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終戰5


fin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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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八月九日魔網啓動前5分鍾

聯省共和國首都倫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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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幾個他本來還不會的魔法,耐門?索萊頓将自己的馬速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直奔向福利院的方向。

耐門也說不清爲什麽自己會感到有些不安,但就是有一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必須抛棄所有雜念趕過來。那似乎是一種由野心和不安感調制而成的直覺,他總是隐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就像戰場上的直覺,有時候你就是知道要抓住預備隊,有時候你就是知道要反沖擊,有時候你就是知道要拉起速度躲過對方必殺的一記魔法。如果沒有這種直覺,再強的魔法師也會死于一記小小的流彈。

如果細細思考,耐門覺得自己也該能理清脈絡。

“這情緒的來源,到底是什麽?”

起始的線索應該是福克斯元帥在聯合議會的演講。那确實是個很動人也很激情四溢的演說,如果耐門沒有在參謀部呆這幾個月,他恐怕也無法冷靜下來思考這演說背後的真實意圖,而是直接投下他那一票――

“話說回來,我好像還沒拿到公民權呢。”

耐門自嘲了一句,沒有公民權的少校軍官,毫無疑問是自由軍曆史上的第一例。一般人升遷到少校時肯定超過三十歲,而這個職位上半年的軍饷就能捐出一份公民權。

在成爲一名公民之前,他先成爲了作戰參謀,這讓他學會了一個不同的視角。

“除去歌頌自由和展望未來的話語之外,元帥實際上隻實現了一個作戰目标。那實在是再明顯也不過的了。”

耐門從一隊又一隊巡城的自由軍士兵身邊飛馳而過。

在福克斯演講之前,老元帥已經越過議會将所有組成新倫尼軍的命令下達了下去。這些曆史還不到一上午的分隊正在搜索平民,收容潰兵和俘虜,并清理仍然抵抗的帝**餘黨……是的,這就是福克斯的目的。

“他要保住自由軍。他解散了這屆議會,并建立了軍政府。隻要能保住自由軍最後的種子,他什麽都能做出來。如果民主成了絆腳石,他不在乎抛開它。畢竟,沒有一支軍隊是民主的麽。”

耐門瞟了瞟路邊成百的帝國俘虜,在這些人麻木的目光中呼嘯而過。對于底層的士兵來說,不管是自由軍,帝**還是公**,不過是一個符号而已。

“但我想福克斯元帥想要告訴我的不是‘矛盾’吧。原本所有的政治就都是矛盾和污穢的,這應該也不是我感到的情緒。那麽,問題出在‘作戰目标’上嗎?”

一定有什麽關鍵點。耐門望着前面不遠處的三道煙柱,聽着不時響起的零落槍聲,決定冒險抄個近道。

“如果隻是‘要重整倫尼軍’和‘阻止傀儡政府的産生’的話,福克斯閣下沒必要去拿這個獨裁官的位置,那顯然是個用正常方法無法通過的提案。我們的戰略情況也沒差成那樣,我軍固然強弩之末,敵人又何嘗不是?他到底爲什麽選擇這個目标……”

正想到這裏,耐門眼角的餘光瞥到了一座被燒毀的物資倉庫。他暗罵了自己一句“蠢才”,這對一個參謀來說,實在是不該犯的錯誤。

“當然是軍費!要組建一支更大的自由軍奪回倫尼,我們需要從兩個共和國來供應原本由四個共和國供應的物資,而且是在已經失去了倫尼所有倉儲的現在!這不摧毀目前的政治架構是絕不可能的!以後的自由軍隻能依賴兩個半共和國來供應,解散聯省議會是爲了給英特雷和意美亞兩共和國放權,用更多的未來權利許諾換取現在的支持……**裸的未來利益交換。他從這裏拿到了籌碼,可以在未來兌現成爲重建自由軍的資源。”

耐門又想起了老元帥,不,獨裁官閣下說的“斬斷了舊共和國的鎖鏈”那句話。那确實是真的:要重建一支自由軍,正是他這樣的年輕軍官最大的機會。就像如果沒有之前的内戰,他也不會成爲少校軍官一樣。

“可這隻能解釋直覺野心的一半,不能解決不安的來源啊……那麽引起我不安的,是‘手段’嗎?”

