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安縣去臨縣雖隻有一路,但這路寬闊平坦,毫無阻隔。梁佑輔騎于馬上,揚鞭急奔,兩邊景物不住倒退。梁佑輔見那馬每奔出一步,離家便近了一分,心下歡喜,隻想快點回到家中。在馬鞍上奔波大半日,将近日落時分來到一處官府的驿站。梁佑輔下得馬來,入内休息。那驿官見梁佑輔身穿官服,連忙上前迎接,爲他安頓了房間,又備好了酒菜送上。
梁佑輔心想自己奉了聖诏編寫縣志入京,後又去龍虎山宣旨,出京後一路坎坷,如今來到此處,算來前後足足已離縣兩月有餘,不知縣中情況如何,于是問那驿官道:“你可知道那前方有個臨縣?”那驿官連連點頭,道:“知道,知道!那縣裏新來了個縣令,已到任二十多天了。”梁佑輔心下一奇:“不想新任來得這樣快!屈指算來,我得旨出京後十多日便到了。”口中問道:“如此說來,這新縣令當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物,想來也是勤政愛民的吧?”那驿官“嘿嘿”一笑,道:“大人這話可差得遠了。我聽那些自臨縣出來的人說,那新縣令姓王,上任不過兩天,連那椅子都沒坐熱就急着搜刮錢财,立了許多奇怪的名目征稅。百姓可是已吃了不少的苦,暗中都罵那縣令是‘血口黃老虎’。”梁佑輔聽了此話,不由大是驚愕,連忙問那驿官詳細,那驿官卻道自己也隻曉得這點,其他并不清楚,唱了個諾,轉身離去。
梁佑輔聽了這一番話,隻覺心中煩躁,晚飯也不吃了,夜間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後來心想也許是這驿官道聽途說,未必就是真情,這才漸漸睡去。次日梁佑輔起了大早,早飯都不及吃便出了驿站,縱馬前行。夜間宿于官驿時,免不了要問那驿官那臨縣新任縣令的作爲,但驿官卻說不知。而後兩晚,借宿驿站内的差人無不是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梁佑輔心中很是焦急。
這一日午間,梁佑輔騎于馬上飛馳,已快近臨縣地境。那馬奔出一道柳林,前方豁然開朗,梁佑輔忽然發現右首不遠處有一座小山。那山并不太高,其上樹木郁郁蔥蔥,隐約一條小路蜿蜒而上,山頂似乎一座小廟模樣的房子,梁佑輔心下暗道:“我在臨縣一年有餘,怎的不知此處還有一景?”但也不及細想,心中隻挂念臨縣百姓,繞過那山,不多遠已見城郭。梁佑輔放慢馬速,緩緩前行。這臨縣也算一大縣,縣内百姓兩萬餘口,士農工商各盡其職,這城牆之外也有千餘戶人家依縣而住,受縣令管轄。梁佑輔來到那城門前,忽然覺得奇怪,那守門官差個個陌生,自己竟然一個都不認得。那些官差見一個官員騎着白馬而來,也不敢上前盤問,隻是瞪眼放過。
進得城來,梁佑輔本想直去那縣衙見一見新任的王縣令,忽然想到自己家中老小都以爲自己已然落水身亡,恐怕現下正在治喪,當先去家中報一個平安才是。于是提馬折道,直去縣南老宅。穿過幾處集市,眼前已見着自家門楣。但雙門緊閉,全無家丁進出,門上更沒有那祭幅白布挂起,心中怪異。他下得馬來上前拍門,并不見有人來開。手中不免又加了幾分力,直将那門拍得“嘣嘣”作響,依舊沒有動靜,側耳聽去,内裏也無人聲傳出。就在此時,忽然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咦?這不是梁大人麽,小人聽說大人您落水而亡,卻不想是假的……”梁佑輔轉過身來,隻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身穿一件舊蘭袍子,手中提着兩壺老酒,正是這臨縣衙中的陳簿記。梁佑輔見到熟人,心中不由定了定,說道:“原來是陳老伯!老伯說得不錯,本官的确曾不慎落水,但是随後便漂到下流的岸上,是以并不曾溺斃,倒叫陳伯擔心了。”陳簿記點頭笑道:“原來如此,無事便好,無事便好!隻可憐大人家中老小,那日聽得大人不幸身去,哭得是死去活來。”梁佑輔聽了,不由長歎一聲,良久方止,問道:“陳伯可知到何以此刻我家中空無一人,難道都出門了嗎?”陳簿記奇道:“莫非大人不知?大人的親眷已于五日前搬離本縣了呀!”
