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佑輔身着官服,手牽了一匹白馬,緩緩行于一處集鎮中。這集市名作“蒼松鎮”,因鎮前道旁有一棵千年老松而得名。鎮内百姓約有六百餘口,今日正逢趕集時節,南北的許多商販都前來擺攤做買賣,街道上人來人往,喜氣洋洋,四下吆喝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梁佑輔卻是無心于這集市内賞玩,隻見他眉頭微皺,對周圍那吵鬧之聲很是心煩,隻想找個清靜之處好好歇息歇息。他擡頭左右張望,隻見前後人頭篡動,哪裏有什麽落腳之地?忽然發現不遠處有座石橋,那橋旁隻有個江湖賣藝的在耍把勢,卻不見有什麽人觀看,反倒有幾張闆凳空着,心下一喜,于是牽馬走去。兩邊的鎮民見他官服在身,曉得是朝廷官員,心中頗是敬畏,紛紛走避開去,爲他讓出一條道路。
梁佑輔來到那耍把勢的身邊,隻見這把勢人一身黑衫,倒有三分象是道衣,頭戴了一頂小帽,大約三、四十歲模樣,相貌堂堂,修長的胡須垂下,手拿了三個小球抛來抛去,也不聽他有什麽說詞,隻是在這裏悶頭耍弄,心道:“此等把戲雖然也要練習許久,但可惜凡出來賣藝的都是拿手,并沒有什麽新意。他又不編些言語招攬看客,也怪不得門可羅雀了!”将馬随意在一旁的樹上栓了,自己拖過一條闆凳坐下。那把勢人也不說話,自顧在那裏擺弄小球,又耍了一陣,忽然将小球收了起來,轉身打開一旁地上的小包。梁佑輔見了,心道:“不知他會拿出什麽新玩意?”這把勢人翻了許久,從包内提出了一隻小木環,那環上另套了一隻略大的木環,拿在手中上下轉動。
此時梁佑輔不由歎了口氣,忍不住開口道:“你這藝人實在不懂看家的喜好,方才拿三個小球抛玩,已經沒什麽人肯留足瞧一眼。現在拿着個木環轉動,那更是沒什麽意思。如此下去,你幾時方能收到銅錢?”那把勢人聽了,哈哈一笑,道:“我這把戲是做給明理人看的,卻不是爲了那銅錢。”梁佑輔奇道:“做給明理人看的,怎的才算明理之人?”那把勢人道:“明理不明理,瞧一瞧我這木環便見分曉。”說罷,将那木環遞于梁佑輔。梁佑輔伸手接過,心道:“兩隻木環相套,又有什麽稀奇?”拿在手中,隻見着那木環質地頗硬,雕工倒是不差,前後随意轉動,忽然發覺那兩環似乎各自成體,好似并沒有接逢一般。梁佑輔不由奇怪,将木環湊近些仔細查看,幾圈驗下,竟然真是如此,卻見那藝人在一旁撚須而笑,問道:“你這木環倒還真有些蹊跷,兩環都不曾有斷口,卻是怎麽讓它們互相環套在一處?”那藝人哈哈大笑,道:“那木本就是一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何須強去雕琢?”梁佑輔一聽此言,忽然想起那日從那走龍道水中還魂後遇見的賣翁所言,當時那賣翁送他一詩“天地本一物,何來貴賤分?隻因人心迷,強劃厚與薄。”,此時這藝人所說竟而與那詩意頗有幾分相似,心下不由驚異,道:“先生這番言語高詣,卻不知如何稱呼?”那藝人拱手道:“大人可喚我作回道人。”梁佑輔站起,拱手回禮道:“下官姓梁,乃是江蘇知府。”
回道人笑道:“原來是梁大人,失敬失敬!恕小道放肆,大人不在那官府之中安坐,卻如何孤身一人跑到這窮鄉僻壤之地?”梁佑輔道:“隻因下官乃是新任,正趕往那江蘇府府邸。于途中又不幸與一班随從走散,故而單騎到此。”停頓了一下,問道:“不知道長何以如此打扮,又在這市集之中充一江湖藝人?”回道人笑道:“小道雲遊四方,這不過是一時興起的遊戲罷了。”梁佑輔點點頭,說道:“此時已近午時,若道長不嫌棄,不妨由下官做東,一同吃幾杯水酒,道長意下如何?”回道人笑着拱手道:“既然大人如此擡愛,小道就卻之不恭!”把木環收好,将那小包負于肩上,随着梁佑輔而去。