耐門在福利院殘破的大門前跳下馬來,三步并作兩步越過廢墟。

用肉眼已經看不到魔網的淺藍色魔力線了,但是隻要使用了閱讀魔力之眼,就能看到那已經遮天蔽日正在連接中的效果線。在魔網正式啓動之後,它們将會從視覺上消失,但會帶來全新的法則。

“關于卓越章的提案,其實隻是個公爵。歸根結底,福克斯閣下所做的隻是利用它建立了……該怎麽說呢,‘慣性’?這樣他就能讓議員們接受本來不會接受的公開表決,也能利用外面的軍隊爲他們施加壓力。他還利用了執政黨追求務實和在野黨追求聲勢的習慣。”

耐門不停在心中回想着一切,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

他發覺秘密基地的入口已經自動關閉了,而且由于上次他是通過傳送陣離開的,他并不知道怎麽從這一側打開。他用力在那塊地闆上跺了兩腳,能聽到下面傳來空蕩的回音。

“即便是最好的政治家,也難以抵抗慣性的力量。不管是前将軍還是老奸巨猾的職業政客,在慣例的面前都無法提出自己的反對。所以,這裏的秘密入口開關大概也是……”

耐門皺起眉頭,開始在自己的房間裏尋找被隐藏的啓動魔法陣。那倒确實不難找,事實上它就漫不經心地刻在他的床下面,就像所有懶惰的魔法師會選擇的位置一樣。他伸出手去,輸出魔力啓動了魔法陣,上面的銘文開始發光。

但秘密入口沒有打開。耐門皺起眉頭,識别着那個使用了一些未知技術的魔法陣。

“相對坐标确認,使用身份确認,特殊指令拒絕……輸入時間是我離開之後?”

他的目光凝視在魔法陣上,心底的不安越來越濃。爲什麽安妮要輸入一個特殊指令禁止他開啓入口?

爲什麽看到這些魔法陣他就會覺得這麽不安?

“矛盾。利益。慣性。矛盾。利益。慣性……”

這三個詞連在一起,耐門突然渾身一抖。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直覺的成因。

“是……是這麽回事嗎?!她從來沒說過……是的,她從來沒說過!”

他猛地轉過身,一拳砸在地闆上。

“大地尖刺(earthspike)!”

那秘密通道的石闆入口化做一排突起的尖刺,指向屋頂――不,甚至刺破了屋頂!

“我真蠢!真蠢!我怎麽會沒發現的!那個推斷根本不合理麽!”

耐門顧不上驚訝這魔法出乎意料的效果,咒罵着自己的遲鈍,一腳踢開這尖刺,從産生出的洞口裏跳了下去。

“其實我們在英特雷和新世界有自己架設的定位點”,“未來的兩百年中會出現新的都市”,“因爲我的備用身體必須在英特雷才能更換,我的備用身體當然不能存在距離戰場這麽近的地方”。

矛盾,利益,慣例。手法和福克斯獨裁官用的是一模一樣的,完全一樣。就連“合理的決策動機産生了令人不舒服的結果”這點都完全一樣。

耳畔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

耐門集中所有精神,準備應付可能的陷阱,并大聲喊着那位少女的名字。

“安妮!是我,我回來了,别啓動陷阱!”

他一輩子似乎都沒用這麽大的聲音喊叫過,他也從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可以這麽沙啞。他的喉嚨幾乎要被撕裂一樣,用最大的力氣扯出高音。

“這個聲音……耐門?爲什麽?别、别進來!魔網馬上就要啓動了,很危險的!”

對面傳來的聲音中帶着錯愕和震驚,似乎還有一絲軟弱。

耐門絲毫沒有停下腳步,反而跑得更快了。

他的軍靴踢在地面上,在地道中激起密集的回聲,就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騰而過。

“别、别跑了!魔網……喂!喂!你有聽到嗎?!我會放下防火門的,可别說我沒說……”

耐門沖近通道的盡頭,就見到那用精金鑄造的防火門正在緩緩落下。

他右手一擺,魔法丢在前面的地上。

“油膩術(grease)!”

接着他一個滑步,俯身向着尚未合攏門縫下面的空隙鑽去。整個動作中,沒有一絲遲疑。那扇防火門就在他背後落下,撞在地面上,發出沉重的撞擊聲。

耐門站起身來,擦了擦身上的油,苦笑道:“還好還沒領校官軍服。”

“你,你瘋了嗎!”安妮的聲音失去了之前的鎮定,她的手正停在那張控制魔法桌上,“你知不知道那門能砸死你啊!”

“是的,我瘋了。”

耐門從油膩上邁步走開,越過魔法陣走向正在操作魔法陣的安妮。

安妮無奈地支起身子,手從桌上擡了起來,暫停了魔法陣的運作。她由魔力構成的左臂上纏滿了魔力線,右手也停止了編織。就算在這種距離上,耐門也能看出她目光中的驚慌和動搖。

“你突然趕回來,是有什麽急事嗎?帝**又回來了?”

