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七月十三日,軍師徐庶在前往議事府的途中遇刺,傷勢嚴重。
行刺他的人不是别人,乃是徐庶身邊的一名近衛侍從。
江東的民風剽悍,數百年間刺客層出不窮,往遠在春秋時專諸以魚腸劍刺殺吳王僚,在近裏也有許貢三門客行刺小霸王孫策的事情。
這一突然的變故整個打亂了高寵的計劃布署,原本準備立即動身北上的高寵不得不繼續留在金陵,一方面徐庶的傷勢讓他憂心牽挂,另一方面他還要布置力量,找出刺客兇手。
找尋兇手的工作進行得倒也順利,刺客選擇在清晨行刺,是算準了徐庶平時作息的規律,不過,他卻沒有足夠的運氣,在一擊得手準備逃竄的時候,保護徐庶的一名夜枭用浸着劇毒的刀擲中了刺客的後背。
“重點搜查行醫的藥鋪——,不可放過一個有傷的人。”高寵的命令在事件發生後的一個時辰内傳遍全城,一個受了傷的人在這麽短的時間内是不可能逃得很遠的。
三天後,在暴跳如雷的太守雷緒統領下,藏匿在一間破廟中的刺客終于被找到,由于全城的藥鋪已被兵士守得嚴嚴實實,這刺客的情形已經跟死人差不多了,毒氣攻心的結果自然是死路一條。
審訊的過程很快就結束了,這是一名被劉淳、吳範物色潛藏在徐庶身邊的内間,徐庶是掌管着令人恐懼的夜枭組合的直接官員,劉淳、吳範當初安排這名信仰狂熱的兇徒,目的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早早打探到可能的不測。
隻是,劉淳吳範沒有想到,下達圍捕命令的不是徐庶,而是來自于江東的統治者——高寵。
徐庶傷在内腑,幸好這名刺客爲了掩人耳目,所用的兵器是藏在袖間的短刃,否則的話,徐庶的性命将不保矣!徐庶的重要性對于高寵來說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把徐庶與軍隊的數量相比較的話,高寵甯願選擇失去二萬的兵士,也不願失去一個徐庶。
所以,隻有當從華佗口出聽到徐庶無虞的消息後,高寵才真正的放下心來,而這時已是建安八年七月下旬了,早先開拔的北伐大軍在諸葛亮的統率下,正在取得節節的勝利。
淮水上,雕嵌着江南錦繡圖案的樓船正逆風急行,如房屋般高大的樓層,精緻中透着實用,在閑時卷起鐵簾坐在艙中就能觀賞兩岸美景,一旦發生戰事,則緊閉門霏窗戶,任來襲的是箭矢還是刀槍,都無法瞬時突破這一層防護。
這一艘樓船是破虜将軍賀齊的傑作,據說賀齊爲了鑄造這一艘兩用戰船,在建安一帶采伐的巨木有數百根,征用的工匠則足有千餘衆。
爲此,建安一帶地方官員曾幾度興起參奏賀齊的風潮,如果高寵不是瞧在賀齊平定叛亂的功勞上,他這破虜将軍怕是早丢了。
當然,也正因爲賀齊有這奢侈極欲的毛病,他也錯過了數度受到重用的機會,這一次,如果不是戰況緊急,賀齊也輪不到上陣出力的機會。
“寵帥,北伐軍在靈壁一帶大捷,擊潰曹軍樂進部萬餘衆,據戰報講俘虜敵卒千餘人,繳獲辎重無數!”
“寵帥,諸葛軍師率大軍兵圍彭城,曹軍畏縮城内,不敢出戰!”
