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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7年4月11日
第七艦隊旗艦進入相位港之後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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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位港的西港富裕,而東港貧困。良港的區域多在西岸,而不那麽需要吞吐速度的船塢和維修區域,就被趕到了東岸水文狀況較差的地區。
沿着相位港東港城牆外的北翼濱海區域展開的,是連綿不斷的巨大船塢。
人們将巨大的多桅帆船用纜繩拖進岸邊的幹船塢裏,開始用新的木闆替換掉受到詛咒腐爛和陳化的船闆。從聖森購入的陳年上等橡木被拖出了倉庫,從道國買來的新木材則堆積在碼頭上。更多的、嶄新的船塢則向兩側延伸着,從整個文明世界雇來的工程師在挖掘新的船塢,魔法師則在調試水門和排水系統;相位港的黃金将投機者召喚來的同時,也召喚來了有能力建設世界的人們。
這一大片沿岸船塢,看起來仿佛深入海灣的一排利齒,有超過二百條大小商船和戰船在這裏建造和維修;在這排利齒後面,越過港口區的酒吧、倉庫和碼頭工人居所後,就能找到用黃金控制這排利齒的人。
橫渠張氏蟄居相位港時,買下的最大的一座宅子就位于碼頭和船塢區域附近。當時家族的産業就是圍繞着造船業部署的,通過控制貿易和購買船廠維持着數千人的力量。
這棟爲了方便族人在港口做苦力和文書而購入的大宅,如今公開挂着“黃巾太平道國駐相位港公使館”的牌子。
事實上,道國還沒有向佛提堡的督政府派出大使,這座公使館就是張時翼用以和相位港的盟友們聯絡的唯一渠道。
就連這種聯絡,也隻是這座建築物第二位的用途。
第一位的用途,自然是爲了新生的太平道國籌建一支遠洋艦隊。昔日替别人造船的家族,得到了道國之後,搖身一變成了相位港第二大的船東。
新任嗣師小姐自己就是乘着巨大的多桅全裝帆船回到道國的,她深知一支新式海軍艦隊的力量。如果能封鎖住道國東部諸州同張複土的聯系,她就能利用新軍逐一擊破仍舊不願臣服中央、宗教狂熱強烈的各州郡。
于是,在這個建築物裏留守的衆人,就肩負着用之前賺到的利潤爲道國籌建艦隊的重要任務;各路造船廠的老闆、工頭、代理商踏破了公使館的門檻……
按理說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所以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要想辦法安置這七百人?!”
身材嬌小的混血兒少女拿着手中的人員名單,望着眼前宅邸院子裏的人群,對身邊的同伴抱怨道。
她身上穿着一件道民修士的長袍服飾,衣服下擺相對于她嬌小的身材過長了,顯得有些違和。如果邦妮·塞菲爾看到她的打扮,她大概會形容爲“初中女生穿着偷來的大人衣服”。
但這位狄美衣小姐,卻是道國公使館如今最能倚賴的幾位主管之一。在她手下管理着幾十條在建的船隻,每天要招募、開除六七十人,每周要巡視二三十處不同的物業。
七百人其實并不算多,一個稍大點的院子就能全部站下。但如果這七百人全都是金發的年輕女子,穿着同樣簡陋的、麻袋一般的灰布舊衣,聚集在一起實在是有種非日常的沖擊力。
“美衣,這可是大小姐直接的命令。‘當初橫渠在相位港有八千人,區區七百人一點也不多。你們不是老叫着要人手嗎?’”
回答她的是另外一位少女,她也穿着道民的服飾,不過就顯得合适得多了:她本身就是黃皮膚的純正東方血脈,血統甚至看起來比道國的大多數人都更加純正一些。
這位殷如鏡小姐說着一口帶着口音的柯曼語,更讓公使館的客人和雇傭兵們懷疑她其實是嗣師大人派來的密探心腹。
在外人看來,公使館負責對外經營的代理白手套“懷翠行”就是由這兩位年輕的女士組成的:嬌小活潑的英特雷人狄美衣負責經營,而嚴肅冷峻的道國人殷如鏡則負責監察,都不知是哪家大人物的私生女還是外室。
這兩位女主管年紀輕輕就有入段魔法師的實力,在這相位港黑白兩道中也算是響當當的人物,聽說去年諸海師掃蕩地頭蛇**的時候都沒敢動這兩位張氏的代理人。
脾氣直率的狄美衣口無遮攔地将自己的不滿傾瀉出來:“我們想要的可不是這種人手啊?這七百多人,别說識字了,怕是連柯曼語都說不好吧?我們需要的是會計、監工、保安、文書,能使用魔法的人越多越好。最近盯上我們的人越來越多了,留在相位港的可靠人手卻越來越少。每條船、每個城鎮都要從相位港調人走,青牛府難道是填不滿的無底洞嗎?”
