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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八月九日(mday+130)上午聖格蕾絲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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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知道,穿越時間的魔法,到底是多少年後完成的?”
她聽到他提出了那個問題。
“你到底來自多久以後,安妮?”
安妮的呼吸停住了。她意識到,甚至連她自己都無意地低估了面前這個不起眼的年輕人――她明明知道未來的曆史的!她知道他将會成爲什麽樣的人!
成就通常是能力和運氣的總和。
坦白來說,如果運氣好,成爲一個國家的統治者并不是什麽難事。
一個得到現任統治者青睐的神棍,一個投機成功的中級軍官,一個年輕而魅力十足的異族改革者,一個皇室遠支血系的繼承人……
有太多種方法可以成爲一個國家的統治者,其中絕大多數對個人能力并無太多要求,隻對運氣有要求。
可是,成爲一個大國公認的長期統治者,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了。
在安妮所知道的曆史上,耐門?索萊頓将得到皇家的姓氏,并在這個世紀的晚期,在那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中成爲神聖柯曼帝國的首相。
他會用近百年的時間來建立“柯曼治下的和平”,并用另外一百年的時間來證明這一和平是有價值的。
所有其他擔任這一職位的人将會被稱爲“現任首相”、“前任首相”,或者在自己的名字後面加上“首相”的後綴;而要稱呼耐門?休?柯曼,人們隻需要稱呼他爲“帝國首相”甚至“首相”就足夠了。直到他死去二十年後,人們還是用首相來稱呼他,包括那些出生在戰後和平年代的年輕人們。每個帝國人,甚至很多外國人都相信,不死的首相終歸會從某個地方歸來,重新掌握住世界的霸權。
可誰也不能說耐門?休?柯曼的二百年治世是獨裁統治。
正如這個職位的詞根所昭示的一般,耐門?休?柯曼是皇帝之手,隻是爲了帝國甚至全世界的和平與利益而存在。
他看起來毫不戀棧權位,在帝國政壇上上下下,前後辭職二十餘次;他看起來也非常平易近人,随便誰都能上門去駁斥他一番,哪怕隻是個普通的帝國臣民。
但未來的曆史将會如此記載:每當帝國真的需要召喚它的首相時,沒人能做出其他選擇。就連他的政敵,也要驚歎他那華麗而光明正大的戰略――這甚至不是陰謀,因爲每個人都能清楚地看到首相的理由、選擇和決斷,并歎服于那不懼一切壓力的政治藝術。
僅就随機應變和适應形勢這兩點而言,如果首相說自己不擅長,全世界都沒有人敢說他更爲擅長。他是如此擅長改造形勢,以至于他的所有敵人都不約而同地承認:隻要有他在,神聖柯曼帝國是不能被打垮的。
在他的統治下,帝國能征用、吸收它所能找到的一切,男人、女人、老人、兒童、死人、活人,來維持帝國的未來。
帝國首相從不玩弄陰謀詭計,他隻是觀察,分析,然後做出應變,拔劍斬斷所有亂麻。那是把深藏于古樸劍鞘之内的名劍,外表鈍重質樸,劍刃卻銳利如疾風。
安妮幾乎想鑽到床下面去,再在下面挖個洞藏起來。
“我應該知道的。我應該知道,他會發現這一點。對一般人來說,那是個匪夷所思的猜想;但對他來說,這是剔除了所有其他可能性之後,所留下的最深重的懷疑。”
在漫長的沉默後,安妮終于決定了答案。
于是她爽快的回答道:“你發現了。我不用問原因,再隐瞞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不知爲什麽,在下了這個決定之後,她感到一陣輕松。
“我确實是未來的魔法師,使用的也是在這個時代尚未完成的魔法。”
她的回答是如此爽快而明确,讓本來還在琢磨着怎麽進一步追問的耐門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往下接。他準備的所有台詞一下好像都沒有用了,隻能“嗯嗯”了兩聲表示明白。
安妮舉起右手,屈指計算:“至于時間,一百,兩百……不算零頭的話,兩百三十年。”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真是個漫長得驚人的數字。
“兩百三十年。那是怎樣的未來啊?”
