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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八月九日(mday+130)午後聖格蕾絲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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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軍最年輕的上尉參謀,耶拿的英雄和倫尼的卓越章,耐門?索萊頓正在面對他人生中最難應付的戰場。他曆經了自由軍幾乎所有的主要會戰,但還沒有這麽一個戰場像現在這麽難熬。
“對紮爾特?佛蘭和薇倫蒂娜修女來說,他們看到的這一幕是怎樣的?”
他完全發動了自己的戰術指揮潛能,在腦海中以最快的速度構建了“敵軍”對狀況的認知。
“對佛蘭老師和薇倫修女來說,他們看到的是我抱着隻剩一條右手的安妮在床上滾來滾去的景象。說是滾來滾去可能有點過分,但在震動之前的部分他們應該沒看到。那就隻能全靠想象了……可惡,想象不是對我更不利嗎。這個變态的名聲就快坐實了。”
結論相當令人氣餒。
比掉進陷阱更難辦的情況,就是不僅掉進了陷阱,旁邊還藏着自己埋下的地雷。耐門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事情好像變得有些超出預計了。
這些思考全都發生在不到五秒鍾内。在這段時間裏,紮爾特放開了抓住修女的手,對着耐門聳了聳肩,表示自己能做的已經全部做了。很明顯,他也不相信耐門是清白的,隻是他不在乎而已。
修女上前兩步,氣沖沖地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索萊頓?嗯?”
耐門往後退了兩步,搖搖晃晃地做到床上,艱難地張開嘴唇,想說些什麽,卻不知道該怎麽說。這個狀況的成因太過複雜,他不知道該怎麽在三言兩語中說清楚。
他向懷中的金發少女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卻發現安妮臉上的神色并不比他好多少。
穿着淩亂軍服、滿臉羞紅的少女慌慌張張地念了兩句咒語,将自己的代用手臂和雙腿重新裝備起來。她從耐門的雙手中掙脫出來,站起身對着修女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薇倫修女,我是安妮?塞菲爾……好久不見。”
一彎腰,她才發現自己下半身穿着的那條軍褲已經在之前的戰鬥中被斬斷了,剩下的布料長度連做條超短裙都未必夠,上身的軍服也顯得十分淩亂。安妮驚慌地左右張望着,找到了之前耐門拿的那套軍服,手忙腳亂地把它套在自己身上,看起來活像一個被當場擒獲的現行犯。
“我知道,塞菲爾小姐。我現在是在問索萊頓,你的事情待會再說。”
薇倫修女的臉上罩着一層死闆的嚴霜,把整個房間的氣溫都降低了幾度。
“我們感謝你爲我們修建了避難用的秘密基地,可這是另外一碼事。昨晚你無禮地不告而别,現在又偷偷溜回來在這房間裏……在這房間裏……别管幹什麽了,也是另外一碼事。我現在關心的是,幾個月不見以後,我家的索萊頓幹了些什麽。以諸神和他們神聖的協約之名,我不知道本院裏還有些想在結婚以前……想在結婚以前……總之就是那個了吧。嗯,索萊頓?”
耐門和安妮偷偷交換了幾個眼神。通常來說,用眼神交流信息是非常困難的;但在某些異常緊急的情況下,隻用幾次眨眼就能溝通彼此的意思。
“事情要糟。”
“同感。”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有些事情好像對不上。”
“我有,而且我知道你也有。我們兩個都覺得有些事情對不上。”
“不管你我互相有多少疑惑,但現在這個戰況對我們非常不利。我們都需要對方的幫助。”
“是的。在強大且擁有有利戰術位置的敵人面前,不是我們内讧的時候。”
“沒錯。先想辦法把敵人穩住,你我互相提供火力支援好了。安妮,那我們還照老辦法,我來發動戰鬥計劃,你來完善和執行。”
“成交。那側翼配合和支援就交給我吧。”
這所有的溝通還是沒用到五秒鍾,幾個月來在參謀部中的合作産生了明顯的效果。這時候,薇倫蒂娜修女還沒說完那幾個會被**審查廳删除的字眼。
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被後世稱做“捕捉戰機的天才”的男人這麽想着,抓住機會發動了反攻。
耐門咳嗽了一聲,闆起了臉,猛地站起身來,利用自己的身高改變了雙方的氣勢比例。
“薇倫修女。您要怎麽猜度我都沒關系,但你必須對塞菲爾中尉道歉。她身上的傷口和殘疾都是在今天的戰鬥中留下的,她無愧于一名真正的自由軍英雄的稱号,你不能用你誇張的想象污蔑她,修女!”
耐門在話裏刻意留了個尾巴,把目光停在紮爾特老師身上。紮爾特果然沒忍住。
“今天的戰鬥?戰況如何了,你們和誰交手了?”
“帝國皇帝。還有他所有的主力貴族和大臣。”耐門随口答道,“這事說起來就長了,回頭有機會慢慢講。現在重要的問題是,修女您要向她道歉!”
在這逼人的氣勢面前,薇倫修女一時也失語了,向後退了一小步。
“等一下,我現在要說的是索萊頓你的問題!不是塞菲爾小姐的……”
見到修女的氣勢低了下來,耐門嘴角微微上揚,右手小指對着安妮輕輕勾了勾。
安妮會意地點了點頭,突然轉身站到修女身旁,猛地用右手抽了耐門一個耳光。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吓了修女一大跳,也堵住了她本來想要繼續的話題。
“索萊頓,不要和修女用這麽粗魯的口氣說話,該道歉的是你!她怎麽說我不介意的,隻要我們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
安妮故意伸出左手去,挽住修女的胳膊。那冰冷堅硬的代臂貼在修女的皮膚上,激得她微微一抖。她臉上挂着的微笑在熱情中帶着點谄媚,就像年輕姑娘第一次去男朋友家見對方父母時會帶着的那種笑容。
在這樣一種笑容面前,修女原本想說的的話題是怎麽也進行不下去了。
“對了,您們覺得我的這個基地還好用吧?正常來說是不會用到這個出入口的,是不是在功能上有什麽問題?”