張時翼率艦隊東征,帶走了六千相位港的族人精銳和他們的親眷;橫渠軍收複青牛府之後,剩下的人立刻也行動起來,各顯神通,“爲了響應嗣師的要求”,買船的買船,當官的當官,奔赴道國各地。畢竟,道國是堪比整個自由諸國總和的大國,任意一個州郡的官位都遠勝過在相位港當個文書、監工什麽的。
殷如鏡接道:“分給我們的這些已經不錯了。還有好幾百被魔法洗了腦的奴隸,全統一交給革新會處理了。大概是要解除洗腦,然後重新安排去向吧。按一天能解十五個算,少說也要解兩個月……這事情我們根本就做不來啊。”
她用目光掃視着場内的金發姑娘們,大多數人雖說不至于到瑟瑟發抖的程度,但臉上也仍然難掩驚恐之色,看起來就像在野外撿到的兔子;但也有一些姑娘的眼神是麻木不仁的,更有一些能看出是将恨意深深隐藏在心底。
“分給我們的,基本都是無處可去、也沒有什麽才能和危險性的……以我們現在的人手,大概也隻能慢慢訓練這些人了。”
“七百人……光口糧和住宿就得多少錢啊。加上培訓費用,大赤字啊。還是每天一睜眼就會累積的大赤字。如果家族還有之前那麽多人,倒是可以讓她們去做女仆,可我們加上雇傭兵剩下也沒有三百人,這些姑娘怎麽看也做不了水手……”
想到這批可能半年都産出不了正面利潤,狄美衣頭都大了。懷翠行基本是個貿易皮包公司,也不太可能接納這批人。
“到底第七艦隊是怎麽想的,是金發的就買下來嗎!這不是連我們轉賣的路都堵死了嗎!”
見狄美衣已經開始抱怨,殷如鏡豎起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搖了搖,低聲勸說道:“好啦,幹活吧。既然事情已經到了我們手上,我們就得把這些姑娘訓練成我們自己人。如果讓大姐來決定,她一定會這麽做的。”
這句話就像一盆冷水潑在狄美衣的頭上,一下澆滅了她的抱怨。
“好吧。如果是大姐,不管有什麽困難,都會想辦法拉她們一把的。七百人啊。要招募至少二十個老師,再從這些人裏面選拔四十個……能做到的。”
狄美衣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起“大姐”,赤字似乎也沒有那麽可怕了。
如果沒有大姐教給她和殷如鏡識字和魔法,她們兩個現在的處境,恐怕也并不不會比面前這些淪爲奴隸的姑娘好多少。還不起債或者索性隻是因爲窮所以被拉走賣掉,實在是太常見的事情了。
而在整個相位港**的盜賊公會都和精靈公司一起被掃除的時候,是那位大姐在逃命之中想辦法教給兩人知識,創造機會,并最終在混亂的相位港爲三人謀取到現在的地位。會想起一路上的艱難險阻,如果沒有大姐的力量,她們兩個恐怕早就成爲英特雷狹海裏的魚食了。
如果是大姐會怎麽做呢?