耐門?索萊頓直起身來,向旁邊挪了一步,搖搖晃晃地在床邊上坐下。
兩百三十年。這是個怎樣的概念?他現在的人生足足可以重複十三次還有零頭,一般人可以傳承自己的家業到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孫的手中。
向前回想兩百三十年,也就是十五世紀的話,倫尼還是柯曼帝國的領土,世界上還沒有哪怕任何一個共和國存在,也沒有哪怕一挺火槍。騎着高頭大馬的貴族騎士和他們的魔法師顧問們穿梭在高聳的城堡之間,讨論着屠龍之類的偉業。
錯以爲他在問問題的安妮回答道:“我的時代很難用你能理解的語言來描述,因爲很多詞彙在這個年代還沒有出現,就像你如果回到15世紀也很難向人解釋什麽是‘股份公司’、‘軍隊參謀’和‘火炮’一樣。”
“兩百三十年。”耐門又重複了一遍,聲音仍然壓得非常低,“那你們其實并沒有完成穿越時間的魔法吧,安妮?”
安妮點了點頭:“沒錯。即便又過去了兩百三十年,我們也并沒有完成能夠穩定穿越時空的魔法。你是怎麽判斷出來的呢?”
耐門苦笑道:“兩百三十年也未免太長了。如果是我,我大概會選擇近一些的年代,而不是遙遠的1400年。兩個世紀前我一個人也不認識啊。是魔法實驗的意外,對吧?”
“那确實是起事故,不過,倒也不能算是意外。至少,這個時間還算是我選定的。”安妮笑了笑,“我在這個時代并不是一個人也不認識。”
耐門用帶着微微嘲諷的語氣,糾正了自己之前那句話中的錯誤:“如果是廣義的‘認識’,我倒也‘認識’1400年的一些大人物。”
安妮搖了搖頭:“不是這種‘認識’。我認識的那個人,一直活到了我的年代。”
“活了兩個世紀?天啊,這得需要多少物資和魔力啊!”
耐門心算了一下理論上的數值,得出了一個難以承受的天文數字。置換身體和延續青春都是難度會逐漸積累的魔法,隻有意志極度堅定的頂級法術使用者才能完成這些魔法,更别提每個身體都會積累各種各樣的疾病。
“那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普通的九段法師能活到**十歲就已經感到心力交瘁了……還是說,你的時代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
“我的時代裏,人人都能接受魔法教育。但頂級魔法師的标準也随着進步提高了,而資源仍然非常稀缺。平均壽命确實延長了兩倍,但就算如此,也很少有魔法師選擇活過一百歲。”安妮慢慢回答道,“你的推測沒錯。那個人是接下來這兩百年曆史的中心,他會徹底改變整個世界。我一直在尋找他,正是這個想法爲我選擇了這個年代。回想起來,真是一場艱難的追尋啊。”
耐門聽着安妮的講述,端詳着她肅然而平靜的表情,幾乎看得入迷了。
他搜索着自己的記憶,确定自己從沒看到過安妮的這個表情。
平日的安妮總是帶着各種各樣的笑容,在各種各樣的場合爲了炒熱氣氛而努力着。不小心犯下錯誤時爲了蒙混過關裝出的傻笑,在嚴肅的對話中插科打诨而引起的大笑,在戰場中央使用魔法時一側嘴角微微上揚顯得帶有狂氣的微笑,生氣時皺着眉頭的嗔笑……就連她面無表情的時候,看起來也像是在含笑等待着什麽。
耐門突然明白了這個吸引他的表情是什麽――
這個表情是安妮?塞菲爾的“憂傷”。她是個會刻意避免在他人面前憂傷的人,所以他認不出這個表情。
造成這憂傷的原因,實在是再明顯也不過了。
她爲耐門和自由國家的軍隊做了那麽多,甚至還付出了作爲當世最強魔法師的生命,卻沒能完成自己的心願。這場戰争阻礙了她的追尋,她可能再也不能完成自己的心願了。
隻用了一瞬間,耐門就想出了很多很多安慰的話語,卻覺得無論哪一句都不适合說出來。沒有任何一句話在這種情況面前還能顯得不虛僞。
