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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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州會戰最終日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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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胡衛”的綠鑲邊黃旗仍飄揚在軍營的木制瞭望台之上,但它已經是這一片赤幟汪洋之中最後的黃旗孤島。
“給我一瓶冰好的晨曦露。現在就要。”
在這面将旗之下,嘉雯·阿爾瓦雷斯放下望遠鏡,向身邊的半精靈副官伸出了手。
晨曦露是聖森引以爲傲的淡酒,利用聖森西部原始深處的藤蔓漿果自然發酵而成。它的品質是如此之好,以至于可以作爲很多魔法的觸媒,很多聖森魔法師都喜歡帶上兩瓶作備用。
但半精靈并沒有立刻執行這個命令。他猶豫地望向自己的純血精靈長官,開口問道:“護民官大人,您覺得現在還是喝酒的時候嗎?”
“我記得還有。拿出來。”
半精靈擡起頭來,愕然地望着已經有些喪失冷靜和優雅的女護民官。
嘉雯的臉頰呈現慘白色,完美絲緞般的皮膚上居然泛着水光。那汗珠似乎散發着微光,又仿佛反射着烈日的光芒一般,頗爲顯眼。無論天氣多熱,也很少有人能見到純血精靈流汗,有很多人甚至猜測純血精靈沒有流汗的能力。
副官不敢違抗,從自己的背包裏掏出一瓶。冰系魔法殘留的觸感沾在瓶子表面,結了一層白霜。
嘉雯·阿爾瓦雷斯劈手奪過那瓶晨曦露,右手以指作刀,徑直劈掉瓶口,将整瓶淡紫色的酒水倒在身上,從頭澆下。
冰冷的淡紫色晨曦露打在嘉雯的臉上,浸透了她那身碧綠色披肩的上半身,仿佛變色凝固的血痕一般。
“這樣就舒服多了。”
女護民官無視于周圍人的驚訝,深吸了一口氣,揚手舉起酒瓶,向着正向這裏行軍而來的敵軍,用力投了出去。
這一投力道十足,水晶制的深藍色菱形酒瓶在空中劃出炮彈般的抛物線,消失在遠處。
她順着那瓶子抛物線的方向看去,能看到那裏一個又一個營隊正在猶猶豫豫地換上紅旗。
有些營隊換得快些,有些換得慢些,但整個趨勢非常明顯:那些比她們精靈雇傭兵更靠北的營隊也已經開始換紅旗了。
“傳令下去。”嘉雯甩了甩頭,甩掉一些她金色長發上沾着的酒液,“炸掉大炮,準備向西北進攻!”
“向西北進攻?”她身邊的副官呆呆地重複了一遍,“西北?”
“對,西北。”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馬急律副帥派駐在森胡衛的監軍。
“雷将軍!馬副帥明明有命令,令貴部堅守此處,抵擋叛軍,增援馬上便到!萬萬不可在此刻擅自撤退啊,若是擋住叛軍,嗣師大人給您約定的三倍,不,五倍、十倍報酬也是可能的啊!”
嘉雯·阿爾瓦雷斯深吸了一口氣,那張俏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冷漠。深粉色的酒液沾在她發白的金色長發上,略有點像血。
“貴主的統治能否撐過今天還不知道呢,這些許諾又怎能兌現呢?”
見重金誘惑的策略不可行,那位監軍使者立刻換了一副面孔,苦苦勸說道:“還請雷将軍三思!現在我軍和賊軍、叛軍的戰線就像狗的牙齒一樣互相交叉,如果森胡衛擅自行動,可能會被兩軍夾擊而消滅的啊!後方各營可不知道貴軍有沒有收下更高的價錢而打起紅旗……”
這幾句隐含威脅的話聽得半精靈副官臉色大變:“他以爲聖森的女護民官是可以恐吓的嗎?”
而精靈護民官的臉色卻沒有變。
她隻是快步走到那名監軍面前,攥緊右拳。
在圍觀的所有人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嘉雯·阿爾瓦雷斯重重地将拳頭砸在那名道國監軍的臉上。
這一拳的威力遠比它看起來更大。
還沒等監軍身邊的衛兵反應過來,從他雙耳之中崩出的鮮血便化作兩道血劍,直切入兩人的喉頭!