“我甯可是我瘋了。”耐門重複了一遍,走過大廳,“爲什麽不是呢。我這個該死的混帳王八蛋已經發現真相了。已經夠了,可以了,安妮。不用繼續下去了。”

安妮又擺出了她擅長的微笑表情,吐了吐舌頭――但這是耐門見過最生硬的一次。

她強顔歡笑道:“怎麽了?說得好像你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似的……”

“這個基地用的不是獨立傳送點。你從來沒有說過,也沒有承認過,對吧,安妮?你們用的是倫尼中心傳送點定位。”

耐門邁前兩步,把自己的校官五星重重地按在桌面上,死死盯住安妮的雙眼,就像要把她每一分美麗都映在自己的腦海中一樣。

“你在說什麽呢,索萊頓……少校?”安妮向後退了一步,僵硬地笑道,“升官了呢,長官。”

“已經夠了,安妮。不要繼續了!”耐門的心裏越來越涼,“我的問題隻有一個――‘你真的能用這個傳送陣到達英特雷并及時更換備用身體嗎’?”

安妮的手抖了一下,但卻并沒有向自己的肩章摸去。

她的嘴角抽動着,想要擠出微笑,但那在耐門看來隻是苦笑。

“不是做這種遊戲的時候吧……長官,魔網馬上就要啓動了,我說真的。”

“我說已經夠了,安妮。不用勉強自己了。”耐門擡起頭來,“你的那行坐标和議會大樓的坐标數值量幾乎是相同的。未來确實會有更新的城市興起,但世界第二大城倫尼的傳送點位置肯定是不會變的,對吧?”

安妮又退了一步,後背撞到了牆上。

“你的那塊銅牌就是相對于“倫尼中央傳送定位點”的,對吧!這個傳送點會延續使用下去,沒有任何人會去改動這個坐标點!你怎麽能利用一個已經被摧毀的定位點到達英特雷?”

耐門一把抓起自己的校官星,沖上去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死死盯住她的雙瞳。

少女沒有掙紮。

“告訴我啊,拿着測謊星告訴我說‘你可以’啊,安妮!”

耐門幾乎是在吼了。他一把拉住安妮的右手,把自己的校官測謊星戒指往她的手指上套去。他一直充滿希冀地望着她,目光無法移開,手指抖個不停,重複了兩次也沒能套進去。

安妮?塞菲爾卻移開了目光,伸出右手的無名指,戴上戒指。她的手指也在不住地顫抖着,沒有任何高級法師應有的穩定性和準确性。

她又想起了自己昨晚剛回到倫尼時見到的景象。她想起了那時自己感到的絕望和恐慌,想起了漫無目的走向議會大樓時的情景,想起了那确鑿無疑的死亡。

“混蛋。爲什麽要回來呢。混蛋。這樣我不就像個傻瓜搞笑角色一樣了嗎。”

她也想起了自己欺騙索萊頓時的忐忑和不安,想起了那些雖然是真話卻裝成假話的陳述,想起了那些全都指向誤解的設計。

現在回想起來,她确實是無意識間留下了會讓他識破二重陷阱的線索……

安妮仍然微笑着,可她的聲音裏帶着顫音:“爲什麽啊。這還是我第一次做二重陷阱呢,我還以爲我做的很好呢。”

她看起來就像随時都會哭出來一樣。

耐門知道這次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可他也想哭出來。

可是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你内心的聲音。我知道你留下那麽多線索,就是爲了讓我發現。抱歉,我發現得太晚了。

他想這麽說,卻說不出口。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恨過現代傳送魔法體系。

所有子傳送點都不知道倫尼傳送點的絕對位置。因爲現在倫尼傳送定位點已經被毀掉,所有以這個定位點爲基礎的相對規約傳送點也全都不能使用。

安妮告訴他的最後保險,早就已經沒有了。

她去不了英特雷,拿不到自己的備份身體。

而她早就知道。

從什麽時候開始就知道了呢?

“倫尼的傳送定位點已經全部被毀了,你知道的吧?你從回到倫尼的時候開始……就知道了嗎?”

“我知道。”安妮低下頭去,調整着情緒,“我一回來就去過了。”

耐門感到自己滿嘴都是苦味。他又問:“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啊,最多還有四個小時吧。”

當安妮再次擡起頭來時,她那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消失了,隻有眼角還有些濕潤。她将自己的右腕從耐門的掌心中掙脫出來,放回到自己的腰間,摸着傷口上覆蓋着的類水晶結構說:“畢竟隻是救命用的魔法,延效以後也無法維持超過二十四小時。當然,它肯定撐不過建立魔網的那一下重構。”

耐門立刻理解了這句話。但他還是抱着希望追問了一句:“能在魔網建立的時候換一套新的代用器官嗎?”