安妮偷偷轉換了話題,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秘密基地上。當然,她也故意把目光停在了紮爾特身上。
“啊,因爲從早上起我就突然不能用魔法了,薇倫她的神術也不太正常,基地裏的傳送定位點又不能正常工作。我們想試試操作陣列裏的緊急操作,沒想到啓動了這個應急出入口。”紮爾特解釋道,“當然,我們也沒想到這個房間不是空的……”
安妮滿面笑容地擺了擺手:“其實你們要再早出來一點,可能就和我們錯過了。我和耐門剛剛率軍擊潰了帝國的主力軍團,剛回來也沒多久。”
聽到這句話,紮爾特和薇倫又一次同時瞪大了眼睛。
“你們……擊潰了帝國的主力軍團?!”
耐門也插了進來:“是啊,還打敗了他們所有的主要将領。如果不是皇帝跑得快,沒準我們就已經結束這場戰争了。”
“好了好了,别說這些了,以最後的自由軍戰報爲準吧,大家都能看到的。”安妮拖着薇倫修女走下樓梯,“剛才佛蘭先生說傳送定位點不能使用,我覺得這不太可能,先下去看看吧。”
她丢給耐門一個眼神,耐門會意地跟在後面,紮爾特也隻好跟着幾個人一起回到了秘密基地裏。
四人一走下地道,背後的地道口就重新關閉,所有的掩護魔法也恢複了,從外側再也看不出這裏有一個法師秘密基地的入口。
修女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可是,你們剛才……”
安妮湊近她的耳邊,壓低了聲音:“請您相信我們,我們剛才真的什麽也沒做。有很多種方法可以證明這一點,隻是現在時間緊張,之後我們還要趕去議會呢。”
修女将信将疑地斜了安妮一眼,但口氣已經軟化多了:“真的嗎?什麽都沒發生?”
“當然是真的。”安妮想了想,把聲音壓得更低,又補充了一句,“您也不用擔心,我想符合教義的……‘那個’應該也不會太遙遠了。而且,索萊頓最終的前途,大概會超乎你們的想象吧。”
這次這句話才算真正打消了修女的疑慮。她重新打量了一遍安妮,又用手摸了摸她的左臂:“傷得真重啊。我是無能爲力了,但在倫尼應該還能找到能治療這種傷勢的主教。斷臂還在嗎?”
安妮苦笑了一下:“手臂是粉碎性質的攻擊魔法。腿部我用了強行愈合,截斷了血管,應該也不能用魔法再植了吧。再說,我自己也有辦法,不用您擔心了。”
“就算有辦法,也一定很疼吧。這些男人啊……”修女搖了搖頭,“怎麽能讓一個年輕姑娘這麽賣命呢。昨晚也是,大晚上的就把你叫回軍部,是爲今天這個作戰準備吧。我剛才真不該說你失禮的,你也很辛苦。”
“責任而已。”安妮輕描淡寫地帶過了關于自己的部分,把問題集中在了對話裏她不知道的那部分上,“說起來,除此以外,昨晚我沒有再做什麽失禮的事情吧?有時候自己做得過分了也不會發現呢。”
“除了離開的時候太倉促以外,應該沒有了。昨晚你還恭維說我做的飯好吃呢,比起純金來說不算什麽吧。”修女注意到了安妮胸前的胸針,“啊,那個胸針其實是便宜貨,沒什麽魔法效果,你别戴在自己的魔法戰軍官徽章旁邊,靈光會覆蓋掉它的。我覺得右胸可能更合适一點。”
“這個?”安妮低頭看了看自己剛戴上不久的胸針,“這個胸針之前是您的啊。”
“是啊,其實我昨晚送給你的時候就覺得有些拿不出手。”薇倫修女尴尬地笑了笑,“說實話,這比起純金和藍鑽的那些商品實在是便宜貨,也配不上一個自由軍的女軍官……”
安妮向後瞟了一眼,輕輕磕了磕牙,用舌頭舔着自己的犬齒說:“怎麽會呢,我可是很喜歡這個胸針的,它那仿攝政時期風格的雕工我很喜歡,在簡潔中帶着金屬之美。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對它進行進一步的魔法物品改造,這樣就不會被旁邊那些徽章什麽的掩蓋下去了……”
在兩名女性相談甚歡的時候,走在隊伍最後面的耐門?索萊頓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從脊髓末端傳來。他停下腳步,摸了摸旁邊水晶般的牆壁,沒發現有什麽特殊的防禦魔法,隻得帶着疑惑繼續跟着隊伍前行。
“老師,這坑道好深啊,已經轉了三個彎了。用了多長時間,有多大工程量啊?”
紮爾特?佛蘭聽到耐門的問題,掰着指頭算了算:“安妮是在你們去服兵役之後安排人在這裏修建的,也取得了她們‘純金’的女主人蕾莎的許可。修建時間是三個月。”
“三個月。”耐門摸着旁邊的牆壁,有些不敢相信,“三個月就能建成這麽龐大的基地?我估計這得花幾百萬鎊吧?”
“薇倫她專程去找過蕾莎問這個問題,她說這是‘純金’最主要的核心傳送魔法陣和倫尼避難所,規模大一些是應該的。後來她們利用這裏把一些不方便用海船轉移的易碎品和危險品傳送到了英特雷分部。”
紮爾特見耐門回頭望了望自己房間的方向,知道他在想什麽,繼續解釋道:“後來你一直在打仗,我們害怕去信告訴你洩密。再說,我們也不知道她們把備用出口設在了你的房間裏。”
“那這基地規模到底有多大?傳送出口,正式出口,備用出口,光出口就有三個,還有一個傳送定位點……”耐門開始隐隐覺得安妮之前說的“在這裏我就能修複身體”不是胡說八道了,“下面該不會有個地下城吧?有迷宮和魔王麽?”
