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申明


那太監離開并不多久,忽有一隊官兵齊齊行至,爲首的軍官下馬進得館驿,正見到梁佑輔手執了聖旨,被幾名館驿下員圍住不斷地向他道賀。那軍官單腿跪下道:“末将楊正章,參見欽差大人!”聲音洪亮,将旁人之語盡皆壓了下去。梁佑輔怔了一怔,方才醒悟自己便是欽差,連忙上前将他扶起,道:“楊将軍不必多禮!”隻見這楊将軍生得威武,虎背熊腰,滿面虬須,又問:“不知将軍此來何事?”

楊正章道:“禀大人,末将是禁衛軍方統領下的偏将軍。今奉盧将軍之令,特來保大人前赴江西龍虎山诏天師入京!”梁佑輔隻覺驚惶,禁衛軍偏将軍是正三品軍官,此刻居然與自己一個七品外員自稱“末将”,未等他回過神來,那楊正章又道:“末将已從禁衛軍中挑選精壯士兵五百人,現正在門外等候,不知欽差大人預備何時啓程?”梁佑輔心想那太監宣旨後又傳了聖上的親口囑咐,要自己速去速回,當下道:“此乃皇上聖差,怠慢不得。依下官之意,當是些須便行,不知楊将軍意下如何?”楊正章點頭道:“此行的上鋒是梁大人,末将全憑大人差遣!”

梁佑輔見楊正章爲人敦實,并非倚仗官品目中無人之輩,很是放心,更對盧将軍的悉心調派感激滿懷。匆忙更換了禦賜的官服,又喚醒了自己從臨縣帶來的幾名随從,将原委與他們說了。幾名随從聽得梁佑輔高升,很是歡喜,連忙打點了行裝,不多時幾人便出得館驿。

梁佑輔隻望見那五百名軍士行列整齊,雖是立于市街,卻無一人東張西望,不由贊道:“楊将軍帶兵有方,士卒個個威武,紀律又是嚴明,下官真是開了眼界。”楊正章笑了笑,道:“此乃聖上的禁衛軍,均是千裏挑一的好手,自然不同一般。若論軍法操練,那都是方統領之功,末将不過是個傳令的下手罷了。”指着行伍中推的幾部木車,那木車上各自堆放了一口大箱,箱上有金黃的封條封訖,與梁佑輔說道:“此乃禦賜的封賞。但這幾車不過是一小部分,尚有大批物品未曾辦齊,待備妥後會另派将員押送,大人無須操心。”梁佑輔點了點頭,又與楊正章檢查了一應巨細,見更無他缺,說道:“既如此,楊将軍,我們便上路罷?”

楊正章請梁佑輔先上馬,自己則跟在他後面,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出了京城,向龍虎山進發。梁佑輔所在的臨縣雖也不小,但僅有二、三十名衙役,出行時不過七、八人陪同。而此時前有三十名兵卒手執了“欽差”、“回避”的牌子,又舉了十多面旌旗開道;後是禁衛軍正三品的偏将軍壓陣,又有數百名官兵護駕,自己身穿的是禦賜的紫金袍。他幾時享受過如此待遇?甚至連做夢都不曾夢見過自己能有如此威風,心中忽想:“這個欽差若是一直做下去,人生夫複何求?”又有一股忠君的念頭湧上心來,隻覺得自己既得聖恩,如一心報效皇上,那金殿上員、位列人臣也并非霧裏見花。恍惚間,似乎已經看見自己身着朝服,居于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境!

一隊人馬在梁佑輔的催促之下,穿州越縣,連日疾行。楊正章邊走邊與梁佑輔聊那軍中的轶事,他入伍十餘年,所知所曉之事着實不少,似乎便是說上三年也說不完,許多事情都是梁佑輔聞所未聞,一路上有說有笑,倒不寂寞。

這一日正行至一片山嶺之中,眼見前方岔路橫生,那山又是一望無際。梁佑輔眼見如此情景,心下躊躇,不知該行哪條路徑,生恐一步走錯,便失之千裏。勞而無功事小,耽誤了時辰事大。擡頭望天,估摸着已經是午間時分,于是下令全軍移至了一處林蔭内休憩,埋鍋造飯。又另派了一小隊人馬去左近尋找人家,也好問明路徑。