安妮搖了搖頭,回答道:“沒有必要了。這個身體撐不過那麽大規模的魔法。”

隻剩下一個問題能問了……耐門想。

總有某個問題特别顯而易見,卻異常難以回答。

她是在知道那個答案的前提下設計這個雙重欺騙的。

她是在知道那個答案的前提下擊破帝國主力軍團的。

她在知道這一切和自己命運的情況下,做了那麽多,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而且還一直歡笑着,不光自己歡笑,還扭轉了所有人的歡笑。

安妮?塞菲爾是在知道那個答案的情況下,回到倫尼并投入她的戰鬥的。

她一直知道她隻剩下最後二十四個小時。灰飛煙滅。

她,一個少女,和整個世界命運的戰鬥。因爲她想要改變命運。

她一直在微笑着,不僅自己微笑着,也試圖讓其他人都微笑起來。

在那個有着天然可愛微笑美少女的表象下面,是一個真正的頂級法師的堅韌心靈。

那甚至不是強顔歡笑;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應當如此生活,爲周圍帶來歡樂、笑聲和希望。

耐門無法想象如果是自己在必死無疑的情況下會怎樣。他肯定掩蓋不住這個事實……不,怎麽想都不可能的。

要怎樣堅強的信念才能做到這一點啊?

“不……她不是爲了他們。她是爲了我,才留在倫尼戰鬥的。”

而就在這種情況下,她甚至還故意構思了兩重的欺騙,想方設法不讓他知道真相。如果不是留意到那塊銅牌,一直到最後,他也不會知道這個事實,隻會以爲她去了英特雷!

而她爲什麽不想讓他知道……這個原因顯而易見。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倫尼傳送點爲何而毀,是誰毀掉的。

而且她不想讓他爲此自責。耐門甚至都能猜出來,她将會在建立魔網的過程中遭遇到“意外”,“這個意外”将導緻她死去。

沒有他的責任,一點也沒有,這次安妮不會留下任何線索的。

耐門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我們應該還可以找到可以治療的牧師……”

“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安妮搖了搖頭,“倫尼沒有那麽高級别的牧師,我建立魔網的時候就已經查過了。耶拿,布萊尼姆和意美亞倒是有,不過……”

她的話沒有說完。在倫尼定位點已經壞掉的現在,無論哪裏也不可能以正常的速度及時趕到。

已經沒有逃避的餘地了。耐門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

“安妮,還有辦法嗎?一定會……死嗎?”

他覺得眼角有些熱,還有些水順着臉頰流下來。大概是屋子裏下了雨,或者某個魔法失去了控制吧,他想。

安妮伸出右手,替他擦了擦眼角,“别哭啊。沒有必要的。我又不會死,不過是丢掉一個身體罷了……”

這是典型高階法師式的發言。耐門真的很想相信這句話,但……

他再次抓起安妮的右腕:“已經夠了,安妮。看測謊星,它亮了。”

被突然抓住手腕,金發少女掙紮了兩下,但耐門再也不會放開手了。

安妮隻得歎了口氣,解釋道:“這東西有時候太過于……靈敏了。理論上,我确實會死。這個軀體變得冰冷,靈魂離體而去什麽的,都會發生,這是死亡的定義。”

她的眼珠轉了轉,明顯是在瞟自己手指上的測謊星。但既然戒指沒亮,耐門也就不想揭破,繼續聽着安妮的解釋。

“可我在英特雷也确實有具備份身體。它會瞬間收納我的超我,獨一性,識别表征或者說靈魂,這取決于你相信怎樣的精神結構理論。唯一需要當面轉移的,不過是記憶而已。而我有可以收納記憶的超級寶物……你要是不想松手,就從我胸前掏出那項鏈吧。你應該見過很多次了。”

耐門下意識松開了手,往安妮那傲人雙峰之間的深溝中望了望,吞了吞口水說:“哪有,我從來沒見過……”

“你之前明明還用過的啊。”安妮說着伸手從乳溝裏掏出了項鏈,那碩大的藍寶石挂墜看起來分外眼熟。

“當、當然沒用過!”耐門說到一半突然覺得不對,“啊,不對,你是說項鏈。”

安妮右手一抖,将項鏈繞在手腕上,“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黃色笑話說得不錯了,耐門長官。總之呢,等我結束魔法,你就把項鏈送到英特雷,把記憶重新整合進我的另一個身體,問題就都解決了。隻是個技術上的死亡而已,它甚至連靈魂石都不是。”

“如果問題都解決了,你就沒必要瞞着我了。”耐門單刀直入指出了這一點,“那在你死去之後,那個身體會怎樣呢?從沉眠中蘇醒?那她沒有記憶又會怎樣呢?”

