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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瀾夜道房說奇異


當日晚間,梁佑輔本想去陳顯房中探視,但當他行于陳顯房門外,卻聽見内裏陳顯夫人的啼哭聲,陳顯則在一旁勸慰,心想自己也不便進内,徒增傷感而已,于是隻好折道回去。次日早晨再去訪時,卻聽說昨晚夜間陳顯的夫人因爲傷心過度,以至舊病複發,一家人已經連夜趕回修水縣去了,不由長歎聚少散多,卻也無可奈何。回到自己房中,梁佑輔隻得讀一讀書,或是與吳監院等談道論德。本還可去找那周安繼續閑聊,卻不知怎麽已經不見他人,有道士說看到周安往後山去了,一直沒有回來,興許已經離開龍虎山,雲遊别處。梁佑輔聽了便也去走了走龍虎後山,并不曾碰見周安,也沒有什麽别的奇遇。又一日後,朝廷賞賜的大批辎重終于抵達了天師府,光禮單便有十多折厚,大大小小的箱子由推車推了連綿送到山上,場面甚是壯觀。梁佑輔于衆道士宣授封賞,一應繁文缛節不作細表。

宣賞完畢後,梁佑輔心道:“我本想待三日後天師回到龍虎山,那時一睹其真顔再行離開。但此時封賞已經完畢,若再拖延曠久,恐惹得聖上不樂。”隻能暗歎無緣,命楊正章收束兵士,打點行裝,午時辭謝了吳監院,一衆人馬出了龍虎山境地,當日晚間抵達了章州歇息。梁佑輔對前幾日晚間在地宮山内的那番遭遇仍心有餘悸,又被周安告知了真情,更是害怕。第二日催促士兵早早起行,過地宮山時也不敢走那平坦的大路,反而選那條崎岖小路,隻惹得衆兵将怨聲載道,卻是敢怒不敢言。過了此山後,皆是寬直官道,一路無話,不幾日便回到了京畿。别了楊正章,梁佑輔着了紫金袍、佩黃帶、執玉節,來到皇宮外求見仁宗。

宮外管事聽他是欽差回朝複命,連忙通知内務官員,再又内務逐層通報。梁佑輔在宮外等了許久,方才一個太監出外,道:“聖上有旨,宣梁大人進宮見駕。”梁佑輔恭敬謝過,随那太監一同進了皇宮,穿過許多宮殿回廊,那路徑依稀熟悉,卻是去禦書房的。

來到禦書房,梁佑輔跪下道:“微臣梁佑輔,奉旨前去龍虎山宣诏張天師進京,不辱使命,特此回朝面聖。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仁宗道:“粱卿家快快請起!”語氣很是高興。梁佑輔道:“謝主隆恩!”站起立在一旁,隻見那仁宗面色紅潤,比之上次見到時已判若兩人。仁宗道:“天師于京内做了場祈祝天地的法事,又與朕演道說教,前幾日已經回去。他道粱卿家言禮得體,于朕面前大是稱贊!”梁佑輔連忙道:“此乃聖上的恩德,微臣隻是代足而已,本當如此。”他卻不知宮中鬧鬼擾聖一節,仁宗也不願與他說起。

仁宗見他并不居功,心中很是歡喜,點點頭,說道:“粱卿家此行有功,當有賞賜。恰巧昨日那江蘇府龔知府告老還鄉,朕便着你上任此職。今後當須愛民如子,莫要辜負朕的一番心意才好啊!”梁佑輔初行時本來一番榮華美夢,後在山中被那小孩一首打油詩說得興趣全無,那夢也不再做了,一心隻思量着要回臨縣。誰料此時居然被封爲知府,僅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竟是連升兩級,已是五品命官。前幾日在龍虎山養的道情瞬時被抛到了九宵雲外,那一番抱負不由又再湧上心來,連忙跪下謝恩,仁宗當下便寫了冊封的聖旨。

梁佑輔拿了封旨出得皇宮,一路如行于雲霧之中,隻覺人生得意,實是不過如此。卻不知正在此時,忽然從路旁一間酒鋪走出一人,看着梁佑輔遠去的身影,不住的捋須微笑。

梁佑輔縱馬向前,回到官驿後将仁宗的封賞與随從說了,一衆人都是歡喜雀躍。立刻命了兩名輕快的随衛快馬回去臨縣通知,教家中收拾好一切,隻等梁佑輔交接安定後便一同前往。梁佑輔自己則前去禁衛軍軍營,他一路上與楊正章有說有笑很是投緣,已頗有交情,将升爲知府之事告知後,楊正章也很是高興。兩人約好晚間于酒樓中餞行,那一夜吃喝聊叙,好不快活。

次日一早,梁佑輔别過了館驿驿館,騎于馬上,連同五名随從出了京城,擇道向江蘇行去。這一路雖不比當日身爲欽差時的隆重威風,但官職卻是鐵打實的五品知府,與那有面無裏的欽差相較,梁佑輔心中更是安穩。也并不急着趕路,邊走邊賞四周風光。但見山河連綿,氣勢磅礴,兩邊青草翠綠,鳥語花香,好不惬意。