“雷将軍……”
人們驚愕地看着阿爾瓦雷斯家的女護民官,和環繞在她身邊的血液之網。
那是名副其實的血液之網。三名死者的血連接在一起,飛翔在嘉雯的身邊,同她之前澆在身上的酒液混合在一起,散發出一股難以形容的香氣。
趕在指揮台上的所有人陷入混亂之前,嘉雯先開口穩住了大家。她一揚手,那些飛舞的血液停落下來,化作一條紅色的披風墜在她的身後。
“大家不要驚慌。這隻是新大陸的血系魔法而已,你們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這句聽起來冷靜溫和的話立刻讓精靈雇傭軍的軍官們平靜了下來。
“是的,各位不必驚慌,護民官的父親雷理拓征服了使用血系魔法的新洲南蠻精靈!這隻是像奧術、道術一樣的普通魔法,大家不必驚慌!”
立刻就有人替她向道國本地的軍官解釋。
雖然,就連他們自己也隐隐有所懷疑:如果這魔法真的像嘉雯·阿爾瓦雷斯所說隻是普通的魔法,爲何她在之前的戰鬥中從來不用呢?
“戰鬥到了這裏,很明顯,衛道軍在西岸已經輸了。他們或許還有反擊的機會,但我們正擋在自由軍正面,絕沒有這個機會。所以,我們接下來将撤離這個陣地,但絕不能是逃離這個陣地。”
嘉雯那純血精靈的口音聽起來并不高揚,也不煽動,但她發絲和嘴角上綴着的那些不知是血水還是酒水的東西讓她的發言顯得極具威懾力。
“敵人一定會試圖從側翼攻擊我們,所以務必全程保持戰鬥隊列。而如果對方這樣還要試圖攻擊,我會讓他們後悔的。各部隊炸毀重炮,收起最低限度的火藥和補給,準備撤退!”
所有人都知道,在和雇主代表決裂之後,整個精靈雇傭軍的命運已經到了生死關頭。
很快,森胡衛的戰旗就燃燒起來,炸毀火炮的爆炸聲也響了起來。這些巨大的動靜,終止了雙方所有的作戰行動。
這聲音傳到正準備進攻精靈軍的聯合軍前鋒陣地之中,讓這支軍隊的兩名指揮官勒住了馬。
“他們這是要跑吧?”耐門·索萊頓望着敵軍營地中的火頭,問道,“那我們還要按計劃發動攻擊嗎?”
張時翼揚起秀氣的下巴,眉頭絞成一團,猶豫道:“如果這支軍隊不是精靈雇傭軍,那我們确實等他離開最好……”
“難道放他們走會有什麽問題嗎?”耐門迷惑道,“一隻潰軍是不可能有什麽戰鬥力的啊。如果在這裏和他們纏鬥,反而可能會給敵人重整的機會啊!張複土可還在西岸啊!”
“但那是雇傭兵啊。還是在果州逃出來的,最頑固的那批雇傭兵啊。如果我們置之不理,他們恐怕會一路燒殺搶掠,造成巨大的破壞。其他州郡兵隻要我們控制了青牛府,就不會對地方造成太大傷害,但這支軍隊不同。既然我們要執掌青牛府,不能放他們這麽完好無損的離開。”
說完,張時翼用請求的眼神望向耐門。
“如果可能的話,希望我們兩軍一起擊潰他們。”
“隻是追擊的話……好吧。”耐門猶豫了一下,“但那畢竟是精靈軍隊,或許會付出很大代價。讓我們最好的部隊先追擊一次試試。”
“那就讓我的人先來好了。”張時翼拔出“仁慈”,“看來這柄劍我還要多借用一段時間。”
耐門點了點頭:“我不通劍術,當然還是應該你用比較好,我會帶着憲兵隊做你的後備。諸海和龍槍師的各連,從右翼繞過敵軍,沿着若水河繼續向北,但凡有不肯換旗的就擊破他們!”
命令傳達下去後,聯合軍的騎兵分作兩股,一股沿着河邊繼續向前掃蕩,而另外一股則直指向正在撤退的精靈傭兵。
擋在在張時翼親自率領的兩百先鋒騎兵和縱列撤退中的精靈傭兵之間的,是雙臂纏繞血色的純血精靈女子。
“那個難道是果州的阿爾瓦雷斯護民官?!她居然親自斷後?!”