狄美衣咳嗽了一聲,用指尖在空中輕劃出一組擴音咒文。
“那麽,你們中有多少人能聽懂柯曼語的,舉起手來。所有會柯曼語的可以直接工作,每天獲得更多的報酬……嗯,食物。”
公使館的年輕女主管突然醒悟過來,換用了更有現實性的說法。
“你們現在還不能得到報酬。但隻要努力工作,各位終有一天可以取回自由的。”
就像我一樣。狄美衣在心裏如此補充道。
如果可能的話,她也想要成爲大姐那樣的人。強大、美麗、冷酷,用自己的力量将其他人拖出苦海的人。她知道殷如鏡也是這麽想的;如果翠戒還活着,她應該也會這麽想吧。
偶爾狄美衣也會好奇地想:究竟大姐是什麽人。但她從未認真地想搞清楚這一點。
她和殷如鏡都有種感覺:如果知道了真相,那就像大姐的突然出現一樣,大姐可能會突然從她們的身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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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的直覺一點都沒錯。如果她們的“大姐”想要把自己隐藏起來,那可沒幾個人能找到她。
白睿思真的有準備好幾個從相位港逃走的計劃。這些計劃包含有傳送魔法和反追蹤方案,可以在一周之内讓她到達德蘭、費戈塔或者青牛府;也可以讓她入侵到相位港每個最戒備森嚴的角落
但她沒有把握這些計劃是否真的可以保證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追蹤到她。随着白睿思魔法能力的日漸提高,接觸到越來越多的情報來源,她的危機感就越來越重。
和她那兩個有點單線條的姐妹兼徒弟相比,白睿思清楚地知道,自己有着頂級魔法師才會有的優秀頭腦和靈魂。她讀過的魔法書都能輕易掌握,在魔網裏見到的法術也能輕松地重現;她曾嘗試将魔法教給其他人,但其他人都做不到這點。
那簡直就像……這個身體本來就會這些魔法一樣。
但越清楚這些事實,她就越感到巨大的壓力。那意味着,世界上至少有一個和她一樣優秀的頭腦,擁有比她更強大的魔法力量,以及數十倍于她的資源。
她大約也能猜出那個頭腦可能是誰——這正是最可怕的事情。
現在,白睿思就在距離那個人不遠的地方,在一家咖啡店裏打着短工。
“邦妮·塞菲爾總主教大人真是漂亮啊。”
“雖然她不常來訪,但每次來訪都會舉辦公開的布道。”
“可不光是在這裏布道。我一直通過傳送陣追着在全國各大教堂聽她布道,在意美亞、法忒斯甚至佛提堡,總主教大人都有巡回布道的計劃……”
“這是未來三個月内革新會講道的日程嗎?總主教大人可能會在哪些場次親自布道呢?”
“我想應該是這幾場……”
咖啡店裏的常客們,熱烈地交流着類似這樣的意見,拿出了彼此珍藏的日程表進行交流。
這些人就是俗稱的“革新會支援者”,雖然沒有意願成爲正式的神職人員,卻給教會提供捐款、志願勞動和情報的人們。
像他們這樣的人如今遍布自由諸國,甚至傳說在作爲敵國首都的帝都倫尼也有分會。他們的能力不足以加入革新會,或者不想受到清規戒律的約束,卻對那位年輕美麗強大的總主教大人充滿了興趣。
邦妮·塞菲爾本人也知道他們的存在,她曾經苦笑着描述這些人爲“搖滾明星的追星族”,還問過“要不要造些閃光的五彩聖光棒賣給他們”。當然,沒有一個人聽得懂總主教小姐在說些什麽,所以這個提議也就無疾而終了。
也正因爲這些人,在這個遠離交易所和銀行的地區,這家咖啡廳才開得下去,而且有能力雇傭像白睿思這樣打零工的服務員。鑒于革新會反對酗酒的教義,沒有人敢在這座主教堂附近開設酒吧,每張桌子上也都擺着“禁止烈酒”的标簽——雖然白睿思有時會看到,革新會的支援者紅着臉互相争吵,就和酒吧街那些酒鬼并無不同。
要調查和搜集關于邦妮·塞菲爾總主教的消息,沒有比這裏更合适的地方了——開這家店的老闆就是這麽想的。正常來說,有這種想法的人會被革新會的武裝教士們用盡一切手法打消年頭,或者幹脆讓他變成自己人;偏偏這位老闆卻誰都動不得,隻能幹瞪眼看着這家店公然收集情報,還把這裏建成了邦妮·塞菲爾官方同好會。
