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山道:“我這王師弟未拜師前也有個秀才的功名,雖然學的是儒家之典,卻是心系道門。也是他機緣巧合,得慕易師大名,曾數次前來與易師攀談。易師曉得此子根器非凡,早就有意收他爲徒。王師弟那時雖也有入門之念,但總還有些疑慮這法術神通之事是否虛妄。易師瞧出他的這般心思,也不說入門,隻說先與他講一講本門門規。王師弟在一旁恭敬聽着,初時并不覺什麽異樣,待得一篇門規說盡,易師忽然用手指在王師弟頭上一點,口中叱道:‘開!’。我當時站在一旁,瞧得分明,隻見王師弟渾身一震,忽然擡頭笑道:‘多謝易師賜我天眼!’随後連連磕頭。易師也是捋須而笑,說道:‘此番你可信了神通之實?’王師弟趕忙認錯,道:‘師尊在上,請授弟子三拜!’當場便認師入門,易師也收納于他,賜了法名。”此話一出,台下頓時嘩然,一人道:“原來竟是這般習得的,怪不得先前說我等做不來。”方一倫隻聽得瞪大眼睛,喃喃說道:“易師真神人也,仙指一點,就可得如此神通。若是能拜他爲師,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王軒龍連忙擺手,道:“師兄未免過譽了,小弟哪有這般厲害。”江有山笑道:“師尊在上,你師兄我可是實話實說,并無半分捏造。我等需練上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得的天眼,師弟你不出片刻就有了。可惹得其他師兄弟口水橫流,心中嫉妒了好久。你便與大家說說,當時是何感受?”台下也有人說道:“王法師莫要隐藏,你片刻間便得了天眼,可瞧見了什麽?”又有許多人都在催促。那王軒龍眼見拗不過,隻得說道:“小道無功無德,竟是得蒙易師厚愛,輕易有了天眼神通,此事說來實在心中慚愧。小道隻記得易師點我之時,腦中先是一陣混蕩,而後突然一股力道直沖天目穴而出,頓時見着了許多神奇之物。先是看見易師頭頂冒出層層紅光,又見許多神将立于易師身旁,神态恭敬異常。白日行于市集,能見許多神仙過往。夜間外出在野,可見各種鬼魅遊蕩。擡頭望天,便可遙見仙宮玉帝,諸般神人無數。種種神奇之處,一時難以說盡。易師道法之深,實是不虛。”台下之人聽罷,不由大贊王軒龍道緣深厚,又有人說易師根本就是方外高人、在世神仙。
方一倫朗聲問道:“小生有一事不明,還請江道長指點。”江有山說道:“這位小哥旦說無妨。”方一倫道:“按江道長方才所說,練那天眼需要七七四十九日。莫非我等練上這些時日,也都可得天眼麽?”話一問出,許多人不由都是暗拍腦門,心道:“還是這位書生有見地,如此重要之事我怎的就想不到?”江有山笑道:“這位小哥真是有心之人!小哥說得半分都不錯,隻要拜入我易師門下,修持本門秘功,時日一到必有所得。況且天眼乃是本門入門必修之術,許多師兄弟甚至未到那四十九日,便都已得了神通。”這一番言語隻将台下衆人說得個個熱血升騰,躍躍欲試。方一倫也是面露喜色,連連稱異,暗聲說道:“易師真我所求之師也!”
梁佑輔坐在一旁聽了此話,雖也含了幾分驚喜,但總覺得有些過于輕便,心道:“我遇着的許多神仙,光是爲點我入道便大費周章,前後不下五、六回合,或直擊要害,或旁敲側擊,逾時一月有餘。若真是可以如易師那般‘一指而通’,他們又何苦這般勞心?那呂仙人、張仙人、周道長,哪個不是道法玄妙,随意賜我一二神通,我豈會不信神仙之事?但是這許多仙人都不肯如此做法,想來絕非是無的放矢,必有深意在内。再論那天眼觀玄,我雖也可目見神仙,卻是有賴張仙人賜的那枚黃神越章之功。此印乃是神仙所煉,但也止于可見陸地仙人,天宮上仙見不真切,況周道長也說是因我玄竅閉塞之故。難不成他那神功隻須修上四十九日,便可開了玄竅,連天宮玉帝都可見得?即便這樣說來,也是不通。我那陳賢侄已然得蛻屍解,仙階雖然低微,總也是位列仙班,尚且需得苦修百餘年方才有功,區區四十九日又如何與那百多年一較短長?再者,我也曾住天師府,所見的道長大都已入道修持數十年,也不曾聽他們炫耀己有神通。隻是每日讀經打坐,或是田地耕勞,無異常人,哪似他們這般喜好賣弄?這江有山與王軒龍所言未免無稽浮誇,更是含了幾分嘩衆取寵之意。”雖是如此想法,但念自己尚不曾拜師修道,方才一番究裏全是推測,也不敢妄下斷言,仍是坐于原位,且聽他們後來如何解說。
待得台下許多的贊美呐罕之詞漸漸小去,王軒龍踏前一步,朗聲笑道:“既然江師兄你露了小弟的底細,那也休怪小弟也揭一揭你的短,要與大家說說江師兄的異事!”江有山不由笑指王軒龍,道:“那等不如流的事情,講出來豈不是折了我的名聲?”台下諸人也跟着一同笑起。王軒龍道:“小道要說的這事,乃是出于江師兄拜師之時。雖不是小道曾親眼所見,但在我等師兄弟之間流傳甚廣,已然是一段佳話。且說江師兄拜師之時,易師正在青彌山内閉關。江師兄在關外苦等了三日三夜,終于候得易師出關來見。易師有感于江師兄求道心切,便收他爲徒,授了‘劈空借影’的法術于師兄。師兄心中大喜,便在山中住下,一邊侍奉易師,一邊苦練法術。大約如此過了二十餘日,江師兄家中忽然來信,說有急事喚他回去。雖然那法術需得四十九日方才成功,但江師兄一片孝心,挂念家中父母,當夜便向易師辭行。易師也說當是回家一看,前功雖然盡棄,但修那法術總共也不過一月多的時光,可待日後再練。”說到此處,台下不由一片惋惜歎氣之聲,不時有人搖頭連稱“可惜!”
