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vii)
*********
一六六七年二月八日深雨季
黃巾太平道國,中央行省,青牛府
*********
在傳說中,東方帝國的舊都京兆府,有八水環繞。
一千多年前,當黃巾太平普世正道掀起反旗的時候,那裏曾是世界第一的大都市。在他們攻陷了穆雷曼地區最大的城市伽梅斯之後,他們在這裏按照京兆府的形制建立了道國的首都。
本地原先有崇拜牛的宗教,這令黃巾道的修士們大喜過望。在嚴肅的考據之後,他們認爲,這宗教的神殿就是唯一正道最後的先知李耳,攜其青牛西出函關後的停留之地。他們寫了一本《老子化胡經》描述這段曆史,這本書成爲了新生太平道國的第一本聖訓,并将這座城市命名爲青牛府。
唯一的遺憾是,這座城市周圍并沒有八水,隻有兩條大河流過。但東方帝國自古以來就以治水而著名,他們從那兩條大河引來渠道,灌溉着青牛府周圍的良田,又将所有的渠道彙入城中,構成拱衛都城的護城河。
太平道修士們将那兩條河原本的名字抛棄不用,根據道德經中的“上善若水”,将城東的大河改名爲“上善河”,城西的大河則改名做“若水河”。
青牛府就坐落于兩河之間直線距離最短的位置上,兩河之間約有近三十公裏見方的面積全是由沖積平原構成的肥沃土地,青牛府就矗立在這片沖積平原的正中,環繞着這座巨城的衛星城一直綿延到上善河和若水河的邊緣。
在若水河東岸的某個小鎮邊,嘉雯·阿爾瓦雷斯和她的“軍團”紮下了營地。
她們從嘉雯費格那帶出來的财物很充足,在富庶的青牛府附近很容易買到補給品。從營地望出去,那條寬闊的若水河仿佛大湖一般,很勉強才能看到對面的河岸。
“阿爾瓦雷斯閣下,駐青牛府大使的武官說,大使不願意見我們。”
聽到這句話時,嘉雯護民官正在小鎮上和幾名中層軍官一起找地方吃飯。
時節已經接近東方曆法的新年了,青牛府周圍的每座小鎮都張燈結彩,一派節日氛圍。沿着上善河和若水河,整個太平道國的貿易都在這些小鎮之中展開,并最終彙集到青牛府。周圍的本地道民都對這位美豔驚人、身着華服的精靈女子投來注目的目光,還有些小孩在不遠處故意跑來跑去,大聲議論着這些外來的軍人。
嘉雯對這一切渾若不覺,不耐煩地對趕回來的那名準精靈副官揮了揮手:“别那麽喪氣。被轟到青牛府來做大使的元老,不見也罷。重要的是,我們的國書送進去了嗎?”
“啊,送進去了。借助大使館的名義,以第二等國書的形式送進去了……”
“親眼所見?”女護民官打斷道。
“我作爲武官的随從,親手遞交的。”
“那就好。青牛府大使館還算有個知道輕重的人。”嘉雯冷峻的表情上擠出一抹淺笑,“既然遞進去了,那我們的工作就算完成了。過來吃點午飯吧,這個叫做‘鍋盔’什麽的東西,好像還挺好吃的。”
“遵命,護民官閣下。”
那抹淺笑完全融化了準精靈信使的不滿,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抓起一角鍋盔,就着醬肉吃了起來。
曾經的高嶺之花護民官閣下如此和這些混血精靈們接近的景象,如果被洪裏那斯提的人看到,大概會驚訝得大驚失色吧。但嘉雯·阿爾瓦雷斯已經不在乎了。對現在的她來說,能穩住剩下的軍官并訓練他們比什麽都重要。
率領着這麽一支烏合之衆的軍隊來到青牛府,比她預計得要困難許多。隻有在失去了一支像精靈軍團這麽訓練有素的軍隊之後,一名指揮官才會意識到那樣的職業軍隊有多麽強大和便利。她現在痛悔沒能從嘉雯費格那的慘敗中把殖民軍團搶救出來——哪怕隻搶救出來一個完整的百人隊,也比現在的局面會好得多。
從防狄堡到青牛府,要經過因州、普州、度州、衆州、生州五州之地。隊伍用了十二天才到達青牛府郊外,一路上逃亡者超過三分之一,大多數的本地道民和低血統的精靈都逃走了,“軍團”隻剩下三百來人。不僅如此,原先預計的水陸兩面夾擊已經完全破産了;在防狄軍加入橫渠叛軍的陣容之後,大征服者科圖茲隻得放棄重新攻占嘉雯費格那的計劃,将他的艦隊用于封鎖附近海域,以保證那些橫渠叛軍的小船無法在太平半島登陸。
她手中剩下的所有籌碼,就隻有這三百人。
爲了籠絡住剩下的人,嘉雯也隻得釋放更多的善意——對一名純血精靈來說,一抹淺笑已經是非常大的善意了。
“護民官閣下,我們就這樣等着嗎?”