“現在那個身體被石化而且保存在水晶中……當然接收到靈魂以後這個身體會作爲我醒過來。你可以這麽想,我隻是在這裏閉上眼睛入睡,并在另外一個地方醒來,并失去之前的所有記憶。理論上來說隻是失憶,如此而已。然後你把我的記憶帶給我,記憶恢複,問題解決了,可喜可賀……咳咳。”

或許是因爲說的太過急促,安妮咳嗽了幾聲,從她的嘴角流出了一絲由紅色的血液和散發着藍色熒光的代血混合而成的液體。她急忙用手擦掉了那血絲,但一切還是落在了耐門的眼中。

“時間确實不多了。我已經推遲了五分鍾,不能再等了。魔網已經構築到了這種程度,我必須完成我的工作。能讓一下嗎,耐門?”

安妮的語氣不容拒絕。耐門知道她說的是真的,他默默地側開了身。

金發的少女露出了她習慣性的微笑,點了點頭。

“雖然我的誤導沒有成功,我也不想你感到傷心……但不管怎麽說……”

她突然踮起腳尖,在他唇邊輕輕一吻,用最小的聲音說:

“……我還是謝謝你趕回來,耐門。”

然後,她快步走到桌前,飛快地在空中的魔網上編織着魔力流。

一度停滞的魔網,再次運轉起來。沒有轟鳴的巨響,隻有淡定的閃光不時閃耀。那些絲線用最簡單的規則,制造着魔導科學史上最偉大的成就。

耐門看到魔力線從安妮左臂的空隙中湧出來,不停進入那龐大的魔網之中。他數不清有多少線頭從這裏向天空延伸――或許整個文明世界都已經被連接了起來。

“傳說中,世界上最好的魔法師在臨近終結的時候,有一次機會可以留下足以改變世界的詛咒。這是真的。這些詛咒,現在還有很多個在運行着,比如在東方的大荒原上,運行着迄今爲止最大的一個詛咒。而我想留下的不是詛咒。”

安妮?塞菲爾沉靜下來,她殘破的身體不再顫抖了。完全用魔力構成的雙腿深深地紮在地上,紋絲不動,修長而美豔。

“我要留下希望。”

她這麽說。

“我,當世最強的魔法師,安妮?塞菲爾,将要建立魔網。”

安妮的右手從桌面上舉起,指向天空。

在那瞬間,耐門感到有風從她身畔吹起。

“因爲這個魔法還從未被使用過,它沒有咒語。所以,接下來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将遵循我的意志,我的信念和我的邏輯,成爲這個大魔法的一部份。”

安妮不再咳嗽了,也不再流血了,整個時間都仿佛靜止下來。

“這個世界不是公平的,有些人有力量,有些人沒有。但這個世界又是公平的,因爲信念和知識決定人們所有的力量。有很多人,他們爲世界做出了貢獻,卻得不到應有的報償。因此,他們向彼此隐瞞知識的秘密,讓這些秘密隻能爲他們自己所用。大人物們将魔法技術的成就隔離起來,以滿足他們自己的意願。”

耐門心中感到一陣酸楚。最強的魔法師一定擁有最強的信念,雖然她未必總是把它們挂在嘴邊上。

“我将把我的希望,留給像耐門你一樣沒有血統,背景,卑微,卻永不放棄希望的普通人身上。我會留下機會,讓人們變得偉大的機會。這是當世最強的魔法師,安妮?塞菲爾的願望。”

她始終刻意地回避着“臨終”和“死”這幾個字。

“标準曆1834年,第一次人工魔網連接實驗在德蘭完成。1874年,在遠離戰火的新大陸提出了三次握手協議,并實驗成功。1882年,第一個無線魔網連接魔法完成,并成爲戰後第一個被使用的全景魔法。1890年,國際魔網協議簽訂。1894年,所有實驗魔網合并成爲國際魔網。1896年,魔網越過無盡洋。在我的時代,隻要在斷界長城以外的所有地區都擁有同樣的文明,同樣的魔法,同樣的規則。這是千百年來所有知識的總和,是打破所有藩籬的信念所在。”

但耐門還是能聽清她說的每一個詞――不,那些咒文就是專門念給他聽的。每個法師都有自己的咒文體系,有些人的比較通用,而有些人的比較随意。安妮使用的這個魔法,顯然隻有她一個人掌握,她願意怎麽說都可以。