王軒龍繼續說道:“江師兄别了易師,取道南下,一路向家中趕去。那一日來到一處渡口,江師兄與幾人同坐一條渡船過江。船上客滿,船老大正要起錨下漿,忽然自江邊沖來一個大漢,身高體闊,虎背熊腰,口中嚷道:‘老子也要坐船,你且休走!’言語很是兇蠻。那船老大好聲好語,說船上已然沒有空位,請坐别家。但那漢子不依,一步搶入船内,拉住坐于船邊一人,硬是将那人拖了出去,自己則又回到船上,要坐那人的位置。江師兄很是奇怪,這人怎的如此不講道理。旁邊一人說這漢子實是地方一霸,素來欺小淩弱,無惡不作。江師兄聽了,心想須得好好教訓此人。那易師所教的那‘劈空借影’的法術中正有此般作用,自己雖然未曾練全,但此刻也不訪一試。于是暗中掐決,口中喊了聲‘借!’卻見那惡漢本來正要坐下,竟是突然停在半空不動,船上衆人都覺奇怪。江師兄心下更是驚喜,不想易師教的法術居然這般厲害,一試就靈。手中不停,連連施展這神通功夫,讓那惡漢自己擡手連連打了他自己七八個嘴巴。船上衆人此時都已曉得必是有高人暗中懲治,個個拍手稱快。那惡漢打完自己,走出船外,将先前被拖出去的那人請進艙内坐好,又跪在地上磕頭認錯。江師兄雖然初試神通就一舉見功,但難免略有些拿捏不準,便在那時忽然分神,失了些力道。那惡漢察覺不對,豁然跳起,怒喝道:‘哪個在作怪?與我出來較量!’便要動手打人。江師兄一看不好,手中換一法決,喊了一聲‘劈’,一掌隔空擊出。那大漢與江師兄一在船頭、一在船尾,相距兩丈有餘。但這大漢竟似真的被一掌擊中,大叫一聲,身子倒飛出三丈多遠,摔在地上,昏死過去,大半日後方才醒來。江師兄這一動手,船上人都已曉得他便是高人,不由都是敬佩萬分。一路上照顧有嘉,這等後話不提。”一段故事說完,台下一片歡聲雷動,不少人大呼“痛快!”此時一人忽然站起,高聲叫道:“易師神功驚人,天下無雙。二十多天就可以學會這懲治惡人的神通,不如大家都拜了易師修神通罷?”話音方落,四下裏立刻應聲起伏,都嚷着說要拜師。
王軒龍朗聲說道:“小道有一言,想與諸位解說。”衆人聽過江有山與王軒龍說得幾段神通故事,已然将他二人奉爲神明,此時連忙靜下聲來,不敢造次。王軒龍繼續說道:“易師功法了得,那是無容置疑。諸位要拜師學藝,也是不難。稍等由我與江師兄爲大家引薦,此是宏道美事,易師必不會拒納,諸位大可放心。這神通法術也是人人可修,人人可得。但是卻與先天資質有關,江師兄天賦極佳,故而可以二十天見效,一般人等卻未必能有如此之快,還是需要多下些功夫,四十九日一到,才得見功。”先前那人說道:“王仙師說得不錯!我等小民能拜入易神仙門下已經是幾世修來得福氣,也不貪求那許多,隻消兩三月内能學得一招半式,會一兩神通便可,各位說是也不是?”台下諸人連連點頭附和,有人道要學天眼,又有人說要學那“劈空借影”。另有人在講練了四十九日後學得神通,當如何如何施展。更有人已經在比誰的法術厲害,隻争個面紅耳赤,非要論出個我高你低。廣場内便如菜市一般,吵鬧不絕。
梁佑輔聽了,心下不由大是怪異,暗道:“二十多日便可出這等功力,莫不是玩笑嗎?我讀那《鍾呂傳道集》,内說僅僅起手築基便至少要三年時光,其後經年累月,少說也是數十年的苦修。書中隻說大道真一,從不見鼓吹什麽神通法術,尋不着半分騷首耍姿之處。此是記述神仙傳法,當是不會有錯。以呂祖那等天*仙轉世之資,尚且需要辛苦如此,這江有山又豈能與呂祖相比,安能二十日得神通?似他二人這般無休賣弄,與道不合;顯弄神通而引出這許多的妄念與争執,與德難配。”隻恐怕江有山與王軒龍言過其實,對那易師也是存了幾分疑慮,忍不住長歎一聲,心中忽然想起一事,起身問道:“不知你家易師修的是何門何派?與那正一盟威之主,江西龍虎山天師府的張天師相比如何?”江有山說道:“易師精通百家,又将各派法術融于一爐,可說已然自成一體。