梁佑輔與楊正章坐于一棵大榕樹之下,有幾名識相的軍士連忙送來水酒。其時已是六月,天氣頗有些燥熱,梁佑輔飲了一口,頓覺五髒清涼。楊正章見那榕樹主幹粗實,枝葉又是茂密,忽然道:“梁大人可曾聽過樹仙的故事?”梁佑輔道:“樹仙?下官倒不曾聽過。”楊正章道:“六年前,那時候末将正駐守南疆。一次行軍到一林中,隻見有一棵榕樹下插了許多香,另有不少當地的男女老少在那裏跪拜。末将很是奇怪,便上前去詢問。一名老者說那樹上住着神仙,據說很是神奇。”梁佑輔問道:“怎生的神奇法?”楊正章道:“當日末将也是這般問那老者,那老者說那樹頭經常出現五彩祥雲。還有一日突放紅光,亮得連鄰村的人老遠都能望見那光芒。後來有一個跛子乞丐,無家可歸,在那樹下睡了一晚。第二日醒來,那跛腳居然好了。不久後居然發迹,與人合夥做買賣賺了許多的銀子,娶妻生兒,好不快活。自那以後,逢人有事,便去那樹下跪拜燒香,求樹仙幫忙,多有靈驗!”拍了拍他們身後的那棵榕樹道:“方才我是見此樹與當年那一顆生的相似,這才想起了往事。不曉得你我二人在這樹下歇息,日後可也會吉星高照呢?”說罷,兩人一同大笑起來。

這時,那去尋人家問路的一小隊軍士帶了一個樵夫模樣的人回來。爲首那軍官跪下道:“禀報梁大人、楊将軍,小人們碰到這個樵夫,他說他認得這山路,故帶來請兩位大人問話。”梁佑輔見那樵夫滿臉漆黑,身材五短,一身藍衫多處破洞補丁,手中一把柴刀,背後一個竹籮筐,容态很是猥瑣,心中略有些不樂,問道:“你是哪裏人氏?”那樵夫道:“回大老爺,小的本是浙江人,前年水災逃到此處,以砍柴爲生。”

梁佑輔聽他對答居然頗爲得體,不由訝異,問道:“你可認得這山路?”那樵夫點頭道:“認得,認得,每日都在這山上走,哪裏會不認得?”梁佑輔捋須道:“那好!本官問你,此山何名?”樵夫道:“這山喚作地宮山,共有二十四峰,峰峰相連,可有千多裏呐!”梁佑輔點頭道:“若想穿過此山前往章州,當是如何走法?”那樵夫道:“有兩條路,兩路遠近差不多。從此處向前,可看見一塊巨石,便在這巨石旁有一條小徑,正是通往章州的道路。在那小徑行上大約三、五裏路程,可見有左右兩條岔路。若選右邊一條,山路崎岖,大半日功夫可出山。若是選左邊那一條,大道平坦,但因繞了一圈,大約要一日才可見到章州。”

梁佑輔聽着樵夫将路徑說得分明,心下歡喜,打賞了他二兩銀子。誰知那樵夫卻視那銀塊如無物,在手中把玩了幾下,又塞回給梁佑輔,反而問道:“不知大人意下是走右路還是走左路?”一名侍奉軍士見狀,立刻喝道:“大膽!隻有大人問你話,豈有你問大人話的道理。”便要上前棒打。梁佑輔搖手止住那軍士,對那樵夫說道:“自然是選大道平坦的而行。那崎岖山路推車難過,且軍士不易行徑,雖然看似路短,反而要花許多時間。而那平坦之路雖然途遠,但快馬加鞭,士卒更可放開腳步,未必便真慢了多少。”一旁的楊正章隻聽得連連點頭,隻因這一番話深合行軍要道,他心下本也是想選那大路。

那樵夫聽後大笑,轉身而去,口中說道:“哈哈哈哈……好!好!心有靈根少貪求,無奈天數機不至。選得好……選得好……哈哈哈哈……”那先前要棒打樵夫的軍士又道:“大人,這樵夫口出狂言,實在太過放肆,不若屬下……”梁佑輔道:“算了,我看他言語文辭、出口成章,想必當年也曾是個讀書人。如今落魄至此,形态狂放也是難怪,就不必追究了。”

一幹人等吃過了午飯,收拾好器具,按照那樵夫的指點,果然尋到一塊巨石。那石旁的小路狹窄,一次隻容得兩、三人并排而行,兩旁雜草叢生、荊棘滿布,似乎已經許多時候都不曾有人走過。楊正章拔出配刀,當先開路,梁佑輔與衆軍士跟在後面,一隊人徐徐前行。