紮爾特狡猾地笑了:“不是個地下城,但是麽……你自己看吧。”
很快他就看到了答案。
出現在一行人眼前的,不是地下城,而是一個龐大的房間。
一個大得驚人的地下房間,比耐門見過的所有單一房間更大,他甚至無法單靠視覺分辨出這個房間每邊的長度。這空曠的巨大房間起碼和整個福利院的占地面積一樣大――如果不是更大的話。
房間用複雜的立柱和斜拉鋼筋系統支撐住頂部,其結構也是他從未見過的。在知道了安妮的“未來人”身份之後,耐門相信那是一種在這個時代尚未出現的設計方式。
這麽巨大的一個房間,裏面卻是空空蕩蕩的,隻有一些比人還高的多層置物架将空間切分成很多走道。一般的法師塔或者秘密地下基地都擁擠不堪,人們恨不得在廁所一般大小的密室裏塞滿各種各樣的材料,這個房間卻截然不同。與其說它像一個高級法師的避難所,不如說像一個巨大的倉庫。
“這比議會的中央會議廳還大啊。”耐門停下腳步,忍不住感歎道,“也許隻有帝國皇帝的宮殿能與之相比。”
紮爾特搖了搖頭:“很遺憾,帝國皇帝的新和平宮也沒有這麽大。你看到的是已經搬空了以後的大廳,之前蕾莎來這裏安排轉移的時候,比人還大的大型鐵箱堆滿了整個房間,我都懷疑她們要運一支軍隊去占領英特雷了。那些大鐵箱靠人力根本拖不動,隻能依靠魔法師或者她們那些自動魔像來拖拉。”
耐門低下頭,看着地上的痕迹。地面全部使用堅固的黑曜石地磚鋪成,但就算如此上面也被那些魔像和大鐵箱拖出了很多劃痕,還有些用貴金屬刻成的魔導回路鑲嵌在劃痕的下層。他蹲了下來,想分析一下這個魔法陣的結構和規模。
紮爾特停下腳步,等了他片刻後開口道:“别試了,我也不能解讀。可能是東儀系統的技術,聽說東方有些以畫魔法陣技術著稱的學派。”
耐門站起身來:“我知道我看不懂,隻是想多看點不同的技術罷了。這種技法看起來和我們用于構造傳送定位點和聯絡法陣的方法有些相似。”
紮爾特欣賞地點了點頭:“這幾個月來你的眼光進步不少啊。她們的企業目前是整個南方在異國魔法和東儀魔法方面經營得最好的企業,這個法陣用的技術包括了一些和南北兩個法師協會标準都不太一樣的技法,在回路結構和效果紋方面的做法很有意思……”
她們怕是在打着異國魔法的幌子小心的出售一些比這個時代更先進一些的魔法成果吧?耐門心裏這麽想着苦笑了一下,站起身來,和老師一起追趕着前面女人們的腳步。
紮爾特還在繼續說着:“所以我們才在啓動這些魔法陣方面遇到了困難。當初她們明明能用這個魔法陣把貨物傳送到英特雷,我和薇倫卻連南城區的傳送定位點都連接不到。”
聽到傳送定位點這個詞,耐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立刻想起了已經被黛妮卡徹底破壞掉的倫尼中心定位點。
“是不是昨天早上開始不能用的?城裏其他公開傳送定位點還能用嗎?”
“我不知道。”紮爾特回想着,“你這麽一說,好像從昨天起所有的公開定位點就已經全被軍方征用了。”
安妮和薇倫修女已經站在了這空曠大廳盡頭的金屬台桌前。桌上是個普通傳送定位點,可以單向定位到倫尼市内幾個主要的公開定位點,雖然成本比較高,但也不算罕見,一般比較有身份地位的人家或者重要的公共場所裏都有。
“傳送不到南城區的公開傳送點是當然的。”安妮站在桌前,推開幾塊活動桌闆,露出下面更複雜的魔法陣來,“首先,之前蕾莎用它的時候設定成超遠距離傳送,你們當然無法到達南城區。其次,倫尼傳送點已經……大概是被軍方封鎖了吧,現在都無法使用,我們的相對數據都是以倫尼傳送點的絕對坐标爲準的,自然也無法使用。要通過傳送魔法到達南三區的渡口定位點,必須做些調整。”
耐門湊上前去,看着安妮在幾塊不同樣式的金屬片之間熟練地調整着各種徽記和指針。有些金屬片上用明文寫着傳送定位坐标,耐門知道這些是以中心定位點爲核心的普通坐标點,隻能在固定的普通點之間進行距離有限的互相傳送。還有些用密碼和暗文寫着些複雜的記号,大概是安妮她們自己使用的定位計算公式。
令他驚訝的是,這塊闆上竟然還有用帝國文字寫的傳送定位坐标。他忍不住盯着那塊金屬闆多看了一會兒:就算隻是普通坐标而不是絕對坐标,要拿到這塊闆恐怕也不太簡單。普通坐标是利用相對于中心點的絕對坐标測算出來的,由于并不含有絕對坐标數據,通常隻能進行點對點的固定傳送,不像中心點之間那樣可以選擇任意的目标定位點進行傳送。傳送魔法是個隻要一出錯就會令施法者屍骨無存的魔法,絕對不能草率從事。
“那塊不是德蘭的,别想了,是新大陸的新柯曼尼亞的定位點。”安妮看他一直盯着那塊闆,随口說道,“我們用它來和新大陸的生意夥伴聯系。”
“等一下。”紮爾特?佛蘭突然插了進來,“塞菲爾小姐,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的話,你們這個定位點不僅可以調整在普通點和中心點之間傳送,還可以調整想要去的中心點位置?從理論上來說,你們必須有那幾個點的絕對位置才行吧。就算是新柯曼尼亞和英特雷的傳送坐标,應該也是國家機密吧?”
“呃……”安妮小小地頓了一下,向着耐門望了一眼,似乎在猶豫什麽,但最後還是說了出來,“其實我們在英特雷和新世界有自己架設的定位點。”
這句話把紮爾特和薇倫修女兩人都震驚了。隻有耐門知道安妮肯定還有些未來的高級技術,沒把震驚在臉上表現出來,他隻是好奇安妮是怎麽做到的――這一年來她們忙着經營公司和打仗,肯定沒有時間去測繪一個絕對定位中心點的數據。
“要測繪一個絕對定位點,隻有精靈帝國和柯曼帝國時代那種财力才能做到吧?據我所知,你們南方花了一百年時間也就新設了英特雷東島、下意美亞和斯蒂爾堡三個新的絕對定位點啊!”紮爾特滿臉都是不可思議,不自覺地又站在了帝國角度來說話,“你們公司最多也隻有一年曆史吧?居然新設了兩個?”