因爲這家店的投資者正是相位港排名第一的貴婦人,帝國長公主奧莉亞·休·柯曼殿下。她委派自己的副使,伊奧奈特·哈特曼宗座使節以安全部情報特别費和英特雷教區宣福費的名義,在整個相位港的關鍵職位大肆招募見習法師和新教士,一邊傳教,一邊宣揚類似“正教和新教本爲一體”這樣在德蘭幾乎會被判爲異端的宗教融合派言論。
相位港諸教會幾次想要對正教會如此嚣張的行動予以反擊,卻都被革新會的塞菲爾總主教壓了下來。神聖柯曼帝國和自由諸國是停火的關系,這不假;但帝國皇帝的妹妹,可是銀龍的代言人。
誰都知道,銀龍是聯合銀行最大的股東之一,整個聯合銀行那不落的金庫皆由這條銀龍擔保。隻要銀龍瑪拉還一如既往在她喜歡的餐館裏享用着牛排,相位港的金錢潮水就不會停止湧動,所有的貨物和艦隊都會在此集結。所以,伊奧奈特·哈特曼可以随他願意在這座城市裏自由開店,打探他所需要的消息。
當然,白睿思是個很謹慎、很謹慎的人,所以她從開始打工到現在,一次也沒有見過奧莉亞公主或者伊奧奈特紅衣主教。每當結算日到來時,見習法師白小姐就在家裏努力學習用功。她的業績和排班數量都在中遊偏下,提交的報告也不多不少,因爲大多數時間都用來補習魔法導緻打工時間短——總之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引起各方的主意。
理論上來說,應該是這樣的。
“可是……”
白睿思的視線,一直飛向店鋪露天區最靠外的一張咖啡桌旁。
在太陽傘下,坐着一位身材高挑修長,有着銀白色披肩長發,身着藍色貼身正教牧師短常服,眉眼銳利猶如利劍的女子。她點了一壺穆雷曼式黑咖啡,已經續了三次水,不耐煩地翻來覆去掃視着一本《神聖魔法原理·序言》,書封上用秀氣的花體燙金字寫着“邦妮·塞菲爾著”的字樣。
隻點了一壺咖啡卻坐着不走,簡直就像個惡客;但沒有人會去驅逐她。那位女子的真實身份,是相位港所有帝國或正教會臨時雇員都知道的特殊知識。
“紅衣主教……爲何今天過來?”
以那頭銀色長發知名的伊奧奈特·哈特曼,偶爾會以女裝的姿态出現。由于他女裝的姿态太過自然,也有人懷疑其實平時的男性版本才是假身份,還給“她”起了個代号叫“伊歐娜·哈特莉”。
平日老闆預定要來的時候,白睿思都會找借口離開;可今天她剛上工一個小時,還有兩三個小時的班要上。而且,這幾天或許是因爲第七艦隊進港帶來大量商品和商機的緣故,打工的見習法師特别的少,現在整個店裏隻有三個人,她實在沒辦法找借口走開。
幸好,女裝的伊奧奈特看起來心情十分煩躁,沒興趣關注他自己店裏的臨時雇員。這家店每月會前後雇傭十幾個法師打零工,裏面隻有三、四個真正的正教徒或線人向他本人彙報,像白睿思這樣的臨時員工隻是用錢雇來的掩護人員和勞工而已。
“難道我的推測有誤,今天總主教并不在相位港?”
伊奧奈特紅衣主教放下手中的書,又向教堂的方向看了一眼。
革新會在相位港的大教堂頗有些年頭了,但看起來仍然比正教會新建的教堂威武宏大得多。門口的噴泉是加持了簡單治愈疾病魔法的泉水,來求醫的民衆絡繹不絕,不時有人在噴泉前停住腳步跪下身來。
他的目光随着噴泉的水上下起伏,想起了自己新建的相位港正教堂。教堂建築華美時尚,放在帝都德蘭也不能說差,但始終門可羅雀。大多數來聽他布道的來客與其說是虔誠信徒,不如說是懷着獵奇心理的遊客。
像他這樣紅衣主教級的大人物,如果在帝國境内布道肯定會座無虛席,但在這裏卻令他回想起多年前剛從德蘭大學神學院畢業時,還不到二十歲的他被派到費戈塔鄉下布道時的記憶。正教的見習教士穿得是代表苦修的灰色法袍,和新教那整潔的白色披風和法衣截然不同。
“那些年輕人就是革新會的見習教士了吧。在他們這裏,做的倒都是見習的年輕人該做的工作……”
上午的布道結束了,年輕的革新會男女教士正在沿街給前來拜訪的民衆和路人散發,和嘈雜的人群一起向着咖啡館的方向走來。有兩、三個人跑得特别快,搶在人群之前沖進了咖啡館。
“我們拿到新的布道日程表了!後天塞菲爾總主教會抵達相位港,并在這裏舉辦一次關于神聖魔法原理的講座!”
“什麽?!這次竟然要邀請函嗎?!有哪幾個修會能拿到邀請函?”