“如果那位張嗣師大人能意識到現在情況的嚴重性,他就會來邀請我們。連我們這裏都已經充滿了謠言,那麽青牛府城内會怎樣?”
吃着鍋盔的軍官們紛紛贊同地點了點頭。這些日子來,橫渠起兵的傳聞已經以飛一般地速度沿着魔法網絡傳遍了整個道國,每個人都聽到過這些傳聞。哪怕是這個賣鍋盔的老闆,恐怕也聽過“真正老張家的大小姐要打回來啦!”的消息。
“不過,那支龐大的防狄軍居然一天就投降了?在防狄堡的時候,那看起來還算是支像模像樣的軍隊啊。”吃了幾口醬肉後,趕回來的那位準精靈忍不住感歎道。之前在防狄堡的時候,他也和嘉雯一起去見了那支軍隊的将軍。
嘉雯抿着嘴解釋道:“你們要覺得那位朱将軍是因爲先鋒被殲滅了才投降,那就太低估他了。從一開始,他恐怕就抱着不得已就投降的念頭。”
“這要怎麽說?”
“那位朱将軍是個極其看重利益的人,他所選擇的行動一定是……用你們道民的話怎麽說來着?攻守兼備?左右逢源?他是那種決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機會的人,其實很好估計的。”
“也就是說,看似是派出最有戰鬥力的部隊試探性一戰,其實他從一開始就想着把這些部隊犧牲掉然後扭頭投降了?”
“對,如果先鋒赢了,那自然是忠于嗣師的部隊全取功績,他賣了人情;如果先鋒慘勝,他好歹保存了實力;如果先鋒慘敗,那自然這就是給新上司的第一份大功了。”
“結果是第三種,他也果斷投了那橫渠一方……那位朱将軍能把利益算到這個份上,還真是個可怕的人。”準精靈感歎道。
聽到士兵們的感歎,嘉雯搖了搖頭:“你錯了。正是因爲這種人利益算得太精,他們才容易對付。在我看到那位朱太守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會怎麽行動,并以此拟定了我們的對策。真正難以對付的人,是另外一種——”
她還沒說完,就聽到有狂暴的馬蹄聲踏破寂靜而來。
“嗣師傳旨!肅靜回避!”
聽到這樣的喊聲,周圍的道民立刻跪了一地,隻有她們這一行人還端坐在座位上。有兩個已經信奉了太平道的軍官焦躁地站了起來,也想跪下,卻被嘉雯揮手制止。
“居然來得這麽快,有些出乎我的預料呢。”女護民官輕聲贊歎道。
一旁的準精靈副官也坐不住了:“阿爾瓦雷斯閣下,要警戒嗎?”
“應該……不必。”
那幾騎馬隊在這小小的茶攤前停下,一時間将道路阻斷得水洩不通。周圍的人們紛紛從家裏出來,對嗣師大人的傳旨隊跪拜下來。
“奉代天行道嗣師之命!”那來人面白無須,身着華服,用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哪位是聖森雷嘉雯雷護民官大人?”
“原來是個宦官。”有名僞精靈軍官小聲說道,被旁邊的道民軍官使勁踢了一腳。
嘉雯·阿爾瓦雷斯站了起來,用有些高傲的語氣回答:“我便是精靈人民與元老院任命的護民官,雷嘉雯。請問這位大人有什麽問題嗎?”