耐門和張時翼都同嘉雯·阿爾瓦雷斯曾有一面之緣。在果州戰役時,他們都在望遠鏡中見過守軍女指揮官的身姿。
但現在的她看起來……非常不同。
嘉雯·阿爾瓦雷斯騎着一匹鬃毛散發淡淡金光的天界血脈白馬,身姿看起來卻宛若來自地獄的惡魔,她那口标準而冷靜的精靈口音聽起來也仿佛帶着惡意。
“橫渠的大小姐,我承認這次你們又赢了。但是,我也不想輸。聖森的護民官不能帶着失敗回去。我會換個地方去打下我的功業,隻要你們不再追擊。”
嘉雯用染血的右手舉起一柄短刀,遙指着張時翼,絲毫不像一名敗軍之将。
耐門和張時翼對望一眼,交換了彼此的驚訝。
“那是森胡的道術魔法嗎,耐門?”
“和我所知的聖森奧術和神術都有些不同,還請張大小姐您稍等一下。”
耐門伸手入懷,握住那枚存有安妮記憶庫的藍色寶石。
“能辨認出那女人的魔法嗎?”
“是血祭魔法,南新洲的魔法系統。血祭魔法是近乎失傳的邪道魔法,現代已經很少有人使用了……”記憶庫用不太确定的語調說着,“研究它的學者說威力曾經很大,而且殺人越多,威力越大。”
“恐怕是阿爾瓦雷斯家族在南新洲繳獲的技巧,他把這魔法傳給了家族。”
得到了答案之後,耐門将它轉述給了張時翼。他望着在嘉雯身後呈三隊交替掩護撤退的精靈傭兵,心中警鈴大作,“我想,我們還是和她達成協議比較好吧。”
“可是……在這等大亂之中,那支精靈傭兵居然還能完整撤退。如果不趁着今天将其消滅掉,不知道以後要付出多大代價才行啊!他們有阿爾瓦雷斯這樣的人做指揮官,有果州的貴族作爲軍官,整個道國之内怕是沒有一個州府能在他們面前确保不失……别人恐怕不行,要我的近衛才可以突破她。”
見張時翼的手一直沒有松開“仁慈”的劍柄,手腕上開始放出黃光,耐門在心中暗叫不好。
趁橫渠的大小姐還在心理鬥争的時候,他控馬接近她的身邊,猛地伸出手來按住她握劍的右手,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不要沖動!你我都不熟悉對面的魔法,但她很可能熟悉我們的。如果你或我死在這裏,整個道國将會怎樣?先奪取青牛府,以後的事情,可以以後再說!”
張大小姐的手被他按住,嬌軀一顫,眼神清醒許多。
“抱歉……我沖動了。現在确實不應該考慮得太遠。”
她用力搖了搖頭,似乎是想要驅逐腦海裏的什麽想法。
接着,她把“仁慈”解了下來,交還給了耐門,同時大聲回答對面的女精靈:
“這件事情,我決定不了。整個自由軍和橫渠軍的聯軍,都聽這位耐門·索萊頓将軍的指揮,你應當請求他的仁慈!”
耐門有些意外地接過了劍。他本想推辭,但也知道現在不是讨論這些問題的時機。
對面的嘉雯·阿爾瓦雷斯有些意外地望着他,問道:“你才是能做主的人嗎,相位港的将軍?你又有什麽條件呢?”
耐門向前了半個馬身,沉聲道:“雖然我們兩個互爲敵國,但目前我并不需要在這裏殲滅你們。隻要你們保證路上不濫殺、搶掠,我們甚至可以命令願意和橫渠張氏合作的州縣給你們提供給養。但如果你們試圖将所過之處變爲一片焦土……”
他的聲音猛地提高。
“就算追擊到聖森,也要你們阿爾瓦雷斯家付出代價!”
“比起張複土,倒是你聽起來比較像這個國家的統治者呢。”
嘉雯有節制地輕笑了起來,但那輕輕的尖銳笑聲卻極富穿透力。
“不知道是你,還是相位港那些人想要這個道國呢?他身邊那位張大小姐,還希望你想清楚一些,這男人身後的南方大國,可未必如你想象一般啊!”
張時翼大小姐冷哼道:“貴國侵占我果州這麽多年,最後也不過這麽一個結果,不勞你費心了。”
聖森的女護民官輕笑一聲,搖了搖頭,最後投給耐門一個眼神,似乎要把他的長相記下來一樣。
“如果你真的想要奪取道國……以一介人類之身,竟想要完成如此功業,我想我們大概也沒有機會再見面了吧。你懷中的魔法,倒是十分有趣,可惜了。”
丢下這樣一句話後,嘉雯·阿爾瓦雷斯撥馬離開,軍陣仍舊嚴整。
耐門搖了搖頭,驅散了那一絲不安。
“留下一隊騎兵監視他們吧,張大小姐。”
“明白。”張時翼回答道,握了握他的手,“不要在意敗軍之将的挑撥離間。”
聯合軍再次運動起來,沿着若水河西岸一直向北。
前鋒騎兵驅趕潰兵,正如狼群追趕羊群。
在他們的面前,除了馬急律的中軍以外,再沒有任何一支像精靈軍那樣還能列成戰陣的部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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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師大人!河西左翼諸營,全都反了!”