“或許可以試試自省會的門路?柯瑞爾主教堂是本地位階僅次于革新會大教堂的第二大教堂……”
就像一枚冰風暴魔法扔進了水面一樣,原本安靜的咖啡館突然混亂了起來。人們四處走動交談,新的點單接連不斷,兩三名女服務生忙得團團亂轉。
在這片混亂之中,一位年輕的革新會教士在伊奧奈特對面的空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位領區牧師女士,請問這個位置上有人坐嗎?”
伊奧奈特從遠處收回視線,轉向提問者。在英特雷,很少有人能認出他那件藍色鑲白邊的正教教士服,但這位年輕的見習教士卻準确地講出了他的位階。伊奧奈特對自己的外貌頗爲自傲,但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面前這位穿着純白色夏季教士服的男子頗爲英俊,雖然身材并不高大,卻有種難以形容的中性美。
來人并沒有征求他的同意,而是徑直坐下,揮手叫來最近的一名女侍者點單。
“儒洛克咖啡一杯。”見習教士擡起頭來,用他墨綠色的雙瞳盯着女侍應,帶着壞笑點了這裏唯一含酒精的飲料。
“那個……革、革新會是主張禁酒的啦!不過我們有代用的葡萄汁,請問要多少分量呢?”似乎是爲面前男子的魅力所攝,那位面貌平凡的黑發女侍者紅着臉躲開了目光,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嗯,葡萄汁啊……随意吧。”
男子打了個響指,彈出一枚銀币。銀币在空中飛舞出一條抛物線,女侍應愣了一瞬,才慌慌張張地試圖去接,可還是沒能接到。銀币彈在她的指甲上,飛到旁邊的桌子上,反彈起來,滴溜溜地滾向咖啡館内。
“對、對不起!”
緊張的女侍應一邊道着歉,一邊跑進裏屋,很快從店内傳來了領班的訓斥聲。
見習教士眨了眨眼,将女侍應留下的點單牌放在了兩人正中。
“他們報告給我說你這裏雇傭了很多年輕的魔法師和教士,看來是真的啊。剛才那個姑娘小指外側殘留着抄寫卷軸的油墨——收集情報的成本應該很高吧,哈特莉老闆娘?”
“最近學習魔法的新人很多,雇傭其實并不是很貴,加上我們還可以提供一些物資作爲這些外圍雇員的報償——”
“好啦,我已經引開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哈特曼樞機。”
聽到這裏,伊奧奈特才猛地反應過來。
“你是邦——”
“噓。讓人發現會很麻煩的。”
男子将手指豎在唇邊,露出愉悅的笑容,默認了對面的猜測。
做男裝打扮的總主教小姐,和男扮女裝的紅衣主教先生,相位港最強有力的兩名神術使用者,在正午的陽傘下對視着。
所有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了,隻餘下二人——還有在不遠處一邊點單一邊傾聽着這一切的無名女侍者。
白睿思沒有使用魔法,她本身的聽力就如精靈一般優秀,但東方人的外表掩蔽了這一力量。如果邦妮·塞菲爾現在使用一個較高等級的偵測魔眼的話,她本可以發現那和自己相似的魔力波動;但她的魔力用來維持變身魔法了,沒有浪費魔力維持那麽高級的魔眼。
但即便以她的耳力,也隻能聽到隻言片語。伊奧奈特的發言非常小心,像一名真正的修女一樣聲音壓得很低。
“其實我沒想到你本人會在相位港。”
“怎麽?很意外打亂了你們的安排嗎?本來想送這張卡片過來,攪亂我可憐秘書的日常工作嗎?”
邦妮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是能聽出玩世不恭的語氣。伊奧奈特皺了皺眉頭。
“你本人和我之前的印象,似乎有些不同。邦……”伊奧奈特急咬住舌頭,沒把對方的名字說出來,“在我印象裏的你,似乎是個謹慎、周密而令人畏懼的人。”
用“在我印象裏的你”這種代稱式的說法時,聽起來就仿佛是男女之間的親密關系一樣——他把這突如其來的雜念驅趕了出去。
“但在這裏的不是‘我’,對吧?在這裏的是見習教士巴蘭·唯,他還有個不幸做了吸血鬼的姐姐,每天努力在研修神術想要改變命運。做角色設定也很有趣呢。”
“你是真的覺得這很好玩嗎?做一個……”伊奧奈特感覺自己的信仰似乎受到了侮辱,他在腦海裏搜刮着合适的稱呼,“堂堂的教會支柱,像一個女演員似的扮演其他人?有必要嗎?”