修女也在一旁感歎着:“我們幾個大的教會一直也想在上意美亞聯合主教區設一個絕對定位點,到現在也湊不出經費和人員來。光修正測繪誤差和做測試就是天文數字的花銷了,直到現在也隻設成了一個比一般普通定位點有效距離和精度稍微遠一點的高級普通點而已。”
安妮嘿嘿笑了兩聲,把這個話題一帶而過:“其實我們設的也不能算是絕對定位點,隻是數據稍微豐富一點的普通定位點而已,恰巧機緣巧合搞到了一套古代的傳送數據,花費不算太大。當然,純粹就生意而言它們的價值也是很大的。每個生意夥伴聽說我們有自己的傳送點這個機密之後,合作态度都會變得熱情起來。”
耐門立刻明白過來。在未來的兩百多年中,人類自然會增設新的傳送定位點,其中有些絕對點的數據可能是公開的。安妮她們隻要用這些新增傳送點的數據就能很輕易地設立可靠的定位點――魔術的真相說開了一點也不複雜。
所以純金才能擁有自己的傳送定位點,擁有不受制于政府和法師協會的獨立傳送體系。即便在倫尼傳送定位點已經被摧毀的現在,她也能到達英特雷。
怪不得她們的小小内衣生意能做到那麽大,膨脹得那麽快,耐門想。這簡直就像精靈帝國時代的一個商人聲稱自己可以随時控制元老院組建一個魔導軍團一樣。
“好了。”安妮用手裏的精金針在金箔上刻下最後一個額外圖案,“調整完成了,隻要多做一個數學變換就好。在沒有倫尼定位點同意的情況下,我們也能傳送到南區的渡口傳送點了。隻是有一個小問題,公共定位點的面積沒有這裏廣闊,兩位要去的話行李的重量和大小可能會受些限制。”
“是多少?”薇倫修女現在問起問題來已經一點都不見外了,“我們還是有些行李的,昨晚搶救出來的。”
“啊,我想隻有一公噸限額。”安妮回答,“如果兩位有魔像或者重型火器這樣的随身行李可能就傳送不過去了。公共定位點的容量和我們在英特雷的定位點不能相比。”
其他三個人用了大概半分鍾才反應過來:原來安妮正在說一個笑話。
薇倫修女看了看安妮的斷臂,挪開目光,用手捂住嘴。
紮爾特發出了幾聲不自然的笑聲,和他現在這個中年落拓民兵軍官的造型很不相稱。
耐門沒有笑,而是輕輕握住了安妮冰冷堅硬的左手。
金發少女輕哼了一聲,咬了咬嘴唇,把左手強行抽了出來。
“算了。你們這些沒有幽默感的家夥,趕緊出發吧。今天的渡船恐怕會很緊張。”
“沒關系的,上意美亞是我們教會最大的主教區。”薇倫修女走到角落,提起自己的皮箱,“諸神和他們的代行者會幫助我們的。安妮你真的不需要幫助嗎?”
安妮搖了搖頭,轉過身去,身體靠在桌沿上,背對着其他人:“不用了。這裏雖然沒有足夠的原料和設備供我靈魂轉移到備用身體上,但我可以在英特雷完成這個工作。蕾莎應該都運過去了,就不勞您費心了。”
“說得也是。連絕對定位點都能搞定,備用身體這種魔法自然也能負擔得起。那确實比強行用神術治療來得好,不同來源的魔力會影響你這樣等級的魔法師的正常發揮的。希望下次見面時你們已經實現了你的承諾。”
修女提着小皮箱走向傳送陣中央,潇灑地揮了揮手,啓動了傳送魔法,消失了。
紮爾特跟在修女身後走向傳送陣。将要邁進定位點之前,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突兀地開口問道:“我想,民兵各師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倫尼大概已經不需要更多的防守了。索萊頓,你要和我們一起走嗎?”
耐門隻用了一瞬間,就意識到這或許是他脫離倫尼這個大泥潭最後的機會。他可以到意美亞重新開始生活,把那個成爲富有而平凡的共和國公民的夢想重新撿起來。
他也隻用了一瞬間就做出了決定。
“不用了。自由鍾在召喚我,我是自由軍的正式軍官,耐門?索萊頓上尉。我不會離開的倫尼的。但還是謝謝你,老師。”
他會留下。
因爲隻有留下,他才有機會得到他想要的力量。
安妮的想法已經打動了耐門:是的,有他的功勞和安妮的魔網,他能扭轉這裏的局勢。
紮爾特表情複雜地望了他一眼,靜靜地敬了一個軍禮。中年人沒再多說什麽,轉身消失在傳送點中。
就這樣,這巨大的、倉庫一樣房間再次回到了空蕩而安靜的狀态――
隻剩下耐門?索萊頓和安妮?塞菲爾兩個人背對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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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對着傳送點,右手停留在回禮的狀态,一直沒有放下來。
她半坐在桌邊上,右手按在左肩的位置處,收起了虛假的左臂。
空氣中飄蕩着難堪的沉默。暴風雨經過,暴露了所有的謊言,隻剩下令人難受的透明空氣,一切都一覽無餘。
薇倫修女和紮爾特老師隻是偶然經過,卻戳破了很多他和她想要回避的問題。
耐門放下手臂,轉過身開口:“安妮,其實我有一些問題。”
安妮扶着桌沿,扭過頭開口:“耐門,正巧我也有一些問題。”
他和她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幾乎能撞出火花來。
他和她都在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不信任。互相的欺騙,即使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計,甚至是善意的欺騙,也會在彼此的心中播下猜疑的種子。
這一次的沉默更長了。他和她的姿勢都有微妙的變化:耐門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而安妮的雙腿收得比以前更緊。
最後還是安妮開口先打破了沉默。
“我們要在這裏僵持多久?”她問道。
“不知道。可我們不能等下去了。”他回答。
“可是我們都有很多問題想問,對吧?”