那名宦官的嘴角一挑,似乎想發作,但他身邊身着道袍的随從先開口怒吼了。
“這位是常侍大人!你這森胡狄女,怎能如此不知尊卑上下——”
嘉雯的臉色毫無變化,擺出一副“聽不懂你這人類在說什麽”的表情。
那名宦官輕輕咳嗽了一聲,那名道袍随從立刻安靜下來。“不必和她們争辯。嗣師道旨要緊。敢問雷大人,是你用千裏傳信法寄來兩封警告信的嗎?”
“正是。”嘉雯模仿道民的禮儀,拱了拱手,“相信嗣師大人已經看到了。”
“很好。”那宦官點了點頭,“請帶上您的親衛随我來,嗣師想要見您。”
嘉雯一擡手,示意衆人都站起身來,“去營地牽幾匹馬過來——”
“不必了。”那宦官又道,“你們有九個人。騰九匹馬給他們,嗣師急着要見到他們。”
他一下令,身後的護衛馬隊就有九人跳下馬來。那位中官随口吩咐他們自行返回駐地後,便上馬帶着護民官一行人返回青牛府。
“竟然緊追着我的信使就趕來了……這還真是出乎意料啊。”嘉雯跨上馬去,低聲對身邊的同伴說,“看起來,這位嗣師大人可要比那位朱大人難對付多了。”
“我倒是不這麽覺得……”準精靈明顯對面前的宦官有所偏見,“以閹人欺壓勇士,這不是王者該有的行爲啊。”
他這句話在衆軍官中引起了一片低聲的附和,那兩名道民出身的軍官趕緊示意大家噤聲。在聖森,雖然純血精靈們也有家奴,但不同血統貴族階級之間的高低是明确的,絕不會有家奴借助主人之勢淩駕于聖森公民之上的情況。
“但是這個人不是爲了眼前可見的利益而行動,而是爲了更大的目标而行動。那意味着,他的行動要難以估計得多。各位,我們要小心翼翼地應付這位東方的帝王。”
三個小時後,将近傍晚時分,在迷蒙的小雨中,她們到達了青牛府。
那還是精靈女護民官第一次見到青牛府。腳下的沖積平原上全是農田和水渠,連最小的山丘也沒有,一直綿延到青牛府腳下。能看到巨大的白色城垣橫在地平線上,在雨霧中反而顯得更加巨大。這座城池恐怕有十個以上的城門,同德蘭、倫尼、華京是同等級的巨城,如果硬攻起碼要有十萬人才有希望攻下。
城門處的守兵異常緊張,如臨大敵,領隊的常侍驗過了身份後才放行。嘉雯留意到,這一個城門的守軍明顯分成五、六組不同派系,幾個操着不同方言的軍官各自管制着自己的手下,彼此之間不交流,隻是在放行時吼叫一番。
“防狄軍易幟對他們的影響比想象中還大。不是對部隊的忠誠完全沒有信心,不會這麽部署的。”嘉雯暗自判斷道。
作爲千年古城的青牛府城内比想象中要混亂一些。穆雷曼風格的圓形、弧線形建築和太平道的道觀、修士塔毫無規劃地連在一起,構成了街道、裏弄和巷坊。能夠容納騎士和馬車通行的,隻有從各個城門通向中央的太平宮的禦道。嘉雯一邊留意着街道上的士兵和修士的數量,一邊暗自在心中計算那個驚人的數字。
“就算沒有六十六萬,十萬怕是也打不住吧,起碼相當于二十個軍團了……”
在宮門前驗過了身份,護衛那名宦官的騎兵四散奔向本部,他們中的大多數竟也奔向不同的方向,隻留下那名常侍宦官和兩名随從宦官。
守衛宮門的禁軍喊着号子,慢慢打開巨大的宮殿大門。
“代天——行道——讨逆——”
“萬世——重開——太平——”
嗣師的近衛軍用拖長的聲音一邊開門,一邊用手中長槍的槍柄反複敲擊着地面喊着口号。嘉雯身後的軍官們都被這種氣勢震懾了,隻有純血精靈的嘉雯面色如常,仍然能和身邊的那位宦官談笑。
“敢問常侍先生,嗣師大人準備在哪裏召見我們?”