便好似方才所說的‘劈空借影’,便是茅山術。隻不過易師爲人謙和,不想與當下的各派掌門起争執,以免墜了他們的名聲,是以至今一直大旗不展,不爲人知。易師自号‘真陽先生’,若這位先生強問門派,可稱我等修的是‘真陽道法’。”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至于易師與那天師府張天師的高下之論,小道可說一故事,大家便清楚其中明細。”台下人都道:“仙師快講!”江有山說道:“便在上月,當今聖上召請天師入朝。此事盡人皆知,但那張天師授诏前身在何處,恐怕卻無幾人曉得。”
梁佑輔奇道:“張天師自然是身在龍虎山上,不然還會在何處?”江有山笑道:“先生差矣,那張天師并不在龍虎山!小道是老實人,不敢說謊。其實兩月之前,張天師正在我易師住處求道問法,那诏書還是欽差大人去到我易師的客房授于天師的。隻是易師不好虛名,不願對外分說罷了,是以外間隻曉得張天師厲害,卻不知我易師的能耐更勝一籌。”台下許多人聽得張天師居然還要從易師處求道,都是大感意外,更爲自己尋得如此良師而幸,紛紛歡呼叫好。梁佑輔雖是雅儒出身,此刻卻忍不住在心中暗罵:“什麽‘真陽道法’,此班人等實是一群故弄玄虛、欺世盜名的鼠輩!我親自去請的天師,豈會不曉得當日情形如何?兩月前張天師正在龍虎山上閉關修行,共需一百零八天,怎會去易師處求道,又哪裏來在易師客房内授诏一事?”但他此刻已非朝廷命官,更無印信作證,這一番話縱然說出也是無人會信,眼見了身邊許多人隻因一時爲玄虛妄想所迷,竟如愚夫般爲這兩個小人耍弄,自己卻是無能爲力,無奈之下隻得低頭長歎。那江有山哪裏料到面前這位先生就是當日的欽差,更不曉得自己的底細已被看破,依舊面有得色,繼續說道:“那天師在易師處也常歎自己道法不如,妄稱‘天師’二字。多次想上表奏知朝廷,請聖上将天師的名号轉于易師,但易師堅而不納。此次來臨縣做法,也是因張天師自感法力不足,不堪勝任,故而不敢妄動,這才請我家易師出山。大家托了張天師的福,今日才有此機緣進入我門,修習‘真陽道法’。”梁佑輔聽完此話,又見江有山在台上惺惺作态,隻覺胸腹間一陣惡心。台下諸人尚且不知自己被騙,依舊混混噩噩的雀躍歡騰。那方一倫也爲江有山一番話語蠱惑,站起身來連連鼓掌,稱頌易師道法高深。
待衆人的聲音漸止,那江有山還有話說,未及開口,忽然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兩個無恥小人,還要繼續謊言欺衆麽?快快予我滾下台來!”這話語聲音雖是不響,卻是不怒自威。江有山心中一驚,暗道:“諸人已然爲我等哄住,深信不疑,卻從哪裏冒出個搗亂的,我豈容得他壞我等好事!”面上卻是一派斯文,溫言道:“不知是哪位先生,還請顯身賜教。小道定當有則改之,無則加冕。隻是這‘謊言欺衆’的罪名,卻是從何而來?”台下諸人卻無江有山這般“涵養”,許多惡言已然脫口而出。一人道:“是哪個在這裏胡說八道,有本事滾出來說話!”另一人道:“兩位仙師法力無邊,豈可随意污蔑?還不快于仙師處道個歉,仙師海量,必不究你罪過。”許多人連連附和,都在尋那“妄言之人”。台上江有山、王軒龍見了此番情景,心中都不由暗暗好笑,看來已然無需自己出力,等着瞧那人好戲便是。那聲音又道:“都已經爲人賣了,還在幫了哪等小人數自己的賣身錢。世人癡迷,大約便是如此!”隻見自廣場東首緩緩走出一人,江有山與王軒龍不禁對望了一眼,先互增些底氣。卻不知這人何等模樣,又是哪般來曆,何以能一語道破他們欺世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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