“魔網隻實現一樣功能:在基于自願的前提下,把一切具有魔力的東西連接起來。它将整合世界上所有的魔力。從今以後,魔力會像海洋一樣覆蓋大地,知識像島嶼一樣散布其上。所有發現了嶄新的科學,知識和技術的人,都會擴張這張魔網,帶給魔網以力量,而魔網也會給他們以報償。從一開始,魔網就不是用來支持魔法的;它是用來支持公平,正義與自由的。”

她手中的藍寶石項鏈亮了起來。安妮将它放在桌子的中心,用手指輕輕撫摸着它的表面。

“我堅信,每個人都應當得到和他付出相稱的回報。”

藍光越來越亮,透過她的軍服,照耀着整個房間。透過藍光望去,那薄薄的軍服下面,水晶構成的代用器官完全是透明的,耐門能透過她的軀體看到藍光的光源。

“我堅信,每個人學習知識并且使用它們的權利是不容侵犯的。”

她一字一句陳述着自己的願望和建立魔網的目的。安妮?塞菲爾所有的疑惑都已經消失無蹤,她堅信自己的判斷。

“我堅信,這種權利是他們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基本保障。”

這是她所想要的時代,和她所想要的過去;而她會創造她想要的希望。

“不再有窮困潦倒的學者,不再有被隐藏的禁咒,不再有失落的定理證明,勇氣和直覺将要勝過經驗和圓滑。這就是我的願望,一個屬于思想者和科學家的未來。一個擁有公理和正義的未來。我不知道未來到底會怎樣,但我相信那會是一個有無限希望的未來。”

安妮的目光掃過整個房間。這個房間裏的藍線已經全部連接了起來,捆紮成束狀。如果耐門開口去問,安妮會告訴他那些魔力絲線構成的形狀是“集束火箭”。

“解析靜态現實――所有客觀認知的總和。構成動态現實――所有主觀認識的總和。然後,如果我們的理想和現實不符,就去改變現實。諸神創造的是萬物;而我們創造的是未來。由人類的理性創造的,超越于命運之上的未來。”

在藍光到達最大之時,安妮将自己的右手慢慢覆蓋在那藍寶石墜飾上。

“靈魂之證――作爲第一根源節點――開始握手!”

魔網的建立就像瘟疫。它的算法從一個靈魂傳向下一個靈魂,從一件物體傳向下一件物體。無論是奧術還是神術,無論是道術還是陰陽,無論是地脈還是風水,無論是靈力還是薩滿,所有的魔法來源和所有的理論全都會被織進其中。

“第一次握手。來自主觀信念的請求。”

它不做正确或錯誤的判斷,隻是接納一切知識;當信念彼此之間産生沖突時,它會耐心等待不同的信念産生調和。它所容納的,是所有人所能認識的萬物。無論是誰擁有的知識,或者是誰擁有的信念,都會被編制入這張巨網之中。

“第二次握手。代表靜态現實的回應。”

藍光打在空中密布的“魔力線集束炸彈上”,然後分成兩股:一股繼續向前,另一股變成紅光,原路返回,打在安妮手中的靈魂之證――現在是第一根節點上。

“第三次握手。知識的共享和力量的傳輸。”

紅光和藍光交輝,化作紫色的光芒。

如果仔細觀察,能看到這紫色其實是由紅色魔力線和藍色魔力線螺旋交錯繞成,糾纏在一起。安妮手中的藍光熄滅了,它射向之前所聯系的那個節點。

安妮的食指和拇指擺出了一把手槍的形狀,她擺出了對着空中虛射一記的動作。

“這就是魔網,所有知識和信念的總合,一切魔力的聚集網。隻要經過三次握手,我們就能建立淩駕于諸神之上的偉業。”

然後她說,

“砰。”