“主上在金鐵觀。”
一進了太平宮,那位宦官說話的聲音也沒那麽高亢刺耳了,而是小心翼翼地壓低了聲音。
“金鐵觀?是鑄造魔法物品的地方嗎?”
聞着整個太平宮中飄揚着的熏香和香料的味道,嘉雯随口問道。
“是讨論軍國大事的地方。”宦官帶着這些好奇的外國人繞過了一棟又一棟巨大無比的大殿和道觀,“老君宮是祭祀的地方,太極殿是正殿召開祭酒大會的地方,丹鼎觀是研習煉丹術的地方……”
終于,一行人在一座按聖森标準同樣巨大無比的宮觀前停下腳步。
“聖森來使,護民官雷嘉雯,雷理拓之女已帶到,待主上召見!”
那名宦官拉長了嗓音喊道。很快,就從裏面傳來了回答。
“嗣師大人召見雷嘉雯!”
“不需要我和我的近衛放下武器嗎?”
“在嗣師大人面前,沒有必要。”那位宦官驕傲地回答,“進入太平宮完全沒有必要卸下武器。在太平宮内,無人是正道之敵。”
“但願如此。”嘉雯·阿爾瓦雷斯小聲諷刺了一句,平靜了一下呼吸,昂首跨步邁入殿内。
在她的想象中,本以爲會見到一位典型的東方式帝王,端坐在高高的天師椅上居高臨下地命令他人。
實際見到的嗣師令她吃了一驚。
在這間金鐵觀内,擺着一張巨大的沙盤,上面用沙土拼成了穆雷曼道國七大行省的地圖,山川城塞盡在其上。一名眼窩深陷,面色發青的幹瘦中年男子身披道袍,頭戴有明黃色飾帶道冠,站在沙盤旁邊,正指揮着幾名道士往上插旗幟。
他看起來和周圍的修道士十分類似,隻有頭冠和道袍上的飾帶不同。但那一股驚人的、高段施法者特有的氣勢絕不會讓人認錯人。在見到這個男人的一瞬間,嘉雯就斷定,他一定是上清宗座,統禦太平道國七大行省數千萬道民的嗣師張複土。不管他的統治能力如何,身上那股異于常人的宗教狂熱絕不會錯的。
“煉金術士的臉相嗎?”
雖然張複土的長相顯得有些病态,但嘉雯可不會因此輕視于他。不管是人類還是精靈,資深的煉金術士和煉丹術士往往會因爲長期試藥産生一些副作用,這種臉相就被稱作“煉金術士臉”。
她拍了拍同來的準精靈翻譯的肩膀,示意他同步翻譯自己的發言。
“聖森人民和元老院委任的特使和護民官,嘉雯·阿爾瓦雷斯見過嗣師大人。”
“來的很快啊,雷女士。”
張複土轉過身,用深深凹陷的眼窩對着嘉雯。他那雙眼窩深處的眼睛,就彷佛鷹的眼睛一般,散發出兩點厲芒。那種宗教狂徒一般的眼神,嘉雯隻在洪裏那斯提的太陽神副總主教身上見到過。
“聽聞嗣師召見我們,自然是毫不耽擱地立刻趕來了。抱歉營地紮在若水河畔,趕過來花了一些時間。”嘉雯·阿爾瓦雷斯都有點承受不住那種壓力,向後稍稍退了小半步,提起裙子的裙擺行了個屈步禮表示歉意。
“我說的不是這個快。果州租界臘月十二淪陷的,迄今不過十六天。”張嗣師袍袖一揮,報出幾個日期,“你們從舊果州府隻用了十六天就率軍趕到這裏,中途幾乎沒有一天停留。”
“是的,嗣師大人。”嘉雯暗自心驚。她所聽說過的所有傳聞裏,都說這位張複土大人隻是個狂熱的太平道徒,幾乎沒有常識和理智可言;但面前這位在沙盤前侃侃而談的人,分明是一個令人感到心驚膽戰的暴君——或者說名君。
這個人不注重眼前利益。或者說,他到底注不注重利益,嘉雯都無法判斷。聖森每天都在上演着利益交換的政治遊戲,但一個像張複土這樣的人,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遊戲對手。