一路上,不時有探聽到消息的斥候駕船趕來送訊,不過這些都是三天前的情報後,在最近的這三日内,高寵沒有從斥候口中聽到一絲一毫的最新消息。
沒有新的消息,這可不是一個好預兆。
高寵心急如焚,從合肥至壽春這一路,他隻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就完成了行程,随後,在賀齊、蔣欽的水師保護下,高寵乘樓船沿淮水而下,向着最後一個情報中提到的地點——靈壁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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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外,噪動在軍營中蔓延,知道曹軍已威脅到後路的士兵越來越多,而讓圍城的将士更加心寒的還不止是曹軍突襲後路的壞消息,甚至于連老天都開始與他們作對起來。
七月,驕陽的夏季間歇,更有一二場的暴雨突至,這雨來得瞬是迅急,方才還是赤日炎炎的當口,轉眼就成了一片水鄉澤國。
彭城的曹軍有城中的房舍可以躲避,而對于城外的高寵軍來說,則是躲無可躲,帳蓬被水流漂起,浮在水中遊來蕩去,雖然對于這些生活在南方的兵士來說,遇上下雨是家常便飯,但畢竟曠野無遮無擋的,惹人心煩。
狂風呼咧,暴雨傾盤,“啪——”的一聲響起,似是什麽東西被風吹斷了。
諸葛亮和張遼急步出帳,掀簾看去,卻見中軍帥旗的木杆已被折成了兩截,守在近旁的淩統可能也聽到了聲音,冒雨奔出帳外,試圖撿起掉落在泥漿中的旌旗。
“等等——,旌旗既斷,拾之也是無用,一切就讓老天來作主吧!”諸葛亮怔怔的喝止了淩統,擡眼望向傾盤如雨幕般直下的天空,當這一句話說出口時,他的心情也灰暗到了極點。
中軍帥旗斷,主将亡,這是不詳的預兆!
半響,諸葛亮方回過神來,對着張遼與淩統道:“兩位将軍,事不宜遲,今晚你們就帶着各自部曲撤退吧,曹軍既然占據了細陽,我想很快就會向靈壁一帶靠近,那裏有李通守着,應該不會象細陽一樣很快失守,你們趕緊走的話,還能有一條生路。”
一切都已經很明白了,諸葛亮此時的心情雖然灰敗,但思緒卻反而被剛才一場雨沖得亮堂了不少,這時的他已放下了原先存下的種種心計,在強敵圍伺的時候,諸葛亮的身份就是一個身處在逆境中的将帥。
一時之決斷,則二萬餘衆獲得生路。
一時之傍惶,則可緻全軍以死地。
在這最後的時刻,諸葛亮終于意識到了一味糾纏于個人忠義的惡果,這是他的失誤,後果也隻能由他一個人來承擔。
“軍師,我們一起走。”淩統嘶聲道。受命保護諸葛亮安全的淩統并不知曉前前後後的一切,他隻是憑着一個武将的直覺忠實的履行着高寵交付的任務。
“走——,不,這裏天闊地厚,又是故鄉徐州的土地,相信離琅琊郡也不遠了,我就在這裏住下了。”諸葛亮臉上露出異樣的笑容。
“來人,将軍師送上轅車!”淩統大聲道。保護諸葛亮的安全——,這是高寵的命令,不管用什麽手段,淩統也要完成它,這是他對高寵的承諾。
淩家子弟,不諾則已,一諾千金,就如數年前那個秋雨疾風的傍晚,淩操臨危領命,率孤軍西進——。
“站住,你們誰敢上前,我就立即自刎在這裏。淩統,你不會期望拉着我的屍體去見寵帥吧!”諸葛亮豁然從袖中亮出一把鋒利無比的短劍,橫架于自己的頸項之上。
“軍師,你這是爲什麽?”張遼、淩統見諸葛亮的神态不似有假,隻得無奈的喝止住上前的兵卒。
看着張遼和淩統關切的眼神,諸葛亮的目光由凄厲轉爲平和,他歎息了一聲,緩緩說道:“一個人如果做錯了事情,那他就必須自己去償還,我這麽做究竟因爲什麽,你們脫困後去問寵帥吧,相信到時他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回答,你們放心,亮留在這裏,一不會去投降曹操,二不會做對不住寵帥的事情。”
……
彭城校軍場,二千名挑選出來的曹軍精銳冒雨接受着檢閱,他們即将出發,去迎接一場輝煌無比的勝利。
“勇士們,丞相的鐵蹄已經到達了穎水,城外的敵人正驚恐不安,我們是應該讓他們從眼皮子底下溜走,還是張開大網去捕殺他們。”樂進的動員命令赤裸裸的透着無盡的殺氣,爲了今晚這一戰,他已忍耐了很久。
在靈壁一戰敗北後,樂進知道許都那些早想着取代自已位置的人一個個笑歪了嘴巴,如果不能迅速的扭轉被動挨打的形象,丞相那裏首先就交待不過去。
“殺——!”一聲聲低吼和天空中的炸雷聲混雜在一起,震得人耳膜聲聲作響。
“好,全軍分爲左、右兩路,左軍由我統領,右軍由臧霸将軍統禦,出發!”