接着,那繁複無比的巨大魔力線團被點燃了。

藍光,紅光,紫光。

然後,藍光變成兩束,兩束變成四束,四束變成八束,八束變成十六束……

再然後,耐門就看不清那令他眼花缭亂的華麗焰火了。

他隻看到一道又一道的藍光四射而出,而無數的紅光在回應着它們,混合成了紫光,并進而制造出更多的藍光。

藍光打在大廳的牆壁上,打在天花闆上,擊穿了上方的底層,沿着岩盤激射而出。有些藍光打在沒有魔力團的地方,就沒有紅光反射,隻是靜靜消失。

更多的藍光順着爆炸的魔力團從通氣孔射出,它們在空中二次、三次甚至更多次地爆炸般展開,将握手無限的傳遞下去,直到整個世界的盡頭。

與此類似的景象他曾經見過一次――那是在耶拿會戰的時候,他見到梅蒂?克羅索用管風琴制造出了類似景象。

但兩者的性質完全不同。

梅蒂的管風琴音樂魔法是人類編制魔法的頂峰。最好的天才和最頂級的魔法器集中在一起,在有最多聽衆的情況下,制造出了複雜而美麗的迎擊風暴。

安妮所制造的這魔網恰恰相反。它遵循極簡單的原則,隻是“向有回應的握手對象發射能夠擴大握手的魔力團”而已。

但就是這極簡單的原則,經過巧妙的激發設計,制造出了比梅蒂嘔心瀝血彈奏的傳世名作還要美麗而宏大的效果。

這就是魔法從近代邁入現代的一刻。

在現代魔網誕生之前,魔法師們受困于“如何得到知識”這一問題。

從那之後,魔法師們将受困于“如何使用知識”的全新問題。

學習魔法不再主要取決于你的運氣,你的天賦和你的出身,而是主要取決于你的理解,你的決心和你願意付出的心血。

有一整個世界等待着新一代的魔法使用者們去建立。

幾道藍光向他射來。

耐門看到自己身上的兩塊卓越章射回了紅光,他的佩槍射回了紅光,就連他的軍服和軍服兜裏的幾樽藥水也反射了紅光。它們的魔力沒有安妮的藍寶石項鏈那麽驚人,但也已經足以發出肉眼能看見的光芒。

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身體很重。

不,或許不應該說是身體很重,而是因爲加速魔法而消失的重量感再次回來了。這感覺并不陌生――在昨晚安妮構建臨時魔網的時候,他就體會過一次。

整個大廳的魔力團已經爆炸完了,所有的藍線,紅線和紫線都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周圍的魔法光源也全都熄滅,隻剩下幾盞不靠魔法也能照明的油燈還在堅強地燃燒着。

沉默。就像每次建立魔網一樣,在改變規則之後,所有魔法,都會沉默。

“在魔法的法則産生改變的瞬間,所有魔法效果會随之消失……”

耐門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瘋狂地向着安妮的方向沖去,恰好趕上她身上所有魔法效果消失的瞬間。

她跌進他的懷裏,幾乎一點重量也沒有。

安妮那用魔力構成的雙腿和左臂消失了,用魔力構成的水晶代用器官也失去了光澤。

魔力血液從她原本的傷口處流出,浸透了那套亮紅色的英特雷軍制服,在面料上染出了暗紅色的迷彩。

“我的工作完成了。我不能像之前臨時魔網那樣成爲魔網中心,覆蓋全世界的魔網需要有自己的協議。我知道有個人更加熟悉類似和神簽訂協約或者盟約啦之類的工作……”喪失了所有魔法的少女說。

周圍的燈光昏黃灰暗,耐門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還是在笑着的。

耐門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身體,雙手顫抖不止,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安妮,别說話了,我們能找到治療的辦法的。”

“你也不用擔心。就算魔網協議尚未生效,現在我維持生命的這些魔法也仍然有效,隻是操作過程複雜一點,消耗大一點而已。那邊應該還需要幾分鍾。”安妮從桌上抓起已經暗淡下來的藍寶石,握在手裏,岔開了話題,“雖然短暫,但這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啊。我們聯手改變了命運,你,和我,兩個人。”

她的嗓音已經變得沙啞。但是,她那強大的精神力讓這些句子聽起來仍然完整。她用來訓練咒語發音的時間,一定有他的幾倍甚至幾十倍吧,耐門想。

“可爲什麽呢,安妮?這值得嗎?”

“說實話,我不知道。”少女說,“所以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有沒有不同的道路,通向一個能讓擁有理性和知識的人們自由生存的世界。像你一樣的人們。我想給你力量……不,是給你獲得力量的機會。”

安妮已經喪失了控制自己叙述的能力,那些話裏已經開始喪失了邏輯性,她隻是忙着把想說的話講述出來。

“魔網是超越時代的工具。先進的技術工具本身就能改變力量的對比,它會給本來沒有力量的人以力量。改變力量就會改變權力的分配,改變社會,改變所有人的生活。”

在失去所有魔法的現在,她的雙眼不再像以前那麽閃亮了,卻仍然一樣堅定。

“如果沒有力量,權力者和富有者們是連哪怕一分一毫也不願意拿出來的。是有很多人害怕魔法,也害怕科學。他們害怕未知,他們也害怕未來。他們害怕這個,他們害怕那個。那或許會是個沾滿鮮血的未來――可隻有在用鮮血澆灌的權力之樹下,我們才能前進。就讓他們一直害怕和顫抖下去吧。”