“而且你,雷嘉雯護民官,在離開我的防狄堡的時候,就不惜冒着影響貴我兩國邦交關系的風險,寄來一封被我的輔師們稱作‘挑撥離間’的信件,對吧。”
“正是如此。”
張複土猛地轉向沙盤,瘦骨嶙峋的手指猛壓在果州的位置上。
“你早在十餘天前就預言了朱決之一定會率軍投降。自那一戰之後,橫渠叛軍的紅旗,已經插滿了府西、海東各行省。你的預言靈驗了。”
直到現在,嘉雯才能把注意力轉移到那沙盤上。她驚愕地發現,紅旗已經密密麻麻插在青牛府以西的地區,還有很多中間地區插着代表中立和立場可疑的白旗。這已經不隻是一場偷襲了,這是一場内戰。
内戰就内戰吧,女護民官想。她向前走了兩步,也走到了沙盤邊,同張複土對視着。
“這不是預言,而是我見過朱決之将軍之後的判斷。那個人太過看重眼前利益,必定會被來襲的自由軍戰鬥力威懾到,自以爲能從中投機。在整個黃巾太平道國的領土内,隻有我和我的軍隊曾經和他們交戰過。”
嗣師的手指在沙盤上移動着,拖出深深的痕迹,指節發出清脆的摩擦聲,這聲音會令人感到十分痛苦。
“你隻有五百人。而且這五百人已經跑了兩百。”張複土再次指出了一個準确的數目字,那對鷹隼般的眼神中帶着諷刺的意味,“就算你知道怎麽和他們戰鬥,你知道怎麽建立一支軍隊嗎,雷小姐?”
“或許我不知道該如何建立一支好軍隊,但是您可以信任我們;我們聖森人民和元老院絕不會屈服于英特雷人的橫暴之下。我希望協助您,可敬的嗣師大人。您已經不知道有哪些部隊和哪些城市可以信任了。”
不等張複土的目光投射過來,嘉雯·阿爾瓦雷斯就預先反駁了他的話。
“如果您知道哪些軍隊可以信任,就根本不會找我這麽一個手裏隻有三百人的外國使節來,不是嗎?”
張複土長久地停頓了一陣後,才從沙盤上收回了手,問道:“那麽,你來這裏,是想要什麽?”
終于來了,嘉雯想。這就是一個高級施法者和普通人的區别所在:高級施法者總是先關心他們能做成什麽事業,而普通人總是先關心他們自己能從中得到什麽利益。朱決之會關心他要怎麽做才能獲得最多的好處,而張複土關心的東西比這要……高得多。
“倘若我們取得勝利,我想要回你們所說的果州,也就是我們的嘉雯費格那。”
她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如果你能做到你想做到的事情,你們将可以在太平半島的東岸選擇一處新的港口。去用這個理由說服你們派在東三坊的那個什麽元老,那家夥也該幹點飲酒作樂之外的事情了。”
這次,張複土同樣沒有給嘉雯反駁或者讨價還價的機會;這個禮物實在太過驚人,嘉雯一時間也沒有想出應該怎麽讨價還價。
“後天就是我們陰曆的春節。待節日一過,正月初五,我們就發兵南下。在此之前,和你們青牛府的同胞一起,組建至少一千人的軍隊吧。需要的軍費可以同我們的輔師聯系。”
張複土随手指了身邊的一名道士打扮的老臣,将這任務交給了他。
而後,另外一名宦官将她們引出了太平宮。
嘉雯總算松了口氣,問身邊的一個道民軍官:“他們的正月初五,是我們的幾号?”
“二月十四日。”
那即是大軍準備動身的時間。
*********
二月九日多雲轉陰
英特雷共和國相位港
*********
“買進!聯合貿易公司每股二百七十四鎊!”
“聯貿二百七十六鎊!”
“聯貿二百八十鎊賣出兩千股!”
“軍債八十二鎊,買進!”
“軍債八十四鎊,一千張,買進!”