一名傳令兵跌跌撞撞地沖進嗣師大人的臨時大帳。
大帳之外,幾乎所有的軍營都已經亂成了一團,包括張複土所在的這一營近衛。
自馬急律的旗幟以南,黃色旗幟紛紛落下,赤紅色的旗幟逐一升起。就算沒有紅旗的部隊,大多也已經潰散,不再聽從嗣師大旗的指揮。
糟糕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幾天來的失敗疊加在一起,順着魔網、烽火和旗号傳播,碾過了一個又一個營隊。
“精靈傭兵已經反了!他們丢下了設防炮兵陣地逃走了!”
“請大人速速前往東岸,我們定在這裏誓死拖延時間!”
“叛臣勢大,還請嗣師大人去東岸重整後爲我們複仇啊!”
以賈臨燈爲首的道國文武跪了一地,隻有張複土站在大帳正中,臉色發黑,讓人覺得他仿佛随時都會倒下一般。
“全反了嗎?”
他的聲音回蕩在大帳之内。
“整個若水西岸,全反了嗎?馬急律将旗何在?!”
無人敢于回答。
整個若水河西岸衛道軍右翼,原本計有海西、海東、府西、遠峰四行省共計七萬八千大軍,在張複土攜黃天神雷神威渡河之後,又增加了八千新軍和近峰軍,總計超過八萬。
他萬萬沒有想到,以如此大軍,竟也不能催破紅夷軍那看似薄弱的軍陣——看起來更要被橫渠賊軍盡數策反!
又一名旗牌官沖進大帳,帶來了最新的噩耗。
“嗣師大人,賊軍索、張兩賊酋親冒矢石,騎兵下馬,以連環火铳擊殺了馬副帥!現在中軍大營已潰,請嗣師大人速做決斷!”
“馬急律他也……咳、咳、咳……!!!!”
驚聞噩耗,張複土就像受困的猛獸一般猛地挺起身,仿佛憑空拔高了兩寸,劇烈地咳嗽起來。
“索、張兩賊嗎?這張家的小丫頭,還真是找了個不得了的強援啊!本道倒是想看看,這小丫頭到底是怎樣的妖女……”
突然間,張複土停下腳步,眼神開始移動,就像是在閱讀什麽。
下面的人瞬間就明白,有一道傳訊術剛才随着魔網傳進了張複土的腦海。
道國文武們提心吊膽地看着嗣師的臉色,盯着張複土那顫抖不止的嘴角和手指——
那臉色用四個字來形容,就是“風雷将至”。
這段時間不算太長,但對跪在地下的道國衆臣來說,卻像一整天一樣漫長。
最終,當嗣師再次開口時,卻說出了令在場衆人都意外的一段話。
“爲天地立心。爲萬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張複土隻是重複了一遍對面橫渠宗的四句教旨。
因爲不知道嗣師大人在狂怒之後說這四句話是什麽意思,無人敢于接話。
“他們是這麽說的吧。在他們看來,我一心推動東征,将數千萬道民的積蓄、信仰、生命都投在收複故土聖地的事業之上,才是我敗亡的主因,對吧?”
仍然無人敢于接話。
“其實,你們也是這麽想的吧?叛變的各軍,也是這麽想的吧?”
還是無人敢于接話。
“都站起來吧!别再裝做跪着了!跟我來吧,去看看那橫渠的繼承人!去看看那個許諾要結束東征的人!”