說到這裏,安妮停了下來,目光向天花闆的通風口望去,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耐門也沒有開口。他害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哭出聲來。他現在才明白勝利的代價是什麽……那是多麽高昂的代價啊。

“她還沒完成啊。”安妮搖了搖頭,繼續說,“其實,就連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是正确的。可我知道這個時代的自由國家是不夠的。我之前說過官僚體制必然的崩潰,而關于民主體制,我也有好多好多事情可以預先告訴你……但已經沒有時間了。要是我們在互相坦白之後還有幾天,甚至幾周時間該多好啊。我總是這麽情不自禁的一直說,會不會顯得有點讨厭啊?”

安妮能感到自己的思考逐漸緩慢下來。她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可她不知道她還有多少時間了。她甚至不知道這個身體能不能撐到魔網恢複。

“但我可以告訴你結論。我所知的曆史證明,你,耐門?休?柯曼所建立的神聖柯曼帝國才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政體。如果萬一……我是說,萬一,其實幾率很低啦,畢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嘛,我沒能複活……你就去帝國吧。那裏的機會更多一些。”

“嗯。”耐門點頭應付道。他的眼光被淚水充滿,怎麽也停不住。

安妮伸出唯一的右手,輕輕摸着他的臉龐。

“不要哭啊,我的英雄。我還需要你呢。雖然你不是他,不是那個人……可是……”

她手中冰冷的藍寶石貼着他的臉龐滑過。

“我愛你。”

她這麽說。

“我也愛你。真的。我愛将來的你,我也同樣愛現在的你。真麻煩。這大概就是那個,該怎麽稱呼來着,腳踩兩條船還是三角關系呢?有種自己是個壞女人的感覺呢。”

安妮又擡起頭來望了望通風口。仍然沒有反應。

“我對我經曆的人生并不後悔。對我經曆的每一件事情都不後悔。這已經足夠了。”

她身體的每個傷口都被疼痛浸透了,每塊肌肉都被疲勞掏空了。她已經消耗了太多的魔力和體力,現在純粹是靠着最後的意志在等待。

“因爲,我已經證明了我最想知道的答案。宿命是不存在的,我們能擁有一個更好的未來。就算隻是蝴蝶的翅膀扇動,也可能會帶來暴風雨。”

安妮細心地幫耐門把另一邊臉頰上的淚水也擦幹淨,然後握緊了自己的項鏈,下定了決心。她相信邦妮會把收尾做好的,她沒必要繼續等待了。

“不要哭了,我的英雄。不管别人怎麽看待你,你就是我的英雄。你會是我的英雄,一直都是。永遠都是。”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未來的,過去的,現在的。

“我們還會在英特雷再見的,一定會的。要是出了什麽差錯,我肯定不會原諒你的喲,耐門?索萊頓?”

她叫了他的名字,和他四目相對,然後用力地将手指按在那枚藍寶石上。

“以我全部剩餘的魔力,轉移記憶!”

這個魔法和安妮其他的魔法都不同,沒有任何華麗的景象,低調地令人痛心。

她殘餘的身體隻是從下身開始逐漸酥化成了水晶粉末,消逝在風裏。

一開始是腰部,然後是胸部,然後是笑容,最後是手指。

那些粉末看起來就像深秋的早霜,或是神臨節的初雪。

霜散開在風中,靜靜落下,落了耐門滿手。

安妮留下的霜也是藍色的。

那枚藍寶石被這些霜粉染過,重新映出了亮藍色的光芒。

失去了手指的支撐,它開始自由墜落。

耐門挪動右手,攔住了那發出藍光的墜飾。

現在那不是靈魂之證,而是記憶之證了。它容納着安妮?塞菲爾所有的記憶。

他注意到,原本完全是天藍色的寶石裏,多了幾抹紅色的細絲。

“你非要到最後都笑着嗎?非要這樣嗎,安妮?”

除此以外,留在他手裏的,隻剩下一件沒有衣袖的英特雷軍軍服,破破爛爛的紅色軍服看起來就像一件無袖夾克。

她留下的夾克也是紅色的,上面繪滿深紅色的污漬,就像一件迷彩。

他就那麽站在那裏,雙手一直保持着之前的姿勢,就好像他還抱着一名少女一般。

他默默地等着魔力結構的恢複,就像一座雕像。

耐門沒有再流淚了,因爲安妮說過不讓他流淚。

他隻是靜靜地等着另一股白色的光芒從遠方沖進魔網。

雖然他也不知道,那白光到底會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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