梁佑輔聽得此言,不由一怔,問道:“他們搬去哪裏?”陳簿記搖頭道:“這個小老兒倒不曉得。我隻知道大約七、八日前跟随大人的幾人陸續回到府中,說大人溺于河中而亡,而後舉家發喪。又後兩日聽說夫人不想留于這傷心之地,便收拾大小細軟離開了。估摸着,許是投别處的親戚了吧!”梁佑輔點一點頭,道:“想來也是如此。這兩月來縣中情況可好?陳伯今日怎得如此清閑,莫不是衙中放了你的假?”陳簿記聽到此處,不由搖頭道:“此中變故真是一言難盡!新來這縣令可不似大人這般仁厚,剛到任幾天便設立了許多苛捐雜稅,巧立名目的搜刮錢财。我等私下有所不滿,辦事不免有些拖延,誰想他一不做二不休,竟将衙内原班人馬一一撤盡,連那差役都不留一個。其他人受不了這氣,各自散去,跑到别縣謀事,隻有我這老頭子還留在此間,每天喝點老酒打發日子。”停頓了一下,道:“且不說這等喪氣的事情!這兩瓶竹葉青是小人新買的,大人若不嫌棄,不妨來小人家中同飲如何?”梁佑輔聽得此話,萬料不到那驿站的驿官所說竟是真的,心中不由滿是怒火,哪裏還有心思喝酒,說道:“陳伯好意本官心領了,但本官想先去縣衙與那新任的王縣令好好理論理論,你我改日再叙罷。”陳簿記道:“既如此,小人也不強留。能有大人做主,縣中百姓可有福了。”
梁佑輔牽了白馬直奔臨縣縣衙,那縣衙門口官差見了一個身穿官服之人氣勢洶洶走上前來,都是一驚,其中一個高瘦的上前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前來我縣有何公幹?”梁佑輔手中馬鞭一楊,說道:“本官乃是前任臨縣知縣、聖上禦封的江蘇知府梁佑輔!叫那新到的縣令王某人出來見我!”語中頗帶了幾分怒氣。那兩名官差本來态度恭敬,一聽此話卻漸漸變色,一人笑道:“你是前任知縣?哈哈哈……你莫不是從那陰曹爬出來的吧?”另一人卻頗爲把細,問道:“既然大人說是皇上禦封的知府,那可有憑證?”此話一出,梁佑輔倒是一怔,那诏書官牌等一應事務原本都放于自己馬上行囊之中,但自從落水後便不在自己身上,如何拿來給他看?那官差見梁佑輔面露難色,臉上一沉,将手中的衙棒在地上重重一跺,冷冷地說道:“哼!前任梁大人已然落水身亡,他家裏都吊過了孝。你是何處來的刁民,居然敢冒充朝廷命官,還不快于我滾!不然老爺手中的棒子可不是吃素的!”梁佑輔怒道:“放肆!你兩個爲虎作伥之輩休要在此處張狂,待本官……”話未說完,卻聽那高瘦官差罵道:“他娘的,給你臉你不要臉,還在此處裝腔作勢!非要老子的棒子來伺候你這‘縣令’不成?!”不由分說,抄起那棒便打下。梁佑輔不防,被他一棍打翻在地。另一人踏前一步,擡腳正踢在梁佑輔腰間,梁佑輔頓時從那縣衙門前石梯上滾下。梁佑輔爬起身來,隻覺渾身疼痛難忍,身上官服也擦出幾道破口,沾滿了灰塵污迹,一摸額頭,竟是隐隐有些血迹。隻聽那兩個官差不住的大笑,一人道:“今日大爺心情不錯,隻是小小的給你個教訓。若下次再讓我碰見,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滾得遠些,莫在此處礙眼!”
梁佑輔心中雖然忿恨,卻也無計可施,隻好牽了那馬離去。在那縣中尋了一家客棧,于房内将官服脫下,換上一身灰袍,又将額上傷口稍作擦拭。坐下略一休息,暗想:“眼下我無有憑證,不易再前去生事,當先找到夫人與我那些随從,拿回聖旨後方才可以與這班潑皮計較。”心中揣摩一衆親眷會投奔何處,思索半晌,卻不得結果。隻因梁佑輔自小孤寒,少有親戚,老父又在前幾年故去,着實無人可投。而他夫人有什麽遠親、住在何處,梁佑輔也是不甚清楚,一時竟然彷徨無措。忽而覺得口幹舌燥,暫且按下此事,站起身來,走出房門,來到街上。他往日隻是在縣衙處理公務,所接觸者亦是上流官士,是以此刻便衣走在人群之中,無一人識他便是本來縣令。