“隻要有趣就好。以前我需要謹慎、周密和可畏來保護我所愛的一切,但我現在不需要了。所以,隻要好玩就夠了——諸神也認同了這個想法呢。”男裝的邦妮·塞菲爾如此回答,“說正事吧。告訴我你們那邊的預言全文。”
伊奧奈特下意識掃了一圈咖啡店。人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總主教布道迷會的成員們正在忙着安排去各大修會搞入場券的計劃,絲毫不知他們的偶像正男裝坐在他們身邊。
“那則預言是這樣的:‘金色的道路将被截斷,漆黑的落日點燃大海’。”伊奧奈特頓了一下,“雖然是我們的預言術,但可靠度大約也有……”
“可靠度不用問了吧。你們的預言術,那就是命運女神的選民保證的,置信概率起碼有八成。”邦妮不耐煩地打斷了,“而且,和現在的情勢也合得上。我們建成了金色的道路,漆黑的落日我們也都知道是什麽。”
“幽靈艦隊。上次出現到現在,差不多又是五十年——他們大概也需要更新船隻,隻是這次真不是時候啊。”
說到這裏,伊奧奈特停了下來,因爲他看到女侍應端了儒洛克咖啡出來。女侍應明顯認識他這個老闆,放上咖啡的時候手都在抖;他不耐煩地敲了兩下桌子,示意她可以退下。
“這些不是你的雇員嗎?”
“但我可不知道她們還領誰的薪水,比如安全部、審判庭或者艦隊。預言魔法這種東西,知道的人太多了會影響實現方式的。”
“恰巧,我也得到那麽一條預言,和你們的預言可以互補。”邦妮·塞菲爾從挎包裏掏出一片竹簡,沿着桌面推了過去。
伊奧奈特拿起竹簡,瞟了一眼,立刻表示投降推了回去:“我不會讀寫東方文字,隻是勉強能聽懂而已,請翻譯一下。”
“兵強則滅,木強則折;金玉滿堂,莫之能守。”
邦妮接住對面遞回來的竹簡,一字一句念道。
“這是來自太平正道聖書的兩段原本不相幹的文字。他們的聖書就相當于我們的盟約和協約書,但号稱是先知親筆記錄的。翻譯成我們的語言,大意是這樣的:”
她的手指劃過竹簡的表面。這十六個方塊字不是用墨汁寫上去的,而是用刀,或者說類似刀的銳利物體切割出來的,然後在裏面用染料填滿了亮黃色。
“部隊強大就會覆滅,木材堅固就會折斷,寶藏如果堆滿了屋子,那就沒有辦法可以保護。”
伊奧奈特做出判斷:“兵和木湊在一起,指的是以木材制造的軍隊……就是艦隊吧。”
“堆滿寶藏的屋子指的不外乎是青牛府或者相位港,其中之一。但如果你那邊的預言講述的是同一件事情的話,那不靠海的青牛府就可以從列表中去掉了。”
女扮男裝和男扮女裝的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得出了結論。
“這麽說來,攻擊的目标是相位港嗎。”
“可是,幽靈艦隊爲什麽要攻擊相位港呢?這裏并不能補充他們的艦隊啊。如果我們按照預言,封住狹海——”邦妮·塞菲爾用指縫夾住竹簡,淩空一挑,做出了一個斬殺的動作,“幽靈艦隊應當不會愚蠢到如此程度吧?”
“除非有人強制他們前來。如果喪鍾敲響的話,艦隊就必須行動。”
“喪鍾敲響……”
邦妮沉吟了片刻,似乎在努力回想着相關的知識。她的手指快速抖動着,似乎在敲擊着什麽,而魔網也産生了些反應。
“‘喪鍾’?好古老的詞彙……這東西現在還存在嗎?”
伊奧奈特詫異地反問面前的美男子:“當然還存在吧?隻要複蘇精靈帝國的執念還在,大荒原的詛咒就不會消失啊。”
“今年是……确實還有幾年啊。”邦妮嘟囔了一句隻有她自己能聽懂的話,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也就是說,我們的對手是已經完全控制了某一個‘喪鍾’的人。續航能力無限長的幽靈艦隊,大概已經躲在漫無邊際的外海某處了吧。似乎有點有趣了……擁有并已經能控制喪鍾的頂級施法者。或者說,被喪鍾控制了的頂級施法者?”
