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佑輔回到天師府,已是将近日落時分,道觀内的路上看不見什麽人,隻因天師府内的道士們正在做晚課。悠揚的韻律,伴着頌經聲,聽着很是受用。梁佑輔隻得獨自一人在院内閑步,不多時又把那印拿出來,細細把玩。那印木古樸,當是百年前之物,這印的主人恐怕早就仙去。況且欽差大臣索要一枚印章,當也不是難事,故而梁佑輔心下很是塌實,并不擔心被天師府的道士收回去。
就在此時,不遠處的牆角忽然拐出一人,那人身穿一件藍黑道袍,身後挂了一柄寶劍,正朝着梁佑輔走來。梁佑輔心下奇怪:“縱然是那吳監院此刻也在三清殿内恭恭敬敬的頌經,何以這個道士居然偷溜了出來?”上前幾步,喊道:“這位道長,如此匆忙卻是去哪裏?”那道士聽到有人喊他,不由停下腳步,一臉的詫異之色,似乎是面對一件天下最奇怪之事,說道:“大人可以見到貧道?”
梁佑輔被這一問,也是很奇怪,心想:“此刻天尚見亮,如此一個大活人,又怎麽會看不到?”走上兩步,瞧清了那道士的面容,不由大驚,原來這道士不是别人,正是昨夜仗劍打入朱王府,将梁佑輔帶出來的那長須道長。
梁佑輔本以爲那不過是一場虛想之境,于其中的種種異端都不放于心上,此刻居然看見一個“虛幻之人”真真切切地立于面前,又是驚訝又是害怕,道:“怎麽……怎麽是道長您?!”那道士卻笑道:“爲何不能是我?難道大人您以爲那本是一夢嗎?”忽然注意到梁佑輔手中的那印章,恍然大悟,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梁佑輔隻被他說得糊塗,也不管他話中之意,心下無數的疑問想問這道士,開口道:“昨夜在山洞……”那道士望一望天色,打斷了梁佑輔,道:“那事一言難盡,況且此處也不是說話的所在。貧道尚身有煩務,恐難多陪。如大人想知其中原委,不妨晚間來找貧道叙舊。”梁佑輔恭敬道:“既如此,下官今晚再來求教,不知道長如何稱呼?”那道士道:“貧道賤号周安。”說罷辭謝了梁佑輔,快步向前。梁佑輔目送他而去,隻見周安走得幾步,忽然間雙腳輕輕蹬地,身體竟然飄至半空中,轉身向梁佑輔抱一抱拳,倏地便再也不見蹤影。梁佑輔見得此景,隻驚得瞪大了眼睛,呆在當場,半晌才回過神來,喃喃道:“難道白日飛升、修道成仙之說,竟是真有其事?若不然,凡人哪能如此?”心中不禁對神仙世界生出仰慕之情。
這時,隻聽那大殿内的道樂忽然轉響,鑼鼓敲起,唱韻也變做升調,卻是道士晚課将畢,待得唱完最後一段,道士們恭敬的給衆天尊行禮,拜送回府,各自收拾了器具,觀内又恢複一片安靜。日落西下,天色漸漸轉暗,晚霞襯映于山邊。觀内道路兩旁石雕柱燈内已點亮了蠟燭,那燭火搖曳,在地上生出片片活影,梁佑輔見了,隻覺一陣孤寂。
有道士來喚梁佑輔用晚膳,梁佑輔與他一同來到膳房,依舊是一色素菜。席間,梁佑輔向吳監院打聽那道士周安,吳監院道:“周安并非我觀道士,而是上月來挂單的。”
所謂挂單,說的是道士雲遊他方,在别處道觀落腳。隻因均是太上門徒,故而各觀逢有道士來挂單時,都會大開方便之門,不分彼此。吳監院頓了頓,說道:“提起這周安,好似聽說原本是青成山出的家。他爲人倒是不錯,待人接物很是得體。隻是不喜與人說話,經常一人呆于房中。許多道士說經過他房門時,十之有九是看到他在床上打坐,不打坐時就是在讀經,修行很是刻苦。不過觀内的早晚課卻從不見他來參加,隻因他是外觀的道士,我們也不好過分約束,也由着他去。大人何以會問起此人?”梁佑輔心想:“那事前後未免太過奇異,若是直接講說,恐惹人恥笑。”于是說道:“下官與那周道長曾有一面之緣,方才在衆道之中看見一人相貌極似,是以有此一問。不想果然是他!吳監院可否告知他所住何處?”吳監院道:“凡是外間來挂單的道士都住在天師府旁的别院内,那别院并不遠。若是大人要去,可出我觀右首的邊門,那裏有一條卵石小路,順着那路走不多時就可看到,周安正住那院左首第三個房間。當下在我觀挂單的就他一人,大人也無需去找,看到哪屋有光的便是他了。”