梁佑輔轉過幾處街角,看見前方不遠處挂出一隻招牌,上書“香茶”二字,是一家茶館,當下快步走去,踏入殿堂。堂倌見着,笑臉上前招呼道:“這位客官,裏面請。”梁佑輔随他來到一桌坐下,點了一壺龍井。那茶還未送上,忽然一個漢子走到梁佑輔身旁坐下,隻見他大約二十多歲,身材高大,略有些肥胖,相貌也算清朗,紮了個青布頭巾,一身藍衫。這漢子笑着遞上一個小瓶,說道:“我看先生頭上有傷,這裏有一瓶跌打藥水,很是有效,先生試一下吧?”梁佑輔見着漢子誠懇,不似什麽訛詐之徒,笑着接過那瓶,拱手道:“如此便多謝了。”說罷打開那瓶,倒出些藥水塗抹于額上,那傷處頓覺清涼,痛感減弱了許多,道:“此藥果然靈驗,多謝這位兄弟。”将那藥瓶送回。這時那堂倌送上龍井,見了這漢子,不由道:“陳忠兄弟,你怎麽又出來溜達了,那帳都做好了麽?”這陳忠憨笑道:“這帳本看得我頭都痛,恐怕是天生幹不了這個差事。”堂倌道:“你不幹這個哪裏來銀子吃飯!而且你又是每噸都要吃好的,就不帕肚子挨餓?”陳忠道:“活人怎能被那死錢纏住,沒錢大不了就不吃了。”堂倌笑道:“你還能不吃麽?上次你看見那肉排,簡直象沒了命一樣的往嘴裏送。我勸你還是将那帳了去,老闆可就快要回來了,若那帳還沒做好,少不得又是一頓臭罵。”這陳忠聽了此言也不擔心,隻是憨笑着不肯回去,堂倌拿他沒轍,轉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梁佑輔聽了他二人這一番對話,倒覺陳忠這人頗是有趣,也通報了自己的姓名與他結識,笑道:“原來陳賢弟竟是這家店的帳房先生,失敬失敬!”陳忠笑道:“我算什麽帳房先生了,隻因爲曾學過幾天财務,權且在這裏謀個差使,混點吃飯的錢而已。但是天性便是做不了這細緻的活,我手上那帳經常出錯,可是幾乎天天都被老闆痛罵。”說到此處,自己竟是先笑了起來。梁佑輔心道:“這陳忠倒是個豁達之人。”笑問:“卻不知近來店内生意如何?”陳忠道:“生意倒是不錯,隻是新來的那縣官手段毒辣,有多少利都被他征稅收去了。”停頓了一下,又道:“這當官的有好有壞,好似那前任的縣令,同兄長一樣也是姓梁,與民秋毫無犯,算是一個好官。可又有何用?聽說前些日子掉在河中死了。人生無常,再好的官也逃不過生老病死,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如現在這般來一個‘血口黃老虎’,百姓還不是照樣受苦受難!”
此話是陳忠無心所說,聽在梁佑輔心中卻猶如擂鼓一般,心中隻回味着這一詞一句,忽而又想起江上劉福那話:“當似呂祖那般,自己先得道成仙。然後廣傳道法,助人跳出三界,脫離苦害,那才是真解脫。”,猛然間心中豁然開朗,口中連連說道:“‘風雨缥缈一孤舟,萬般江川見真源。’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便是那缥缈的孤舟,此刻豈不是見着真源了麽!”說罷不由朗聲而笑,連日來的許多苦悶一掃而空,胸中極是暢快。陳忠在一旁隻覺奇怪,卻不知他在無意中竟然點破了梁佑輔的迷途,使他道心頓生,生出那棄官訪仙之意。梁佑輔大笑不止,真覺猶如脫胎換骨一般,對陳忠更是感激不盡,倒了一杯香茶,道:“陳兄弟好一番言語!愚兄便以茶代酒,敬兄弟一杯!”陳忠雖不曉得在這片刻之間,梁佑輔已然發生了極大的變故,但見他如此開心,心中也替他高興,接過那茶杯,說道:“既然如此,小弟也就不客氣了。”說罷一飲而盡。
兩人複又坐下,陳忠道:“最近倒是有一樁奇事,不知梁兄長可聽說過?”梁佑輔問道:“什麽奇事?”陳忠道:“卻聽說朝中将要來許多人馬,爲得是一具宮中的女屍。這女屍可着實有些怪異……”話未說完,忽然隻聽内堂裏一人咆哮道:“陳忠!你這是做得什麽帳!”一個矮胖得中年人走到堂外,怒氣沖沖。陳忠歎了口氣道:“卻是老闆回來了。”站起身來。那老闆也不管店内的客人,當堂怒道:“那普洱明明是三錢五分一兩,你卻記做五錢三分。那新茶盞一共進了三十套,你倒隻寫了三套!這點小數字都弄不清楚,卻吃得肥頭大耳,你還有什麽用,可是不想幹了麽?”而後又是許多污言穢語,縱然旁人聽來也覺過分。但那陳忠居然也不生氣,一直微笑聽完,随後道:“錢老闆,小人心中知道自己着實不是那記帳的材料,這幾月來也給店中添了不少麻煩。小人這便請辭,還請錢老闆能另尋一個懂行的來照管帳務。”那錢老闆聽了此話倒是一愕,萬料不到陳忠真要走,反倒對自己方才的言語有些愧疚。陳忠結了自己的工錢,拿在手上數了數,大約有三、四兩銀子,轉身替梁佑輔清了茶錢,拉着梁佑輔的手說道:“小弟請兄長去吃酒去,再慢慢說那異事!”
梁佑輔已然有心求道,卻不知他後來機遇如何?那陳忠爲人憨直,個性爽快,又會對梁佑輔講怎樣一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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