“還請您不要大意。我會安排殿下最近幾天離開相位港本港,但我本人和我的隊伍會在這裏協助你們防禦。畢竟,幽靈艦隊損害了我們雙方的利益。”
本來這場交談到這裏就應該結束了。雙方交換了預言,做出了判斷,要轉述給自己的盟友……
但伊奧奈特猶豫了一下,還是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閣下身爲南方位置最高的人,爲何沒有自己對這件事情做出預言,而要仰賴不了解的東方技術進行預言呢?”
邦妮手中的咖啡杯托盤抖了一下,幾滴咖啡撒了出來。
因爲預言魔法對她無效。因爲她和她姐姐都是在命運女神預計之外的變數,無法通過預言魔法找到。她知道原因,但是不想回答。
所以邦妮決定換個回答方式,把問題岔開。
“我們沒有那麽可靠的預言魔法,命運女神佛蒂拉的選民先生。順帶一提,我也不認爲您和帝國的嫌疑已經洗清了;至少有一個持有喪鍾的人,就在皇家安全部。”
伊奧奈特楞了一下:“我?不,您搞錯了什麽吧?我可不是選民。”
“嗯,是——你不是選民?”這個答案和邦妮記憶中的知識完全不同。
“我也希望我能是啊,可惜每個神最多在世界上隻能有一位選民。”
伊奧奈特苦笑道,摸出了幾枚銀币放在桌子上,準備起身離開。
“而且,在這個問題上,我也相信皇家安全部并沒有卷入其中——雖然我并不知道他們手裏有沒有喪鍾。雖然您可能暫時還不知道,但這對兩個教會的高層都不是秘密:命運女神佛蒂拉的現任選民一直就在皇家安全部,而這次的預言,就是她專門送給我去處理的。”
“嗚哇。”
邦妮坐在座位上,半天沒有起身。最後這句話給她帶來的信息量,甚至比之前那些對話還要多。
“那現在的選民,到底是誰啊?爲什麽我會完全沒聽說過?”
片刻後,她把咖啡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向與教堂相反的方向走了出去。
沒有人留意到這兩個人,除了在咖啡館打工的幾名年輕見習法師在清點賬目時閑聊了幾句。
“咦,外場那個帥哥教士是被我們老闆娘甩了嗎?我看是老闆娘替他買了單啊。”
“我猜可能是搭讪失敗,然後知道了老闆娘的真實性别吧。”
“白姐你别這樣,我笑得快喘不過氣啦!”
白睿思一邊和臨時的同事們閑聊,一邊将自己今天的記錄任務整理成簡短的文字稿,抽空存進店内的密室内,作爲提交給皇家安全部的存檔。
當然,上面沒有記錄伊奧奈特和邦妮的密談;理論上來說,白睿思并不知道這件事情。實際上,她的視力和聽力堪比最好的精靈,即便隔着一道牆或者忙着點單、擦桌子也将那邊的對話聽了個七八成。
稍後,白睿思會轉告她的兩個義妹相位港即将遭到攻擊的消息。她猜測,在這次密談之後,大概還會有另外幾份情報送到橫渠的嗣師、英特雷督軍使和第七艦隊的手裏,應該也會有一份情報透過青牛府,輾轉到達她的手裏。
理論上來說這個名單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可白睿思還是感到一陣隐隐地擔憂。
在相位港最底層掙紮求生的直覺告訴她,事情已經有哪裏不對了。
“總覺得他們兩個似乎遺漏了什麽……”
直到當天傍晚,當看到黑色的落日出現在西港的上空時,她才想明白那兩位教會的偉大人物遺漏的東西是什麽。
這個遺漏太過明顯,以至于這兩位智計過人的高段教士都沒有意識到。
隻是“邦妮·塞菲爾後天将要到達相位港”這個消息本身,就足以變成讓黑帆艦隊侵入狹海的動機!
ps這次真的好久沒更新了,工作忙碌又卡文了不好意思。接下來肯定還是會繼續過節的……吧。
ps2祝賀大概不存在的兒童讀者們兒童節快樂!
ps3順便以此紀念楊元帥忌日。
ps4當然現在已經是端午節了所以這個其實是端午節的更新……端午節快樂!
其實我也不知道最後要寫什麽,隻是寫到ps4就忍不住還是想加這麽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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