這一日正行至一處山路之中,那路的一旁是嶙峋山壁,另一旁則是一條湍急的河水,那水很是渾濁,其上浮了一層黃霧之氣,流動時水聲轟鳴震天。梁佑輔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道:“此處什麽地界?怎麽總感覺這一路走不完似的,這河水吵得有些煩人。”馬前一随從道:“禀大人,方才我去問路,那路旁的老者說這是‘走龍道’,那河内相傳有一條蛟龍,行于這河邊就好象走在蛟龍身邊一樣,可有連綿二十多裏路程。小人估算着我們已經走了七、八裏,前面尚有很長一段呢。”梁佑輔歎了一聲,道:“還有如此之長?雖有河水在旁,卻半點不解暑意,反而覺得比别處更熱,倒是奇怪。”那随從道:“那老者說了,此地有三怪。一怪是‘夜明光’,晚上常有沖天的光亮自河中閃出,有人說是那蛟龍出水上天。二怪是‘兩不漂’,五行之中‘金木水火土’,凡是屬木屬土的都立即沉于河底,反倒屬金屬火的可以浮于水面。當然那河本就是水,屬水的就不計起内。”

梁佑輔道:“那老者莫不是在騙你吧!金較土木不曉得要重多少分,土木尚不能漂于河上,何況金屬之物?至于火就更是胡說,火遇水則熄,安能與水共存?”另一名随從道:“大人,這等傳說純當笑料,聽聽好玩便是,怎禁得起細想啊?”梁佑輔笑着點了點頭,道:“說的也是,不曉得那第三怪是什麽?”那随從繼續道:“這第三怪便是這比他處更熱的原由,那怪是爲‘水碳爐’,據說這水本身可以發熱,時熱時冷,無人曉得定律,據說冬時常有周圍的人來此河等候,好取回熱水洗澡呢!”梁佑輔道:“這三怪倒是有趣,不過這第一怪需要夜間方能驗證,我等趕路,又怎好在此等侯許多時間?至于第二怪,雖然身邊有些銀兩、刀兵,但它們也各有用處,不好随意往那河裏亂丢。我此處卻有平日錯書文字的宣紙幾張,這紙乃木漿所制,當屬木性。且丢一張到這河中,以博一戲。”說罷從包中拿出幾張白紙,那紙上寫了許多文字,但塗改甚多,污迹不堪。

一衆都覺有趣,停下了腳步,一名随衛笑着上前接過那紙,團做一團,用力向河中丢去。但那紙過于輕弱,才一出手,便被山風吹歪,落于下首幾丈處的河面上。幾人連忙走過去看,卻見那紙浮于河上,梁佑輔剛要說那老者騙人,其旁竟然憑空卷出一個旋渦,将那紙吸入河内,幾人都瞪大了眼睛。一名随從道:“那老者所說倒真是不虛,這紙如此輕薄,居然真的不能漂于河上。”另一人卻搖頭道:“興許是因爲那裏正好起了個旋渦才會如此,不如再試一試?”梁佑輔也有此意,又給了那随從一張紙,那随從這次也不再丢,反而輕輕放于河邊,眼見了白紙被水帶走,忽而也是一個旋渦,再也沒有蹤影。

而後又試了三、五次,每次均是如此,梁佑輔不由捋須道:“這河倒真有些怪異,天下之大,果然是無奇不有。我且試一試那第三怪‘水碳爐’又是如何。”說得翻身下馬,整了整衣襟,走到那河邊。本也有随衛想去探探水溫,但見梁佑輔已經先行一步,自己不好搶了上峰的興緻,幾人隻得立于一旁觀看。梁佑輔選了一處水流較爲平緩之處,俯身下去,将手伸入水中,隻覺水溫清涼,道:“這水卻是涼的。”一衆随從聽得,聚攏過來,一人也試了試,卻道:“大人,這水是熱的呀!”梁佑輔聽了,又伸手入水,還是涼的。又有一人摸了摸那水,也說是熱的,這人頗會溜須拍馬,眼睛一轉,說道:“也許大人那處水流平緩,所以才不熱,不如到小人這裏試試。”

梁佑輔一時玩興大起,聽了那随從的話,走到他那裏,這随從站起将自己的位置讓于梁佑輔。梁佑輔探手入水,果然覺得那水流溫熱,不由微笑點頭,正想說話,忽然隻覺那水中一股力道拉住自己,竟然掙脫不得,身體頓時失了重心,猛地一頭紮入河中。

梁佑輔耳邊隻聽得衆随從驚呼之聲,張口道:“快救……”第三字尚不曾出口,渾濁的河水便湧進嘴内,一時爲之氣塞。兩手亂抓,卻什麽都抓不到,身體已全部浸入水中,四周水草漸漸纏來,心中懊悔:“想不到竟葬身于此。”口鼻内塞滿了泥沙,很是難受,意識漸糊。突然間,隻聽耳邊“嗆啷”一響,那聲音如同鐵器交碰于一起,同時一條沉重之物套在了自己脖子上,用力一拽,整個人都被那物拽出。