梁佑輔謝過吳監院,想那周安既出去辦事,膳堂内也不見他人影,估計并不會那麽快回來,心下雖急,但也無可奈何。用過了晚膳,回到自己房中,換過了身幹淨的衣服,直等到戌牌時分,方才提了個燈籠,開了道觀右側邊門,沿那石路走去。
未走幾步,來到一處松林。一陣夜風吹來,雜着松木香撲鼻而來,梁佑輔隻覺精神氣爽,信步穿過那林子,果然在不遠處有一個小院。梁佑輔走近,隻見那院上一個扁額,寫了“清松院”三字,字體秀美。院門虛掩,梁佑輔輕輕推開,踏入院内。這院子布局簡單,正中一隻香爐,兩邊各是幾間房屋,左邊正有一間屋内亮着燈。梁佑輔心想:“當是這一間了。”整了整衣襟,恭肅神态,立于門口道:“周道長可在裏屋?”喊了一聲,并不見有回音。梁佑輔恐怕聲音太輕,周安不曾聽見,又放大了些嗓音,道:“周道長可在裏屋?”仍不見有人聲。
梁佑輔心想:“莫非他還不曾回來?”于是輕步上前,透過窗格向内望去,隻見那周安正端坐在床上,閉目修行,心下不由有些懊悔:“我方才也太唐突了些,不知是否打擾了他清修?”又看了看,隻見周安并無所動,略略心定,退開幾步,立于門外等侯。
也不知等了多少時間,屋内始終沒有動靜,梁佑輔手中的燈籠火光漸漸将熄,不由又走到窗邊探望了一下,隻見周安還是坐在床上,不免有些煩躁,心道:“怎麽還在打坐,也不曉得還要等多久?”忽然身後一人道:“小道這不就來了嗎?可讓大人受累了。”梁佑輔轉身,隻見周安正立在自己身後,依舊滿面玉光,神态安逸。
梁佑輔不由轉頭看看屋内,床上坐了一個周安;又看看自己身後,院内立了一個周安,不禁張大了嘴巴,道:“這……這……這……”身後這個周安捋須笑了起來,笑得幾聲,人影忽然不見。那笑聲卻是不斷,隻是由外轉内,聽來反而是從裏屋傳出來的。那屋門吱的一聲打開,周安踏出門來,笑着将驚呆的梁佑輔拉入屋内坐下,道:“粗鄙薄技,讓大人受驚了。”
梁佑輔道:“道長這是如何做得的,莫非道長就是神仙嗎?”周安搖頭道:“些須淺功,哪裏算是什麽神仙?還差得遠,差得遠呢!”梁佑輔道:“道長太過謙虛,若這也算是淺功,那我等凡夫俗子真不曉得又是什麽了。”周安笑了一笑,道:“今日你不能明白,隻覺得神異無比,這并不奇怪。往後時機到時,自當會通曉一切,知我所言不虛。”停頓了一下,說道:“本來昨夜之事,是不應與人詳說的。但我看大人你眉目間精氣充盈,又是與道有緣。若大人有什麽疑問隻管問來,小道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梁佑輔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就放肆了。敢問道長,我昨夜所進的明明是一洞,後來如何會變成一處集市?”周安道:“你所進者确實是一個山洞,其後也一直在洞中走動。但所以覺得是在一處集市,乃是因爲那洞中藏了一境,名爲‘洞中境’。其境内事物百千,所見者多種多樣,或山川、或汪洋、或樓閣、或亭台,任意而緻,全由境主掌控。此境亦可藏于别處,但多于山林湖塘之間。若是不幸撞到那境門,便被吸納進去,再也尋不着出路。”梁佑輔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又問:“那何以有人要建立此種境界?”