兩人來到一間酒店,那掌櫃見一個身穿官服之人進來,忙不疊的親自上前招呼道:“這位大人光臨小店,真是讓小店蓬荜生輝,大人這邊請。”引着二人來到裏間小軒坐定。梁佑輔點了幾樣素菜,又叫了些淡薄的素酒,掌櫃含笑記了,恭敬退下,不多時間酒菜便流水搬送上。梁佑輔與回道人略酌了幾杯,放下酒杯,梁佑輔開口問道:“方才道長所說‘那木本就是一物,無須強去雕琢’,下官能略解其中深意。但前幾日有一老翁所說之言,下官卻如何都想不明白,還請道長能指點迷津。”回道人問道:“哦?那老翁說了什麽言語?”梁佑輔道:“那老翁所說的乃是一詩,其文大約如此‘天地本一物,何來貴賤分?隻因人心迷,強劃厚與薄。’”回道人笑着捋一捋胡須,道:“大人何處不明?”梁佑輔道:“下官以爲,那天便是天、地便是地,一上一下,一虛一實,相隔甚遠,又如何會是一物?又如黃金頑石,黃金貨值萬千,而那頑石棄之無人肯拾,怎能不分厚薄?”回道人笑道:“大人以爲黃金爲貴,那若是小道将一塊黃金一分爲二,大人可會覺得這二金便不再值錢了嗎?”梁佑輔道:“黃金終究是黃金,不論如何分法,仍是一般的貴重。”回道人點點頭,道:“那若将其中一塊打造成首飾,另一塊粗磨爲糙石形狀,大人又以爲如何?”梁佑輔道:“那首飾固然珍貴,而那糙石也是一般的價值。”回道人哈哈大笑,道:“既如此,大人已然明了,又何須小道指點?”說罷将杯中素酒一飲而盡。
梁佑輔撓腮道:“道長此喻之意下官知曉,可其中所說的都是黃金這同一事物,又如何将其推延到那天地間的萬物?”回道人将酒杯斟滿,道:“凡事當由自己體悟爲先,他人說來終究是他人的。小道我隻可從旁點撥,絕不可越俎代庖。就如那先聖所留的經文典籍,其中固然是字字珠玑,但若隻是死背死誦,與那鹦鹉學舌又有何異?縱然将天下道經都爛熟于心,卻悟不得半分,怎來用處?”梁佑輔聽了,不由連連點頭,道:“道長一番言語,的确句句在理,下官受教,當再去細細體味那詩中含義。”回道人笑道:“貧道胡說的幾句,哪裏談得上什麽指教,大人謬贊了。”說罷将酒杯舉起,道:“小道敬大人一杯。”梁佑輔連忙将手中酒杯拿起,道:“道長客氣了,當由下官敬道長才是。”兩人一同笑飲了這一杯。這時那掌櫃又領了堂倌,端了些小菜擺在桌上,而後退下。回道人見了這滿滿一桌,笑道:“這許多酒菜,哪裏吃得下。”梁佑輔笑道:“道長無憂,且酌且談。既然是下官做東,怎可讓道長乏飽而回。”
回道人拱手道:“大人盛情,小道心領。但可惜小道貧寒,無以爲報,不如變一戲法,以此作爲回禮如何?”梁佑輔聽了,不由興緻大起,道:“道長能一露身手,下官正是求之不得。”回道人将那酒壺拿起,道:“此酒風味雖佳,但總是凡品。”說罷将壺中酒盡數倒入一旁的空碗中,直至再也流不下一滴,繼續說道:“小道便請大人嘗一嘗那道府玉酒的滋味。”伸出左手食指于酒壺上輕輕一彈,略微一搖,又将梁佑輔面前的空杯拿起,竟然從那壺中滿滿的斟出了一杯酒。梁佑輔一臉的驚奇,隻見那酒水微微顯白,其質如玉,隐隐透出一層柔光,問道:“明明已是空壺,如何又可以倒出酒來?道長,你這是如何……”回道人卻是笑而不答,将那酒杯舉起,遞于梁佑輔,說道:“大人請先品一品。”梁佑輔接過,微微一嘗,隻覺那酒濃滑如脂,很是對自己的胃口,于是仰杯飲下,那酒一下入腹中,心脾頓覺清涼,胸間卻徐徐有一股暖氣來回蕩漾,頗感舒适。回道人笑道:“此酒名爲‘雲漿’,大人以爲如何?”梁佑輔不由贊道:“道家仙酒,果然不同一般。”
回道人捋須道:“此酒還能自作詩句,大人可有興一觀?”梁佑輔道:“居然有這等奇事?還有勞道長演法。”回道人将桌上的菜并做一處,空出兩隻盤子,傾壺将雲漿倒入其中一盤,酒水沒底即止,再将另一盤覆于其上,問道:“大人欲讀什麽詩文?”梁佑輔道:“下官今日已是大開眼界,一切就全憑道長做主。”回道人點點頭,笑道:“那便蔔一蔔大人的将來如何吧。”說罷,将那蓋盤慢慢掀開。梁佑輔湊身過去仔細觀看,隻見那那盤上已然沒有酒水的痕迹,白底之上竟是工整的列了兩句七言小詩,那字色金黃,筆腳有力,其文爲“風雨缥缈一孤舟,萬般江川見真源。”一時不解其意,問道:“下官不才,敢問道長,既然這詩是說下官的前程,那到底何所指?”一問出口,卻不聽那回道人作答,擡起頭來正欲再問,竟而已經不見了回道人,連這回道人的包袱也失了蹤影。梁佑輔一怔,低頭再看那盤,其中的字也已消失,隻留下一隻空盤,大是奇怪,心道:“方才俯身的些許時間并不曾聽見腳步響動,他如何便就此不見?”轉身出去,來到大堂之内。那掌櫃見了,滿臉堆笑迎上,問道:“大人可又什麽吩咐?”梁佑輔道:“店家,你方才可看見與我同來的那位道長走出去?”那掌櫃搖頭道:“小人不時留意堂内,并不見有人走出。”梁佑輔聽了這話雖是訝異,臉上卻不露什麽動靜,謝退了掌櫃,自己回入那小軒内坐下,又将那裝了雲漿的酒壺拿起,隻覺入手輕浮,其内空空如野,哪裏還有雲漿,心道:“莫非……這回道人是什麽異人,有意前來指點于我?”思來想去,也不得其解。