“諾。”
雨夜的傍晚,敵營中的松油火把無法點燃,漆黑一團的時候,正是偷襲的大好時機。
在高聳的城樓上,司馬懿一邊冷眼瞧着悄悄出城的軍隊,一邊凝望着黑漆漆毫無動靜的敵營,心中卻是掠過一絲不快,方才樂進在分配任務時讓自己守城,這明擺着是不希望有人搶了他的功勞,身爲一方軍鎮,心胸如此狹隘,如何能有所作爲?他也不想想,如果不是自己獻計,單憑他樂進的那兩下子,不被殺得屁滾尿流才怪。
忽然間,在敵營寨門口,兩盞用木盒遮蔽雨水的油燈亮起,在燈火照射處,一個颀長瘦弱的青年文士定定站着。
“樂進、臧霸兩位将軍,雨夜來擾,見了主人相迎,怎不下馬?”
樂進、臧霸在出城之後,正欲整軍殺入敵營,看見營門口火光亮起,遂疑心有詐,正疑惑着是進還是退時,卻聽到那年輕文士高聲叫喝。
“是諸葛亮。”樂進心頭一驚,他本以爲晚上諸葛亮一定早就睡着了,這時見情形與設想的大不相同,心中已生怯意。
“諸葛亮如此鎮定自若,定是識破了我們襲營的計策。”臧霸比樂進更是心虛,他倒不是怕了諸葛亮,他是擔心等會兒遇上張遼面子上過不去。本來若是深夜亂戰,誰也無法認清誰的模樣,現在敵人有了準備,那一場硬仗可就免不了了。
“兩位既然不肯屈尊,那就聽我彈奏一曲如何?”諸葛亮不緊不慢的走了幾步,坐到早已擺放好的琴案前,在拔弄了幾下琴弦之後,指尖靈動,琴音纏繞,和着周圍密密的細雨響徹在空寂的半夜裏。
琴音清雅而甯和,似江南的潺潺溪流趟過心田,一時間,無論是彈者,還是聽者,都不知不覺沉醉當中——。
樂進和臧霸進不敢進,退不能進,被迫作了諸葛亮的聽衆。
可惜,無論這琴音如何美妙,他們兩個粗人也聽不出其中的意境。
真正的聽者不是他們,也不是他們身邊的二千曹兵,而是站在不遠處城樓上的司馬懿。
“諸葛亮的琴音錯落有緻,間或高、低音清而不亂,難道說他真的設了伏兵,可是,這老半天了,爲何營中始終靜悄悄的,聽不到一絲的動靜。”司馬懿心念翻騰,一時籌措不下,他卻不知道,此際的諸葛亮已打定了死志,任身後是萬馬千軍,還是空無一人,對他來說都已無關緊要。
“嘣——!”琴弦應聲而斷。
漫天的雨幕遮擋了諸葛亮的視線,他的手重重的拔在最細的一根弦上,不堪重負的琴弦随即嘣斷。
“快快告知樂、臧兩位将軍,諸葛亮這是在拖延時間。”司馬懿一把拉過一名軍卒,連聲道。
戲入尾聲,在琴弦嘣斷之時,諸葛亮已經意識到屬于他的時間結束了。
他微笑着站起身,從袖口将短刃取出,然後慢慢的插入自己溫熱的胸膛。
雨無情的打在他的身上,流下的水是冷的,流出的血卻是熱的。
“主公,現在我可以安心随你去了!”諸葛亮倒下的時候,仰頭正看到一道如雪的閃電掠過黑夜的天空。
沒有人能否認他的才華,但諸葛亮也爲他的自負、愚忠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對劉備,他做到了鞠躬盡瘁。
對高寵,他用最後的生命做到了問心無愧。
當恍然大悟的樂進和臧霸先後殺入靜悄悄的諸葛亮大營時,營中早已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