随着張複土的這聲怒吼,一道雷光自虛無之中暴起,擊飛了整個營帳,從人群上空掃過,擊打在他們的腳下,在大帳内每個人的面前都打出了一團焦黑。
人們像被雷擊中一般,從地上彈了起來。賈臨燈更是面色慘白,兩股戰戰,幾乎要癱倒在地上。
也許之前還有人疑心張複土已經被這連續的打擊逼瘋了——
但現在他已經證明,就算他瘋了,也是個無人能敵的瘋子。
統治整個道國的嗣師率先走出營帳,身後跟着一大隊戰戰兢兢的文臣武将。
在他們面前,是整個正在崩潰的戰場。在精靈傭兵叛走,馬急律敗亡之後,各軍都已經丢掉了旗幟,整個西岸戰場隻剩下後方嗣師附近各新軍營還豎着黃旗。
嗣師站在指揮台上,望着那紅色潮水一樣的軍隊嚎叫,奔跑,潰散。
在那些軍隊正中,是沿着河岸高歌猛進的兩隊騎兵,和跟在他們身後鞏固戰果的幾隊步兵。
他的目光,停留在敵軍正前幾乎并辔而行的兩騎之上。
“那女子就是橫渠張氏的繼承人吧。”瘦削的中年男子長歎道,“而在她身邊的那個年輕男子,就是魔網上傳說的‘自由軍之鞭’了吧?”
終于有人敢開口接話了:“想來正是。”
“真是銳氣十足啊。相比于躲在青牛府的我們。現在想想,上次去東征,也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啊。”
張複土端詳着自己瘦骨嶙峋的雙手,長歎道。
一名武将越衆而出,急道:“嗣師大人!若是要反擊,還請抓緊時間!若是擊斃那兩人,應當還能……”
“他們也正是知道這一點,才給我送來那篇文章的啊。”張複土長歎道,“若是我全力以赴,殺那兩個年輕人想來不難。隻是,若是東征不成,正道不彰,我縱然殺了些正道的後輩,又和死去何異呢?”
到這時,衆将才大概猜出了張複土看到了一篇怎樣的文章。
“嗣師大人,您不可自暴自棄——”
還沒等賈臨燈勸完,張複土那懾人的目光就掃了過來,将他的話堵在了嗓子眼裏。
那眼神,怎麽看也不像一個已經自暴自棄的人。
“其實你們,心裏基本也都是反對東征的吧。你們都覺得現在的道國,其實已經很好了,所以你們才會留在這裏。”
張複土的眼中似有風雷,無人敢于辯解。
“是的,你們的這些想法,才是正道對我自大罪孽的懲罰啊。所以才會諸軍背叛,黃旗落地,這都是正道的意志。我試圖拉攏不認同我的正道的人,是我的錯。”
他的話聽起來有些語無倫次,仿佛已經接受了這一次慘敗;但每個人都能清楚地感覺到,張複土還沒有被擊垮。
“這一次我承認我錯了。你們可以留下,跟随他們。甚至就連東岸各部,願意留下的,也都可以留下。”
“就像橫渠的軍隊一樣!我甯可要三萬忠實于東征的死士,也不需要你們這些人!”
嗣師舉起手來,手指指向東方的天空。
“因爲我就是東征!東征就是我!”
“願意去東征的,跟我來吧!不願意去的,就留下跟随他們!我的正道,不需要你們了。”
道國的文武茫然失措,隻有賈臨燈顫抖着代表衆人開口。
“那祝嗣師大人東征一路順風,賈某就不随行了。”
張複土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灑脫地大笑起來:“果然如此。”
笑畢,這一代枭雄直接踏上了若水河,飄然而往東岸軍營。
“你們若是想去東征,自行尋我來!”
他在西岸丢下了這樣一句話。與此同時,無數的部隊正在丢盔卸甲。
兩個時辰之後,張複土率東岸衛道軍的一部,甩開殘軍徑直東行,完全無視了崩潰的西岸各部,也抛棄了東岸的大部分部隊。
很快,剩下的衛道軍也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嗣師大人逃走了!”
“張複土逃走了!”
當這一天的夕陽落下之時,那樣的喊聲響徹天地。
張複土沒有選擇進攻。他甚至沒有選擇防守。他率領着若水東岸可靠的兩萬餘人脫離了戰線,将搖擺不定的軍隊留給了張時翼和她的西方盟友。
在這些呼喊聲中,耐門·索萊頓站在普州府城北面的小山丘上,眺望東北方那片沉浸在赤紅色夕照之中的土地。
那是青牛府的方向。
整個太平道世界的中心。李耳許諾給道民們的應許之地。
“我勝利了。”
這句自言自語,聽起來是那樣的沒有實感。
“不……應該說是我們勝利了。”
他轉身走回自己的營地,在聯合軍的指揮部中下達了新的、萬衆期待的命令。
“今夜大宴,明朝向度州前進……不,去青牛府!”