這樣的喊聲今天也在咖啡廳裏繼續。
自從聯合銀行成立之後,附近的咖啡館就突然多了起來,以每天一到兩家的速度在遞增。數不清的代理人和投機商聚集在這些咖啡館裏,喝着從新洲引進的、據說可以提神的新型飲料,達成着價格和成交的意向。原先附近的酒館紛紛轉手易主,因爲誰也不想在醉醺醺的情況下一把輸光自己一輩子所有的籌碼。
每家咖啡館都有自己的客戶群,小散戶們聚集在那幾家用桶裝咖啡的暢飲店裏,代理人們則大多聚集在有雅間的二、三層小樓咖啡館裏。至于真正的大莊家,隻能在距離聯合銀行最近的幾家咖啡館裏找到。
“應該就是這裏了。”
伊奧奈特·哈特曼大主教擡起頭來,确認了目标的咖啡館後,示意司機停下馬車。他提着裙擺走下出租馬車,用一柄半開的折扇擋住臉龐,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化妝有無破綻後,避開嘈雜熱鬧的咖啡館正門,走近後門。
“魔法師女士,請确認身份。”
從後門上的觀察窗裏傳來質問的聲音。
伊奧奈特點了點頭,用女聲回答道:“是如鏡小姐邀請我來的。她替我操作資金。”
“明白。”裏面傳來一聲女聲的輕笑,然後是門闩打開的咔哒聲。正化妝成女裝的大主教感到臉上一陣火熱,但還是忍住沒有發作。
現在,像伊奧奈特這種身份地位的人根本不敢在聯合銀行附近公然出現。大主教那身披肩的銀發和高大的身材實在太引人注目了,他隻得男扮女裝潛入來找和自己合作的操盤手。
在大艦隊出航并攻下了聲名煊赫的嘉雯費格那之後,聯合銀行附近的炒作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聯合貿易公司面值一百金鎊的股票裏注入了這一固定資産之後,一舉沖破了二百鎊大關,而且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上升。年息百分之三面值一百金鎊的英特雷軍債券原本一直打五折販賣,在這一波消息之後價格直沖過八十鎊,而且還在繼續上漲。
這一消息通過新型的魔法通訊網傳播到自由國家各地,幾名想要賺取魔網影響力的協會法師也趕到了這裏,一邊炒作股票和債券,一邊研究并發表了名爲“交易魔法”的定式魔法,方便大家在魔網上記錄成交的情況。很快,新的交易定式魔法不斷被研發出來,于是魔法物品與材料商店就也開進了這個區域,供那些魔法師和不會魔法的凡人們利用魔法尋求交易機會。
然後,第七艦隊進入魔法緘默狀态,将炒作提高到了新的高度:所有的價格都随着真假消息在上下幾十個百分點的範圍内波動,終于逼得所有掌握内線消息的大莊家們躲避到了咖啡館樓上的雅間裏。
如今,在這裏進出的男人都戴着假面,而女性則大多佩戴着往常在化妝舞會上才會用到的假面眼罩,通過無聲的魔法和傳訊術指揮着下面的代理人軍團。
“請您把臉遮上。這酒館底層有很多一般人和其他大資金的代理人,在這裏和我們做交易的,請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
引路的女招待低聲囑咐哈特曼大主教。伊奧奈特忙用折扇遮起自己的臉,爬上側門的樓梯,在女招待帶領下,越過大莊家的保镖們到了四樓,敲開了門。
這房間裏坐着七八名高級代理人,每個都是魔法使用者,他們負責監視魔網上整個交易區域的情況。大多數的大宗交易都會在魔網上先達成意向,然後雙方再通過衆多的一般代理人完成交易。
所有代理人都在忙碌着,沒人注意到這個剛剛走進來的外人。女招待引着伊奧奈特從他們身邊走過,推開了裏屋的門。
屋裏有兩個女聲正在激烈地讨論着什麽。
“我還是不明白,爲什麽這些魔法師會這麽熱衷于研究這些和債券交易相關的魔法。這些魔法并不能用于戰鬥,不是嗎?”