“是啊。”耐門點了點頭,“可這些問題隻能引來更多的問題。”
安妮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瞥過去:“那我倒有個想法。我們在參謀部裏是怎麽解決意見分歧的?”
“各個觀點的主要當事人把自己的論據全都羅列出來。”耐門回答,“去除一切不必要的解釋,以防善意的謊言産生出更多的謊言,隻把問題和分析事實擺出來。如果達不成一緻意見,也不要追問,就擱置它們。”
“而以後你們會将這個傳統稱爲‘軍事民主’。”安妮說起未來的詞彙已經毫無顧忌了,“我想,這是解決這個僵局的最好辦法。我們确實沒有多少互相解釋的時間了,倫尼軍随時可能做出撤退的決策,這個決策随時可能演變成冒進,投降或者分崩離析。”
“我同意。”耐門點點頭,“那麽,我們開始吧。”
安妮咳嗽了一聲,說出了慣用的開場白:“那麽,現在召開……西方總軍倫尼臨時集群作戰會議。初始發言人順位?”
“女士優先。”
耐門說着走到桌邊,開始了這隻有兩個人的作戰會議。
“以自由軍中尉安妮?塞菲爾的名譽發誓,我接下來所說的一切内容,都是我自己認爲真實的。如果是我無法确定或不知道的内容,我會特别說明。”
安妮說出了例行公事的誓言,摘下了自己軍銜肩章上的第一顆十字星,插在右手中指的戒指上。這一誓言會觸發與之綁定的魔法,魔法啓動後,每個人都隻能按照自己的誓言來進行陳述。這個魔法會保證,所有的陳述都必須是真實的,但不一定是所有的真實。
耐門隻是把人稱換了一下,照樣重複了一遍。
“從正事開始吧。我想,你大概并不需要忙着去替換身體,那我們就該去議會報到,參加整編。”耐門建議道,“我們不能等到議會有了結論再趕去,那就太晚了。”
安妮點頭表示贊同:“關鍵的問題是,議會以及福克斯元帥會得出什麽樣的結論。我擔心那會是兩個互相沖突的結論。”
“是‘撤軍’和‘堅守’吧。”耐門想了想,“在如此大捷的鼓舞下,議員們自然會傾向繼續堅守城市。可是……作爲一名訓練有素的軍人,我想福克斯元帥不會這麽判斷。我的意見是,‘撤軍’。倫尼已經不是一座适合防守的城市了。”
“你認爲損失有多大,耐門?”安妮問道,“我對倫尼軍的情況缺乏了解。”
耐門輕輕敲擊着桌面,臉上的表情扭曲了:“保守估計,我們損失了超過七成的戰力。幾乎所有正規軍師和除南三區之外的民兵師全被擊潰,編制完全混亂,骨幹軍官遭受了極大的損失。倫尼的防禦工事,包括西側和南側各區在内,都遭到了有計劃、有組織的破壞。大偵測網和傳送定位點就不說了,原本沒有損傷的内側三道城牆已經爆破和工事魔法毀壞了很大一部分,帝**用我們的火藥和補給炸毀了我們的防禦體系。而且……我們已經沒有預備隊了,而帝國恐怕還有。”
安妮接過了這個話題。
“如果是帝**的情報,我比較清楚。他們有預備隊。帝國主力軍團在北側還有一個支隊,那個本來要去增援耶拿-布萊尼姆雙重會戰的大支隊。我可以确定,帝國最好的魔法師和牧師都在那個支隊裏。”
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因爲他們調集了所有的魔法戰力,用來防禦我。”
這種表述已經絲毫不能讓耐門感到驚訝了。“可以理解的判斷。帝國在倫尼隻有最低限度的魔法戰力,所以昨夜才會被我們一舉擊潰。”
“讓他們分散成幾個集團,當初看起來是個好主意。”安妮苦笑道,“可現在……他們再來時,兵力隻會有之前的三分之一。這意味着他們的補給可以支持的時間延長了三倍,而魔法戰力隻會比之前更強。我在北面的戰鬥中架設過一個簡單的魔網,我估計他們之中最厲害的那個天才今晚或者明天就會明白這個系統的基本工作原理。畢竟,比起從行星數據裏總結運動三定律,從魔力流向中掌握魔網邏輯要簡單得多。”
“換句話說……就算考慮到安妮你的力量,我們繼續守衛倫尼的勝算也不到五成?”
“更重要的是,如果‘堅守’,自由軍就會保留現有的權力結構。我們不僅無法成爲倫尼的英雄,還會把自己的所有資源都賠進去。‘純金’的力量對于個人而言是龐大的,但是對于像四共和國或柯曼帝國這樣龐大的政治實體來說,無異于杯水車薪。”
聽到這裏,耐門突然插了一句進來:“而且,對一名上尉來說,他必須在體系混亂時才有機會,對吧。”
安妮驚異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裸的話來,但還是點了點頭:“沒錯。”
耐門總結道:“那麽我們别無選擇。我們必須放棄倫尼。”
“負面影響也會很大。”安妮提出了反論,“第一,在一次大捷,哪怕是慘勝的大捷後放棄首都要冒極高的政治風險。第二,放棄倫尼意味着整個聯省權力基礎的消失。在我們的時代裏這發生過一次,不落之城倫尼陷落後,原本還在抵抗的南儒洛克、法忒斯甚至上意美亞都向帝國投降了。”
耐門敏銳地嗅到了其中的隐藏内容:“這是那個‘未來的我’幹的?”