忽覺肚内饑餓,隻因方才隻顧說話,還不曾動得幾筷,也不再去想那回道人之事,随意吃了幾口,叫了掌櫃結帳,出得店來,牽了馬匹,回到那鎮内路上,邊走邊盤算,心想:“多虧了昨夜那陳賢侄贈我些許銀兩,不然何來這代步的白馬與一頓飽食?隻可惜雖有快馬,還是慢得一步,又錯過了我那一班随從,這卻如何是好?”轉念又想了想,忽然心中一亮:“我也無需有意去追趕他們,自己直去臨縣便是,前後估計也不過相差三、五日。若能見到我生人歸去,也好叫家中人放心。然後再收拾行裝,舉家同去江蘇府。”主意已定,心下了然,問明了道路,上馬馳去。
這一路上也不再着急,晚出早宿,路上人見他是朝廷官員,也是禮遇有加,分毫不敢怠慢,若是遇着景色佳妙之處,興緻來時便小憩一二日,賞玩風光,好不惬意。大約八、九日後,來到一處河邊,那河寬闊,一眼竟是望不見對岸,梁佑輔下得馬來,左右張望。這時正好路過一一對母子,那婦人身穿藍襖,手中挎了一藍。梁佑輔上前行個禮,道:“請問這附近可有渡河得船家?”那婦人道:“這位老爺怎麽來到此處?這裏偏僻得很,附近都沒有渡口。想要過河那就要沿這河岸向南走,大約二、三十裏的路程才能見到渡船。”梁佑輔心道:“怎的如此不巧,那渡口居然這樣遠!”口中謝過了那婦人,上得馬去,按婦人所說,向南奔去。走不多時,忽然隻見那河邊靠了一隻江船,那船雖然不大,但其上設有朱紅雕梁閣樓,兩邊張着許多燈籠,很是氣派,船上篷帆漸漸升起,似乎正要離岸。梁佑輔心下一喜,連忙高聲喊道:“船家,船家!且等一等!”縱馬走到那船邊。
那船老大聽見聲音探出頭來一看,見是一個騎着白馬的官人,連忙收下篷帆,搭了跳闆,走下船來,拱手抱拳道:“這位大人有什麽吩咐?”梁佑輔坐于馬上,問道:“你這船上可有客人,是要去哪裏?”船老大說道:“船上一個客人都沒有,小人正要去對岸的渡口做生意。”梁佑輔翻身下馬,道:“你這船本官包了,你且先送本官過河,多少渡錢都算你。”船老大一聽,頓時臉露喜色,道:“大人肯坐小人的船,小人真是三生有幸。”攙扶着梁佑輔上船,又将那白馬帶到船上栓好,支起了船帆,那船漸漸離了岸邊。梁佑輔見那船上朱樓前後敞開,正中有張太師椅,于是用衣袖撫去灰塵,坐下休息,那船老大正在其後掌舵。那船老大說道:“大人怎的自己騎馬到這種荒僻的地方,身邊連個官差都沒有?”梁佑輔道:“此事說來話長,你隻管送我去到對岸便可,我還要趕路去臨縣。”船老大道:“大人是要去臨縣?那不如由小人這船送大人去罷?”梁佑輔一聽,轉身問道:“你這船可以去臨縣?那縣周圍可并沒有什麽河路水道。”船老大道:“大人有所不知,若是從江對面騎馬前行,雖然路近,但前面不遠就有幾座大山,那山道不好走還算了,最近聽說還有剪徑的強盜出沒。大人孤身一人,可不太危險?我這船可将大人送到白安縣,那縣離臨縣很近。走水道的确是繞了些路,大約要多拖延上好幾日,可卻是舒舒服服,一路太平,好過大人在馬上颠簸。”
那白安縣梁佑輔倒是知道,與臨縣相距不過三、五天得路程,又聽船老大說山裏有強盜出沒,不免有些擔心,于是點頭道:“好卻是好,但你要收多少船錢?”船老大道:“小人要價公平,一兩二錢銀子便可。”梁佑輔一聽,這價錢的确公平合理,點頭道:“既如此,便依你的話,去那白安縣罷。”船老大應了一聲,掉轉舵頭,向白安縣駛去。
卻不知道梁佑輔這一路又會有什麽奇遇?
本文清新中文網()首發,轉載請保留,謝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