“這你就不明白了。魔網是個很有意思的結構,它乍看之下似乎隻是用魔力線聯通了彼此,但實際上并不是這麽簡單。按我看到的那些文章,如果你完成了一個魔法并公開在魔網上,那麽魔網就會像一個神祗回報它的信徒一樣,借給這個魔法師更多的力量,所以才會有這麽多人願意将自己的成果公開在魔網上……”
聽到這裏,伊奧奈特忍不出插了一句:“這麽說也是不準确的。根據我們的研究,魔網的工作原理和我們神術很不一樣。你不能把魔網理解成一個人格化的神,你應該理解成它是一個彙集魔法師成果的工具——與其說是神,更像一個奇迹魔法或者魔力流之類的東西。”
那兩名女子同時轉過頭。其中一位對伊奧奈特來說很是面生,而另外一位則是打過多次交道的合作夥伴。
“這位是伊奧奈特·哈特曼先生,北方正教派駐英特雷總教區的宗座使節。”兩人之中那位東方女子開口爲雙方介紹,“這位是我的同僚,同樣效忠于橫渠張家的美衣小姐。和我一樣,她也是懷翠行的掌櫃之一。”
“失敬了。”伊奧奈特像一個道民一樣拱手行禮,心中暗自驚訝于對面另一名女子的瘦小和年輕。從剛才的對話中他能聽出,這兩位女子對魔法、道術之類的超自然力量都沒什麽造詣,這就更令人驚訝了。
每個一般人都知道,相位港懷翠行已經成了這一區域最大的商鋪之一。同樣,幾乎每個稍微有點不一般的人也都知道,懷翠行就是東港那個一度落魄的張家扶植的代理人。在張大小姐盡出麾下武力的現在,就是懷翠行負責着張家留在相位港的資産。
一周前,果州防狄軍承認張大小姐爲橫渠宗的嗣師。之後,潛龍海四行省各軍州紛紛易幟,就連府西也有不少軍州挂上了紅旗。在那之後,懷翠行的名聲愈發響亮,居然隐約壓倒了邦妮·塞菲爾督主教的純金行,大家都公認他們會爲橫渠張家建立一座新的燈塔——當然,也有很多道民覺得,新任嗣師或許會徹底把相位港的财産轉手給一個更合适的人,以防止這些财産将來和自由諸國産生沖突。
“咦你說先生……這位美豔的夫人?!實在看不出來啊!”
還沒等狄美衣說完,如鏡就狠狠地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不要對客人無禮!哈特曼先生您請坐,别和她一般見識。今天特意請您來,是因爲我們打算抛空手頭所有的證券,這個您應該已經在信上看到了。”
哈特曼點了點頭:“是的,我也正是爲此而來的。過去這些日子裏我們雙方合作愉快,甚至在邦妮·塞菲爾那個大黑莊手裏賺了不少順風錢,我也很佩服你們橫渠張氏的操作能力。可現在我并沒有聽說純金或者聯合銀行地下賬戶有抛空的打算,也沒聽說前線的戰況有什麽變故……爲何要全部清空呢?”
殷如鏡點了點頭:“既然在這裏,我就可以透露抛空的理由了。”
“到底是爲什麽?”
“第七艦隊即将要恢複魔法通訊了。純金的代理人持有數量太大,他們還打算炒高再出貨,聯合銀行的非官方代理人緊随其後。但她們自恃有内線消息,動作實在太大了一點,給了我們搶先抛空的機會……”殷如鏡冷笑了一聲,“所以,我就一邊抛空一邊抽回他們那邊的情報線頭,抽到的就是這份緘默令即将解除前的最後一份簡報。”
“我還是不明白。爲什麽第七艦隊恢複魔法通訊就要抛空?”伊奧奈特的臉色大變,“難道說……精靈艦隊突破防線了?還是第七艦隊被全滅了?”
“不,沒那麽誇張。第七艦隊還在,精靈分艦隊也隻有兩支成功踏上了西方航線。但有些很難令人索解的通訊内容,可能隻有身爲帝國使節的你才能明白……”
一旁的狄美衣用手指撚起一張魔力感應紙,食指在上面搓過。她的魔力量很小,但也足以讓這張紙上的内容顯示清楚了。
“他們解除總緘默令的位置在東英特雷灣和西潛龍海的交界處。在這裏,帝國遠征艦隊從東北航向突然出現,并對自由海軍和精靈海軍進行了無差别攻擊。”
“無差别攻擊?!”伊奧奈特驚訝地站了起來,“這不可能!這樣會和精靈全面交惡的!我沒聽說過遠征艦隊得到過這樣的授權!”