普州會戰至此結束。
再越過度州、衆州、生州,就是太平道國的首都了。
在那裏,橫渠張氏安排的内應正背着一面紅旗,爬上青牛府南門的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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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穆雷曼總督府的牆壁上,貼着龍飛鳳舞的八個東方文字。
那八個字是“諸惡莫作衆善奉行”,在來自佛教的八個字,這信奉太平道的國家之中顯的分外紮眼。
曾有來自諸共和國的訪客,這樣問那總督府的主人:“這八個東方文字是什麽意思呢?”
“如果沒有之前做下的諸多的邪惡,就不會有今天這衆多的進步。”
那位總督如此回答。
雖然原意并非如此,但以這句話爲穆雷曼征服戰争做總結卻是再恰當不過的。
太平曆一千四百八十三年,标準曆1667年春,由耐門·索萊頓率領的聯合軍在普州打敗了張複土的衛教軍,通向青牛府的西南路遂向他敞開。
張嗣師率殘餘的親軍逃向府東行省,在首府赤土堡登上航向逆天府的海船,正道世界的統治權就此易手。
這不是曆史上第一次有外來的軍隊攻克了青牛府,卻是最重要的一次。
普州會戰是一次小型會戰。
相比于死傷動辄百萬的曆次自由戰争,或者死傷達千萬的東方帝國、太平道諸國的内戰來說,這次戰役造成的傷亡實在不值一提。
勝利的一方投入會戰的僅有不到三萬名士兵,失敗的一方雖然在西岸戰場上實際投入了十一萬五千的大軍,但實際直接戰死者估計不超過七千人,算上在潰退中造成的死亡也不會超過一萬人。絕大多數的參戰者都安然回到了故鄉,更換掉的隻有太平道的上層組織而已。
但這次戰役的決定性後果卻毋庸置疑,它也必定要在本書之中占據獨立的一章。
這次青牛府的易手和上一次不同。
如果說克拉德·洛佩斯=羅睿德帶來的隻是外國的傭兵的話,那麽耐門·索萊頓=索耐門、]衛太平=皮斯·韋恩以及聯手發動的這次戰争,帶來的便是西方世界的經濟和邏輯。
英特雷人的軍隊進入了青牛府,來自太平道諸國的财富便源源不斷的流入到了英特雷,進而滋養了倫尼甚至德蘭。
從這一天開始,流金航路的中段控制權易手了。太平道世界沉澱了一千五百年的财産,再次流動了起來。
人頭滾滾落地,道觀被剝奪财産,土地重新集中,成爲建立在新農業技術上的大型農莊。
穆雷曼的棉田,将滋養英特雷灣的紡織廠。
自由諸國的人民,并不是特别聖潔或者特别有道德,他們也不是爲了解放或者拯救什麽而行動的。
他們也像其他民族一樣,有着貪婪和野心。
如果說自由諸國的國民有特殊的民族性的話,那就是這些貪婪、邪惡和野心甚至還更多一些。
由千萬凡人的平凡貪欲和野心組成的大潮,腐蝕一切,将太平道世界既有的舊秩序席卷一空,并将繼續向着文明世界和非文明世界的其他地方沖去——
直到整個舊日世界翻天覆地。
某些學派的曆史學家稱這一曆史事件爲“赤潮”。
那是一片由無數并無惡意、隻是瘋狂成長的海藻構成的海潮,但在它們經過的地方,所有氧氣都會被掠奪一空,絕大多數生物都會死于非命。
不管用任何标準來衡量,這都稱不上是一件善舉。
無數的、無辜的人将在接下來的那些年中掙紮,投機,出人頭地,死于非命,錦衣玉食,家破人亡。
舊日的信仰和平靜的生活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緊張的工作和朝不保夕的生活。
但是,破壞舊世界所得到的資本,将會在相位港滋養新的未來。
那是被稱作工業革命和科學革命的未來。
從此之後,名爲近代文明的戰車将循着被稱作科學革命和工業革命的兩條鐵軌向前飛馳。
人類的進步不再是運氣,也不再是神的恩賜了。
——《黃巾征服史略》,第十三章“普州會戰”結語
p.s.國慶節快樂!最近工作比較忙節日比較少,大家原諒……
p.s.2嗯,赤潮到這裏其實隻有一半,接下來進入道國篇的後半卷“血沙”。有些本來應該在赤潮尾聲的部分想了想還是挪到血沙序章了,所以本尾聲顯得略短。本卷比較散的伏筆下一卷會都收起來,大家不要着急……(節日變少了能不着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