周安笑道:“那原因便多了,有的是爲豢養自己手下,有的是爲吸納他物精氣,全憑各自喜好。”梁佑輔道:“那如此說來,下官昨夜于洞中境中所見的諸般人物,也都是被吸納進去的?”周安搖頭道:“那些根本都不是人物!六成的山精老怪,四成的無主冤魂。也不是被吸呐進去,全是出于自願,所爲者是能有一方栖息之地而已。且他們各有法力,進出自由,卻不象大人,被困後無計可施。”梁佑輔聽完他一番話,不禁面色土黃,心道:“昨夜我居然混迹于一群精怪怨鬼之中,怪不得他們見我身穿官服,卻一個個都無動于衷!”又想到曾與一個漢子和一個婦人同桌吃喝談話,更是冷汗淋漓,也料不定他們兩個是什麽東西所變,定了定心神,方才開口問道:“那麽,朱王爺便是那境的主人了?”周安點頭道:“正是。不過不是朱王爺,而是‘蛛王爺’,卻是蜘蛛的蛛。黑将軍是一隻山熊精,道行不如朱王爺深。原本他兩人勾結起來,也是專做那等結網攝人、吸精毀命之事。後來爲小道撞破,着實收拾了幾次,已經改邪歸正。”
梁佑輔搖頭道:“既然道長法力高強,何不将這朱王爺、黑将軍連同境中大大小小的精怪鬼魅都一并剪除?也是爲人間除去一害。如此姑息養奸,恐怕後必成禍!”周安道:“大人此話差矣。精怪野物,也是世間的生靈,或是因吸取天地精華,或是因緣機遇而得有人型,卻未必個個都壞。世人總以爲精怪必惡,那不過是以訛傳訛、或者亂談書說之敗功而已。縱然有禍害之心,善加引導,也當會行入正途。何況縱然我等人類,其中也有善惡之分。許多惡人所爲,真的連禽獸都是不如。縱然得了人身,也并無什麽可尊之處。”停頓了一下,又道:“至于世間流行鬼魅必滅之說,那更是有些可笑。生而爲人,死而爲鬼。那鬼本也是個生人,何以就因爲陰陽兩隔,便視如水火?說句不當之言,倘若大人不幸歸西,原本大人的親朋好友便突然怒目而對、刀劍相向,大人是何感想?”
梁佑輔被周安說得啞口無言,但心下細細想來,的确也有幾分道理。周安又道:“道者,是爲天下之道,非是何類何物可以獨有。太上演教,天下一切衆生都可修習,亦并非隻有我等人類才可親近。”梁佑輔聽罷,不由連連點頭,道:“道長高見,今日一番言語,勝過下官苦讀十年詩書。”周安笑了一笑,道:“大人聰慧過人,一聽便懂。這一些話我也曾對别人說過,卻個個駁我是謬言誕論。大人既然道緣深厚,不如棄仕從道如何?”梁佑輔一聽,不由顔面變色,半晌才吐出一句:“道長言語懇切,但下官忠君愛國,卻非那等半途而廢之人。”周安笑着點了點頭,道:“人各有志,确實勉強不得。”
梁佑輔不願多提棄官從道之事,連忙岔開話題,将袖中那印章拿出,問道:“此物是下官偶得。下官于那古字篆書也綠略有些研究,但卻讀不懂這印上的文字,不知道長可否認得?”周安接過,拿在手中看了看,道:“此乃一枚道印,印上文字爲‘黃神越章’。隻因其上文字爲‘天篆’,故而凡間少有能懂。”梁佑輔“哦”了一聲,道:“何以這印文如此古怪?卻是什麽意思?”周安道:“‘黃神’者,黃老也!既是黃帝與老子,道教尊其爲神,故而名曰‘黃神越章’。不知大人是何處得來的?”