“但這份戰報确實是這麽說的。第七艦隊和聖森大艦隊都損失慘重,三方混戰後各自脫離了戰場……”
“我明白了。”伊奧奈特站起身來,“我能理解你們的懷疑,但我确實沒有接到過這樣的消息,奧莉亞殿下也沒有。倘若有這樣的決策,這一級别的決策必然是皇帝陛下的密使直接傳達的,絕不是我們有意要向你們隐瞞的。”
殷如鏡點了點頭:“這段時間内的操作盈利,我們還會照常存在聯合銀行貴方的戶頭下。請向公主殿下轉達張大小姐的問候。”
“我明白。關于帝國遠征艦隊的問題,我會通過我的渠道确認的。”伊奧奈特點頭緻意,準備告辭,“請也向張渠帥轉達我和殿下的問候。另外,也請向白睿思小姐轉達我個人的緻意,希望有機會能夠見面。”
“我們會轉達的。”
那位送伊奧奈特進來的女招待帶着他原路走了出去。帝國的大主教緊皺着眉頭,思考着這個嶄新的消息,急匆匆地登上了另一輛出租馬車,準備趕回去同帝國聯系。
送走了女裝的大主教後,女招待再次悄然返回了懷翠行的操作室,緊緊關上了門。她的手指在門縫上一滑,确認了外面沒有任何人監聽。
“大姐,你還是這麽謹慎啊。就連我們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您就是懷翠行真正的大掌櫃……有張大小姐在,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一直化妝成普通女招待的白睿思搖了搖頭,回答道:“小心是沒有錯的。現在橫渠張家幾乎所有的力量都投在道國方面了,我們幾個更要爲她小心謹慎保住這得來不易的地位。”
狄美衣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姐,您費了這麽多心力把這位大主教大人請來,可我覺得他沒和我們交換任何情報啊?倒是我們,把好不容易獲得的情報都洩露給他了,這不知道要損失多少利潤……”
白睿思臉色一肅:“誰說的?這位哈特曼先生,可是告訴了我們很多重要的信息呢。第一,奧莉亞公主和他都不知道帝國遠征艦隊的行動。第二,帝國遠征艦隊原本不打算同時進攻雙方。第三,如果帝國遠征艦隊執行了這樣反常的行動,那一定證明有一位帝國皇帝的特使……”
狄美衣撅起嘴來:“可這明明就等于什麽也沒說嘛。”
“這能說明很多東西。”白睿思從她手中奪過那張魔力感應紙,“如果這份秘密報告是真的,那就說明,要不帝國遠征艦隊有了一名特使,要不……這支艦隊就不是帝國遠征艦隊。”
她的視線,停留在秘密戰報中間的一處描寫上。
“敵軍艦隊以黑帆塗裝,宛如傳說中的幽靈船。”
p.s.這本書終于有一萬收藏了……這股複雜的感情是怎麽回事……
p.s.2那麽,去死吧,情人節!
p.s.3.關于東方帝國對其他國家的稱呼:
西狄
森胡(蔑稱):聖森人。由于精靈有狐狸式的又長又尖的耳朵而命名,後來狐字通假爲胡。有時也稱爲海胡(由于聖森艦隊由海上到來)。半精靈通常稱爲雜胡。如果他們想表示略微的尊敬,會使用西狄這個稱呼;即是鐵狄(神聖柯曼帝國)以西的狄人。
紅夷
紅衣夷
紅衣:英特雷人,有時也指自由諸國的南柯曼人。由于有紅發之人且喜穿紅衣命名。英特雷商人将近代火炮引進到了穆雷曼、瀛洲和東方帝國,他們所引進的大炮也就被稱爲紅夷大炮
紅衣大炮。東方人偶爾會将法忒斯人命名爲藍夷、意美亞人爲黃夷、儒洛克人爲綠夷或青夷。但後三種稱呼較少用。
鐵狄:神聖柯曼帝國人。由于帝國喜用鐵色和灰色而得名。東方帝國曾經和全盛時期的柯曼帝國有不少交流,鐵狄皇帝在東方帝國的官僚們眼中尚有些地位。
黃賊
道賊:穆雷曼人。當然,黃巾太平道國本身不用這個稱呼,他們自稱道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