梁佑輔隻覺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雙手摸地,那地陰冷滑濕。旁一人踢了他一腳,喝道:“你好大的膽子,戲耍也不瞧瞧地方,快些于我站起來!”說罷又是一腳,正踢在梁佑輔腰間。梁佑輔隻覺一陣巨痛,心道:“我不是跌入了河中麽?怎麽來到這裏?莫非……莫非……”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于心上:“莫非這裏便是陰曹地府麽?!”頸中鐵鏈猛地一緊,硬生生的被人拉起。站穩身子,梁佑輔隻見一個尖嘴藍面之物正瞪着自己,心中害怕,那物又罵道:“還不快走?你道你還是人間的官老爺嗎?!”梁佑輔暗道:“果然便是地府!真個是樂極生悲,一場榮華全成了泡影。”不由長歎一聲,任由那鬼差拉扯。

那鬼差拖着梁佑輔向前走去,梁佑輔隻見所經之處是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不知通向何方。那小道兩旁一片漆黑,黑暗中好似叢叢樹木之形。又覺左近有一條小河,耳中聽得那水流之聲從身下而過。小道上不時飄過陣陣陰霧,行入那霧中,隻覺寒氣刺骨,不由腳下又慢了慢。那鬼差覺察,用力扯動鏈條,梁佑輔踉跄幾步,險些跌倒。

不曉得走出多遠,來到一處空地。空地周圍依舊滿是黑暗,隻零星閃出點點幽暗的火光,那水流聲卻是不斷。空地周圍生了許多雜草,正當中沙石闆上有一張大台,台上擺滿了各種水果珍馐。台旁坐了一人,身穿帝王模樣的服飾,面容如何卻是看不清。那人身後有兩名鬼将,手執了兵器站立左右。那鬼差将梁佑輔拖上前去,一腳踢在他腿間,梁佑輔吃痛,當下跪倒在地。那鬼差單腿跪下道:“禀報大王,那冒犯大王虎威之人已由小的帶到!”

那大王點了點頭,緩緩地道:“我看你一身官服,當是陽間的命官。叫得什麽名字啊?”梁佑輔心想此處既然是陰間,這帝王打扮的人當是閻王,忙道:“啓禀閻王,下官……不不不……小人名喚梁佑輔。”閻王點了點頭,忽然從桌上拿起幾張紙,丢下台來,喝道:“這些東西可是你的?!”梁佑輔拿起一看,隻見正是剛才自己與幾名随從在岸上戲耍丢下的稿紙,不由冷汗涔涔,道:“這個……這個……的确是小人的東西。”那閻王道:“你可知此處是什麽所在嗎?”梁佑輔顫聲道:“小人……小人聽聞此處是‘走龍道’。”那閻王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齒道:“哼!好哇,現在居然連凡人都欺淩到本王頭上了!既然知道,何以大膽在河旁高聲戲谑,擾我清淨?難道是故意藐視我等不成?!”

梁佑輔聽得那閻王動氣,連忙告饒:“小人實是沒有此意,而是……而是……而是聽一個老者說此河有三怪,一怪爲‘夜明光’,二怪爲‘兩不漂’,三怪爲‘水碳爐’,故而一時玩興所緻,不想驚擾了閻王的聖駕,還請閻王能枉開一面,饒恕小人罪過……”話未說完,卻聽那閻王冷冷長笑,隻笑得梁佑輔渾身起顫。那閻王止了笑聲,道:“你若是真的落在閻王手裏,或許可以讨個人情。可惜……你現在卻是在本王處,怪隻怪你時運不高,可怨不得本王手段毒辣!”梁佑輔一聽這話,心道:“難道這人并不是閻王?那麽又是哪個?”還不曾等他細想,隻聽那大王高聲道:“左右,将這膽敢犯上的孽人給我拖出去,鎖于冰河洞内充作苦役,飽受陰寒之苦,教他永世不得超升!”當下身後的兩名鬼将應了一聲,領命踏步上前,一把拿住梁佑輔。梁佑輔隻吓得魂飛魄散,口中高叫:“大王開恩!”那大王卻是不理。

梁佑輔極力掙紮,無奈那兩名鬼将力大無比。正推嚷間,忽然自梁佑輔袖中落出一物,正是于龍虎山上偶得的“黃神越章”印,隻見那印一落地,頓時暴出通天的紅光。兩名鬼将與鬼差爲紅光所懾,連忙四下逃竄。那大王見了這紅光,也是大叫一聲,以袖掩面,忽而不見,平台之上隻剩下梁佑輔一人,與那張爲鬼将撞翻的台子。

梁佑輔坐倒在地上,半晌才回過神來,看一看落在地上的“黃神越章”印,雖然不知其中原由,卻也曉得适才全賴此印威力,不然自己便要充當苦役,永遠呆在此等暗無天日的所在,心道:“幸好當日周道長勸我收好,若不然今日可會如何?”趕緊将那印藏于衣袖之内,站起身來四下張望,所看見的隻是一片漆黑,找不到路途出去,不由茫然失措,大是焦急。

卻不知那鬼王是何人,梁佑輔究竟身在何處,他又怎樣于此處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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