“是的。從結果來看,這保留了自由國家更多的戰争潛力,并在最後的反攻到來時一舉消滅了該地區内所有的帝**。但是……前提是有人反攻。如果沒有人反攻,那這些戰争潛力就會被投入到精靈和東方的戰線中去。”
耐門用手指在桌面上畫着簡易的地圖:“也就是說,倫尼軍的主力必須安全撤退到麥特比西河以南,并以英特雷和意美亞爲中心重新組織抵抗。我想這會是福克斯元帥的想法,每個參謀都會如此判斷。”
“真正的問題是議員們。現在還留在倫尼的議員,投機分子占了很大部分。昨晚這些人也許還打着在帝國當個爵爺的念頭,現在他們一定會力主堅守抵抗,這樣才能讓他們接管死去同僚們的權勢。”
耐門點了點頭:“除非有人可以協助福克斯前元帥壓制那些議員的野心。”
安妮用手指在空中一點:“那個人就是你,西方總軍的耐門?索萊頓上尉,倫尼大捷的英雄。你不是倫尼軍的人,他們之中不會有上司來奪走你的功勞。”
“是我們吧。”耐門糾正道,“有安妮你的功勞和力量,什麽局勢不能逆轉?隻要你出面表态,自然就能控制倫尼軍。我确信每個連隊都會向你效忠的,福克斯前元帥也不會反對。”
安妮搖了搖頭說:“不,我不會去的。我現在這個威風八面的樣子,老實說不太适合做悲情的戰争英雄;你描述中的那個失去四肢……不,三肢,柔弱無助的可憐姑娘倒是更适合悲情的戰争英雄這個角色。爲了防止測謊魔法,你就對他們說實話吧,我正在前往英特雷去更換身體,當然,别說出所有的真話。”
“你不去嗎,安妮?”耐門驚訝地問,“你才是那個拯救自由軍的英雄。我一個人去了……怎麽掌握自由軍啊?福克斯元帥應該已經重整了不少部隊,那裏的校官甚至将官都多如牛毛,我不可能掌握住他們的!”
“你已經證明過你自己了,耐門?索萊頓。無論是在這個曆史上,還是在我的曆史上,你都是一個英雄。去把‘倫尼的英雄’這個稱号變成事實吧。”
耐門突然覺得嘴裏有些發幹。
“安妮,你會不會太信任我了?我一個人的話……”
“我信任的是你的能力。至于信任你本人嗎……那要取決于你對另外一些問題的回答了。”
安妮話鋒一轉,接下來的問題直指核心。
“比如說,我想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聽到這句話,耐門的額頭上開始冒出細微的汗珠。但安妮并不打算就此停止,她要把她所有的問題都問出來。
“我想知道,爲什麽我還在路上的時候,薇倫修女就表現得她好像見過我一樣。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從薇倫修女手裏收了這枚勳章?”
她擺出參謀站在軍用地圖前的姿勢,雙手同時拍在桌子上。
由魔力水晶構成的左手力量比一般的手掌更大,硬度更高,在桌面上砸出了沉悶的響聲,聽得耐門渾身一顫。
耐門發現,安妮已經把桌面所有的活動闆都關了起來,魔法陣已經重新變成了一張普通的桌面,更方便拍出響亮的響聲。他默默地走到桌邊肅立,開始陳述自己的答案。
“昨晚确實有人以你的身份到薇倫修女這裏來了,她是黛妮卡。在耶拿軍擊潰了她的部隊後,我們俘虜了她,但她通過倫尼傳送點逃到了倫尼。我不知道她爲什麽要冒用你的身份,也不知道她爲什麽要堅持在那一邊不回來。然後我追着她去了圖書館,結果碰到了皇帝的偷襲部隊。在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安妮的表情完全就像開軍事會一樣嚴肅,也沒說她是相信還是不相信,隻是追問道:“那枚胸針是修女送給她的,對吧。我想知道,它爲什麽會在你的手裏。”
耐門的表情也充滿迷惘。“我也不知道。她隻是把那胸針留在了房間裏,我隻好把她用來冒充你的軍服和胸針一起收起來。”
“所以修女才覺得她是把胸針送給了我……我倒是大概明白她的想法了。”安妮沉默了片刻後,突然露出了微笑。“好吧,該你了。”
耐門走到桌旁,想學安妮一樣把雙手撐到桌上增加自己的氣勢,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撐下去。他稍稍放松身體,用一隻手扶住桌邊,手指輕輕地敲擊着。
“安妮,我想知道,你之前的昏倒,嘴裏說的退場,還有‘這個身體已經是最後’……是指什麽。我想那應該不是我理解的意思。”
雖然沒能擺出進攻性的姿勢,可他的問題絲毫也不缺乏進攻性。
“我本來應該說我沒有欺騙你的……這也是事實。我之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安妮神色如常地說着。
聽到這樣的表态,耐門忍不住瞟了一眼她的十字星指環。
令他驚訝的是,指環上的階級星完全沒有發光!
耐門愈發不能理解了:“都是真話?這不可能,可這個秘密基地,你的昏倒,退場,這些……都和這裏的景象對不上啊。”
“可惡啊。”安妮咬了咬嘴唇,“逼着别人亮出魔術的答案是不道德的。我從來沒有說過‘福利院的秘密基地已經被毀了’,我隻說過‘在這裏已經不可能更換備用身體了’。這是事實――因爲我的備用身體必須在英特雷才能更換,我的備用身體當然不能存在距離戰場這麽近的地方。”
耐門仔細回想了一下――确實如此。“那,那些退場和昏倒呢?”
“我所有的句子,用的主語和隐含主語幾乎都是‘身體’和‘這個身體’啊。‘這個身體’在倫尼不能更換,不就沒有明天了嗎?”
剩下的部分已經不用安妮再說了,耐門自己也能推理出來。
“可是這裏有通向英特雷的傳送陣……隻要不知道這個前提,你的話就能被我理解成一個悲劇。所以你不告訴我這裏有通向英特雷的傳送陣。這确實是個魔術,别說我沒用測謊魔法,就算我真用了測謊魔法我也識破不了真相。”
“而且,我也沒打算隐瞞你到底啊。等出發之前,我們還是要用這個傳送陣的。事實上,它不僅僅是一座傳送陣。”
安妮的這句話引發了新的疑問。耐門隐約猜到了面前少女的心意,但還是不敢相信這個推理結果。他必須确認一下。
“我想知道,你爲什麽要這麽做呢,安妮?既然不是爲了欺騙,那難道是爲了……”
安妮低下頭去,盯住自己的右手:“如果非要說出口的話……這算是一個測試吧?”
