺将這股逆沖而上的氣惡狠狠的吐出去的同時緊了緊手中的鋤頭把,随即彎腰下來就是一陣猛挖,看他惡狠狠的神态生似跟坡地有仇一樣。
唐缺這次彎腰下去之後,直到唐張氏叫他,中間就再沒擡起過頭,一味對着坡地發狠。腰上先是墜着扯着的酸,然後就是疼,再然後的感覺就有些麻木了。過一會兒,整個輪回就重新出現一次,而他那雙已經大半年沒幹過活的手也經不住這樣猛勁兒的折騰,先是破皮,然後就一直不停的往外滲着血絲。
這時,唐缺骨子裏的那股子韌勁就全然發作出來,他現在既是跟地裏的雜草較勁,也是在跟自己較勁。一任腰上手上火辣辣的疼也不管,手下的鋤頭半點沒落下,慢慢的竟然一點點追上了落下的進度。
聽到唐張氏喊停休息,唐缺這才放松了手中的鋤頭把兒,正要擡腰起身時卻感覺腰上跟墜了一塊兒大磨盤一樣,一動就扯着扯着疼,因爲剛才的發狠傷了腰,他現在一時間竟是站不直了。
看到剛剛坐下的唐張氏滿臉擔憂的正要往自己這邊走,唐缺咬牙做出個笑容,雙手拄着鋤把就這樣彎腰站着,“娘,我挺好,你也好好歇歇”。
歇完之後接着再幹,且不說腰,唐缺手中滲出的血絲始終都沒停過,他也就學了農人們常用的法子從地上抓一把細細的土面子撒上去。幹起這樣的活來時間就過的份外的慢,一分一秒都拖着拽着一樣艱難的不肯走,唐缺到後來是全憑性子裏的那點韌勁在堅持,等終于熬到日上正中大歇工的時候,他已是雙腿灌鉛,面色蒼白。
“成,你跟自己發什麽狠,要是弄壞了身子怎麽辦?”,看到兒子這副模樣,唐張氏心疼的眼淚都出來了,上午幹活的時候她幾次要過來都被當家的給攔住了,現在心疼之下難免對男人就有滿臉的抱怨之色。
“你歇歇就回家準備飯食去”,素來少言語的老唐對妻子的抱怨視而不見,“成,爹知道你上午苦,但咱們就是下苦人,下苦人吃不了苦還怎麽熬日子?你今天發狠也好,先把身子熬透墒弄紮實了,後面适應的也快些。難受也就在這幾天,後面習慣了就好。這法子雖然毒,但要比鈍刀子割肉慢慢加力來的爽脆”。
“娘,我沒事,爹說的在理”,見唐缺臉色雖然不好但畢竟還有笑模樣,唐張氏也就放下心來,随後夫妻兩人一個回家準備做飯,另一個要到河邊看看水田,就前後相跟着順田埂下了坡。
唐缺目送他們背影消失後,這才彎着腰走到了坡地側面的那塊雜草地上,全身放倒平躺在地上的時候,他分明聽到背後腰椎部位傳出一陣兒炒豆般的咯吧脆響。
“呦……呦……”嘴裏倒吸着冷氣猛然躺在地上,唐缺覺得這副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全身所有的力氣都被一抽而空,似乎連擡個小指尖都不行,額頭更是出了一腦門子的細白毛汗。
歇到唐張氏送飯來時,唐缺肚子裏餓得很,但嘴裏卻一點胃口都沒有,勉強喝了兩碗糊糊湯,蒸馍卻一口沒吃。
下午接茬兒再幹,上午是他跟坡地發狠,下午就變成了坡地沖他發狠,唐缺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熬到日頭落山的。
頂着初升的月亮回到家勉強洗了洗手臉,唐缺衣服也沒脫的就一頭栽倒在了床上,這時節屋裏的黴味啥的都感覺不到了,等唐張氏熬好稀飯叫他去出時,就見到兒子早歪在床上睡着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