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忽然聽楊正章說道:“已經到了那樵夫所說的岔路了!”梁佑輔向前望去,見正當中一塊突出的赤紅山壁,左右兩條路各自延生開去。右首那路怪岩嶙峋,坎石滿地。左首一路寬闊平坦,但其上樹木叢深,頗爲陰暗,遠處隻是一團漆黑。粱、楊二人早已商定選那平坦大路,并無拖延,當下引着人馬向左走去。

上了那路,頓時兩邊開闊,心胸也覺得順暢起來,雖然那樹木越生越密,光線越走越暗,但并無妨礙。兩人又開始閑聊那種種趣事,也不曉得走了多久,竟然已經月上樹頭,絲絲銀光自枝縫間散落。楊正章皺眉道:“這可奇了,末将并不覺有多少時間過去,怎麽居然如此之快就已經天黑?”梁佑輔擡頭望了一望,笑道:“天黑又豈會有假?況且那樵夫也說走這條路要一日的時光。那時正是中午,我等又在先前一條窄路上耗費了不少時間,下官早就估計需得在這深山中過夜了。想是你我聊得正興,忘卻了時光吧!”

楊正章笑道:“大人說得有理!隻是這左近并無避風之所,我等行伍之人風餐露宿是習慣的了。可大人……”梁佑輔擺手道:“楊将軍無須過慮,下官也非那紙糊的人,些須山風還是當得的。”兩人正說話間,忽然一個校衛道:“兩位大人請看,那前面可是一座荒寺?”兩人向前往去,隻見不遠處的草叢中正露出幾隻飛檐。

兩人縱馬前去查看,果然是一座荒寺,門楣已是破敗不堪,内裏藤蔓鋪地,鴉雀無聲。進得廟堂,那供桌上滿是青苔,神像金裝盡脫,蛛網罩身,且體有殘缺,已經看不出供得是哪爲菩薩。梁佑輔待要細細看那神像面容辨認,忽然不知哪裏來的一陣陰風,隻從他脊梁中鑽了進去,不禁打了個哆嗦,神像也不看了,說道:“卻不知是哪裏的和尚,居然在這深山之中建了這樣一座寺院。”楊正章道:“哪裏管得了那麽多,興許未荒之前,這也是個香火鼎盛的寺廟呢!末将将此處收拾收拾,大人今夜就在此歇息。”當下命人打掃廟堂,餘人則在廟外空地按營紮寨。

那幾名士兵手腳麻利,不多時堂上已煥然一新,許多的肮髒之物盡被掃除,梁佑輔見着很是歡喜,道:“楊将軍,今夜不妨也睡此間吧?總好過外面那刺骨山風。”楊正章卻道:“末将身爲軍伍将首,當與士卒同進退。況且若不是中軍營帳,末将尚睡不習慣。”說罷笑着出了廟堂,隻留下梁佑輔一人。

梁佑輔略微梳洗一下,合衣躺在那行軍床上,卻是翻來覆去睡不着。腦中盡是什麽“皇恩”“爵位”,又或是行路的種種情景,大約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感覺有些困倦。正迷糊間,忽然聽見有人敲響了那廟堂的窗格。梁佑輔隻以爲是天亮,楊正章來叫他上路,起身一看,竟然是一個白衣老者立在窗外。那老者道:“大人可随我來嗎?”梁佑輔不知如何應了一聲,下了床鋪,出得廟堂,那老者卻已在廟堂的右側,距他六、七步遠的地方,道:“大人身上可有黃白之物?”梁佑輔卻不答他,問道:“不知老丈是何人?怎麽獨自一人在這慌山野廟之中?”那老者笑了笑道:“大人且将身上的黃白之無盡數取出,放于那石闆之上,随老夫來,過後一切自明。”

梁佑輔周身并無太多銀兩,摸了半晌,方才摸出一塊碎銀與幾枚銅闆,那碎銀還是白日樵拂把玩後硬塞還于他的。梁佑輔将這些錢物放在地上,那老者忽然不知怎麽已經近了梁佑輔的身,蒼老的手掌抓住梁佑輔手腕,說道:“便與我來吧!”拉着梁佑輔向一處走去。

卻不知這老者是什麽人物,又要将梁佑輔帶往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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