“測試?關于什麽的……”
耐門知道自己知道答案。
他留意到,安妮的脖頸再次變得通紅,整個身體似乎都在顫抖着。
“因爲我想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歡我。順便說一下,它也是我的最後一個問題。”
安妮猛地擡起頭來,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眼神清澈透亮。
耐門一時間啞口無言。
真是漂亮的反擊,太漂亮了,他摸着自己右手的戒指這麽想。
這才是她召開這個作戰會議的真實目的。
上尉低下頭去,看了看那戒指上的十字星。
說謊是沒用的。她沒能通過陷阱和誘餌得到的答案,可以通過巧妙的對質得到。他現在也帶着測謊戒指。
可惜,你不該問的,安妮。你不該問我這個混蛋的,他想。
耐門?索萊頓深吸了一口氣,說出了答案。
“我不知道。”
聽到這個答複,安妮的眼神立刻往耐門右手的十字星上飄去。
“這也同樣是我的最後問題,我也想知道我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你。”
耐門仍然說着,他的十字星當然沒有亮。
“所以,我無法做出一個确定的答複。我以前以爲我知道什麽是喜歡。我現在不知道了。相比于我所經曆的一切……我已經無法知道什麽是喜歡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喜歡你。我也不知道我配得上配不上你。對不起。”
這完全是真話。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誰;他甚至不知道什麽是喜歡。
安妮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左臂一滑,險些整個人都磕在桌子上。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最大的錯誤出在哪裏。
“一個生活在啓蒙時代的年輕男子,沒有讀過現代小說,沒聽過收音機,沒看過電視,他當然無法判斷“喜歡”的意義!笨蛋!安妮?塞菲爾,你是個笨蛋!“
在安妮的時代裏,每個人,無論男女,都熟知各種各樣的愛情故事,對一切的暧昧橋段如數家珍,所有的台詞都可以是男人和女人們**的工具。
可在耐門?索萊頓的世界裏,不是這樣的。這是個缺乏大衆娛樂傳媒的年代。
“按理說,我的下個問題本應是問你喜不喜歡我……”
安妮臉上的羞澀濃厚地就像要滴血一樣,低下了頭。
“……可是,喜不喜歡又怎樣呢!”
耐門右手撐住桌邊,閃電般地伸出左手。
他的左手覆蓋住安妮的右手,掩蓋住那枚測謊戒指的靈光,将她向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
安妮的身體一下失去了平衡,過重的水晶手臂揪着她的身體向前倒去。
“就當是對你這些設計的報複吧。”
他在她的耳畔輕聲說着。
“就算這都是你的陷阱,這個誘餌我也吃定了,塞菲爾小姐!”
然後,他将她的手又向前扯了扯。
兩人的臉構成了一個絕妙的角度――
這次,耐門?索萊頓沒有錯過這個戰機。
他果斷地用自己的嘴唇貼上了她的嘴唇。
那不能算是一個深吻,可也不是一個淺嘗辄止、禮節式的貼唇吻或貼面吻。
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話,那就是你會在戀愛電影結束時,看到的那種不長也不短,正好夠放完主題曲的幾個關鍵樂句,留下悠長回憶和绮思的愛吻。
那完全出于對方的意志,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更不是命運的捉弄。
安妮甚至搞不清這個吻持續了多久。
感覺上它是如此持久,超越了所有的時間與空間。
實際上?實際如何又怎樣呢。
*********
終于,耐門結束了吻,放開了她的右手。
安妮的右手就那麽懸在空中,身體僵硬得就像雕塑一樣,許久回不過神來。
“結、結束了?”
終于,她咳嗽着從唇縫之間擠出這幾個字。
“嗯。就到此爲止吧,我們都别再追究這些問題了。”
耐門摘下了她指環上的十字星,替她鑲回她的肩章上。
安妮的臉又變成了深紅色。吻了。他真的吻下去了。
可耐門這個混蛋又說他不知道。這到底算是個怎樣的測試結果啊?
有些男人真是變得太讨厭了,安妮想。
而且,這種突如其來的吻……
她氣憤地一把抓住了耐門的衣領,大聲呵斥道:“混蛋!混蛋!混蛋!耐門你這混蛋!你知道自己幹了什麽嗎?”
“你應該不是真的生氣吧,安妮?”
聽到這句話,一股青氣在安妮的臉上一閃而過。
“我不是在生氣!别幹這種會增大自己風險的事情啊!你不知道這種行動之前的吻是很不吉利的嗎?在電影編劇們的理論中,這種故事形态可是被稱作死亡之旗的啊!”
“死亡之旗,是指大荒原那些亡靈的旗幟嗎?爲什麽?”沒有看過任何現代娛樂作品的年輕男子歪着頭問,“一個吻和他們的旗幟有什麽關系?”