梁佑輔于是将當日下午如何遊玩山林,如何經人指點尋那老道,又如何發現那山洞等一并告知周安。周安聽後,不由微微一笑,說道:“原來如此!此印威力非同小可,古之道士入山必佩此印,佩則虎狼不敢近其身。若是行于外間,碰到山川精怪作亂,以此印封泥,則可困精收怪,神驗無比。隻可惜……隻可惜此印世已失傳許久。龍虎山的道士天天住于山上都不曾尋到,大人迷路竟可以迷出一顆來。莫不是天意?”
梁佑輔聽後,不由笑道:“失傳卻是不妨!既然下官手中已經有此一方,當可按此篆刻,然後廣傳天下便是!”周安搖頭道:“大人有所不知,道教用引不同一般。除去印文需準以外,尚需法師親自設壇祭煉。祭煉中又有法度、科儀,以及各種所需規矩。煉過之後其印紅光滿室,方才可以通神令将。小道常見有妄人拿了普通印章冒充道印販賣,純欺世人不知而已。這黃神越章印的印文道書内随處可見,惟獨缺了那祭煉之法,是以小道說是失傳。除非天降神書,再授煉法,不然是補不回來的。”
梁佑輔聽罷,不由長歎一聲,心中轉念想起一事,道:“既如此,那此印可留于道長處。若是爲下官所有,除了平日無聊時拿出賞玩以外,再無他用,徒然是曝斂天物而已。”周安搖頭道:“大人心意小道明白。不過神印天授,既然是大人找見的,當是歸大人所有。縱然放于小道處,恐怕不多久也會被收去,還是請大人好好收藏爲是。”梁佑輔還是要将此印送于周安,周安卻堅持不授,梁佑輔無法,隻得又放回衣袖中。
梁佑輔忽然道:“下官還有一事不明,請道長指點。”周安點點頭,道:“請大人直講。”梁佑輔道:“方才我等候屋外,正不耐煩時。道長卻于我身後出現,且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屋外,這是如何一回事情?”周安聽後,不由哈哈大笑道:“我便知道大人必會有此一問!”梁佑輔也是陪笑道:“隻因此事實在奇異不過,若非親見,真是不敢置信!還請道長解了下官心中此疑。”
周安收了笑容,正色道:“其他都可與大人說,但惟獨此事小道尚且不能講,還請大人恕罪。”梁佑輔道:“道長不是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便請與下官說一詳細,不然下官今晚必定心癢難耐、夜不能寐。”但無論梁佑輔如何軟磨硬蹭,那周安隻是笑着推說“不可講”,梁佑輔不好強逼,也無他法,隻好作罷。
兩人又聊了一陣,梁佑輔見時辰已經不早,道:“今日與道長一席話,收益甚多!隻是現在天色以晚,明日下官又還要于那張天師宣旨,不妨就此告辭,而後擇日再來請教。”周安道:“如此也好,小道便不多留了。”
梁佑輔再三拜謝,出了那别院,回到自己住處,略作梳洗,寬衣休息。待得将長衣脫下時,不由又拿起那黃神越章印來,端詳良久,心道:“此不過一塊木印,真會有如此厲害嗎?”仍是半信半疑。
卻不知明日宣旨天師,又會如何一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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