安妮煩躁地甩開他的衣領,扭過頭解釋道:“不是一面具體的旗幟,而是說在這種事件發生之後,後面的故事就會急轉而下變成悲劇,沒準是生離死别。”
安妮低下頭去,盯着眼前空無一物的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不行。這太不吉利了,我得做些什麽。”
她在桌面上按了幾下,整張桌面突然分開,露出了下面結構複雜的魔導回路。
“還好,我确實能做些事情。我剛才說過吧,地上的這個大魔法陣不是傳送定位法陣。這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這個基地存在的另一個原因。”
“我發現了。”耐門說,“它不是傳送定位點和配套的傳送法陣,那種簡單法陣不會這麽複雜難解的。它肯定不是這個時代的技術。”
“它是利用了奧術和神術的基本力量,結合了我們那個時代所有魔法學派的知識而構成的技術産物。這大概會是個很好的保險。”
安妮将左手擺在了側面剛剛伸出的另一塊金屬闆上,魔力的藍光通過她由水晶構成的左臂,滲透進桌面的回路,以及地下的魔法回路之中。
“或者換一種說法,它就是奇迹。”
她靜靜地說着,右手在旁邊新浮現出的幾塊隐藏金屬闆上繪畫着魔紋。
“你可能知道,在這個時代,有一派魔法理論認爲魔法的力量來自一個絕大的力量存在,也就是根源(root),由以太(ether)進行傳遞。他們試圖發展一種能夠代替其他所有魔法理論的理論,也就是‘萬有理論’。”
耐門點了點頭:“我聽說過。他們的領軍人物好像叫……對了,勒内?笛卡爾,不過我聽說他幾年前已經死了,死訊傳來的時候紮爾特老師還感歎了一番。”
“在我們的時代,這個派别被稱作‘根源學派’或‘法忒斯學派’。他們衍生了很多擴展理論,其中的激進派别主張除此以外的一切魔法理論都是幻覺,還有很多魔法師以‘到達根源’作爲自己的理想――你大概也看過類似題材的論文和小說。他們試圖推演出一套公理,把所有的魔法統一到一樣的邏輯框架之内,證明魔法、神術、真名、東儀、道術甚至超能力等所有魔法和類法術系統都有着相同的來源。但最終,以太論在19世紀上半葉被新的發現和理論證僞了,你不可能構造出一種完善的理論來代替所有其他的魔法理論。不過,他們留下的理論和研究成果成爲了魔網技術的基礎。”
魔力水晶和貴金屬雕版都開始發光,魔法陣開始工作了。
“以太論不是萬有理論,魔法的理論不能統一,但我們可以把所有的理論全部公開出來。隻要有這種力量,你愛樹多少死亡旗幟就豎多少!就算整個故事都滑進了深淵,我們也能把它從命運女神那裏拉回來!”
房間頂部的通氣孔全部展開了。
巧妙組合的反射鏡将午後的陽光導入了這座大房間内,那些浮塵似乎也附帶上了魔力,變成了細小的彩色魔力霜晶。
“讓我來介紹一下‘根源真名陣列’(rootnamearray),以及其爲核心構成的‘以太魔網’(ether)。如果你懶得記憶這些名字,也可以管它們叫做‘人造的奇迹’。”
耐門屏住了呼吸。他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有名字在閃動着,但那些名字瞬間又消失了。
他明白過來,這些文字代表着他對世間萬物的理解;而附近閃動的文字則是他有可能獲取的擴展知識。他不能一直看到那些文字,但如果他想要繼續了解,卻可以順着他們向更多、更深奧的知識繼續前進。
“它能協調魔網的工作權限,判定魔法的工作形式,以及授權法師通過魔網使用他甚至還沒有掌握的陌生魔法。有它在,你就可以使用我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它可以代替以我爲中心的臨時魔網,把倫尼的魔網變成一個永久的、中立的、自由開放的結構。不,如果有一名和我同樣力量等級的牧師配合,它甚至可以在整個世界建起魔網。”
“這、這種事情也能做到嗎?”耐門感到不可思議,“這是說……整個世界上所有的魔法師都要重新學習怎樣使用魔法?這等同于和全世界爲敵,太危險了!”
“不,它和臨時魔網不同。臨時魔網是以一個高級法師的世界爲中心的網絡,而以太魔網是以所有高級法師及他們的世界共同構成的網絡。人們能夠使用更強大的魔法,作爲代價,他們的魔法也要和周圍的人共享。”
耐門倒吸了一口涼氣:“也就是說……再也沒有‘魔法的秘密’了。我們的魔法不再是‘奧術’了。隻要你掌握了方法,足夠努力,就能學習到任何魔法?”
“也包括神術。我的妹妹認爲我們不可能把這個魔網架起來。我也曾經這麽認爲。但我覺得,現在我應該能把它架起來了。我所需要的奇迹,已經實現了。”
安妮低下頭,用右手在桌面上繪制着魔法陣。他左手的藍光源源不斷輸入到魔法陣的回路之中,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
“因爲,我們超越時代的相遇,本身就已經是奇迹了,不是嗎?”
她閉上眼睛,又睜開,瞳孔和手臂中魔法光芒的顔色變幻不停。
一開始所有的光芒都是藍色的,然後多了綠色和青色,接着是黃色和紫色,再然後是橙色,最後是紅色。七種顔色的光芒構成了彩虹一樣的美景。
魔法是美麗的。因爲它是人類最好信念的結晶,是文明成就的總和,是科學和哲學王冠上的明珠。耐門以前總聽其他法師這麽說,但對這些并沒有實感;對他來說,魔法原本隻是用來掙紮謀生的一種手段。
現在的他,望着這個景象,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魔法的力量,以及自信。
如果有這種魔網的支撐,他覺得自己能做到。
他能得到整個倫尼軍,以及他真正想要的力量。
“那麽,我出發了。我會得到我的軍隊的,安妮,我如此相信。”
“在你回來的時候,世界也将擁有魔網,我的英雄。”
在這光芒籠罩之中,耐門走進了傳送定位點。
他聽到背後傳來安妮低沉的咒語聲和命令聲。
“以我,安妮?塞菲爾之名,征用倫尼臨時魔網權限。”
他聽到她這麽說的同時,感受到了傳送魔法的力量,和周圍魔力的所有結構。
“真奇怪,爲什麽我之前會覺得這很難呢?”
耐門?索萊頓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這種大局在握的感覺。
他不再是被命運和巧合操縱的人,不再是冒名頂替别人的功勞的假英雄,不再是渾渾噩噩在亂世中掙紮的人。
這就是力量了吧,他想着,消失在了傳送定位點裏。
然後,是他沒有聽到的部分。
“那麽,邦妮,我現在需要你的奇迹。我早就說過,現代的魔法師們不能沒有魔網。既然咱們遲早得建個網絡出來……不如就現在吧。給你兩個小時,解決你那邊的技術問題。雖然有點亂來,但我想你應該能做到的吧?”
那是魔網時代的第一條信息。
那也是舊時代的結束。
魔法不再是“神秘”的技術。
一個人人都能成爲魔法師的新時代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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