最後,耐門歎了口氣,向着安妮的方向挪了挪,靜靜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安妮一愣,條件反射般地晃了兩下右手,但立刻又平靜下來,默認了他的動作。
“如果合适的話,告訴我你想找到誰,想要他去做什麽吧。不管你想要把曆史改變成什麽樣,我都會一直站在你這一邊。”
安妮輕輕搖了搖頭,重新笑了起來。
“不用了。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我已經找到我的目标了。”
不知爲什麽,耐門覺得這個笑容仍是“憂傷的笑”。他覺得,這隻是她爲了安慰他而說的謊言,但他沒有勇氣去揭破她。
“我能理解。如果沒有這場戰争就好了。”他想了想,又說,“如果你追尋的人就是我就好了……”
聽到他的這句話,安妮臉上的表情從“憂傷的笑”逐漸變成了“難以抑制的低笑”。安妮似乎正在盡力忍住自己的笑聲,用右手的手指在他的手心裏點個不停。
“就是那句話。”安妮忍住笑意說,“沒錯,那個人就是你。”
耐門沉默了片刻後,幹笑了兩聲:“這應該不是個活躍氣氛用的玩笑吧,安妮?”
“當然不是。”安妮重新轉回到嚴肅的表情上,一字一句地說,“你就是那個大人物,耐門?索萊頓。”
這句話聽起來不是很實際,但安妮下面的補充讓它聽起來真實多了。
“我可以告訴你我所知的曆史,但我不知道你知道你的未來後會發生什麽。我已經做出了選擇,但你也應當有自己的選擇權。你真的想知道你的未來嗎,耐門?”
這句話聽起來無論如何都不像開玩笑。至少,它聽起來不像路邊那些把玩水晶球的三腳貓預言魔法師的把戲。耐門有點心動了――知道未來,哪怕隻知道一部分,也無疑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未來啊。我隻有一個問題。未來是确定的宿命嗎?”
“你果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安妮的答案十分明确,“當然不是!”
耐門略感奇怪地追問道:“既然并不存在什麽宿命,那我就沒有必要選擇了吧?聽了又不會有壞處。”
安妮搖了搖頭,糾正道:“這可不一定。宿命并不存在,但‘命運’是存在的――我個人管它叫‘曆史的彈性’。曆史的預設條件和慣性并不會改變,它會頑強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反彈你所施加給它的力量。直到現在,我也不确定曆史是不是還會頑強地回到我所知的那個未來軌道上。我能确定的隻有一點:宿命并不存在。人的意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世界。知道自己的未來并不見得是件好事,它會影響你的選擇,甚至可能會讓你受到它的控制。就算如此,你也想要知道未來嗎?”
耐門立刻明白了安妮所說的風險是什麽。
如果真如安妮所說,他本有機會成爲一個大人物的話,他今後的所有行動都會受到這一目标的誘惑。但是,因爲宿命并不存在,他很可能會最終失敗――那時他體會到的痛苦會比不知道未來時強烈得多。很多人都會後悔人生中做出的各種選擇――如果有個人從未來回來,告訴他“你本可以做出更好的選擇,因爲在我所知的曆史中是這樣的”,這種痛苦肯定會十倍、百倍的放大。
如果是前天的耐門,或許會拒絕承擔這種痛苦。他并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會成爲一名偉大的魔法師,這種想法就像一個工業時代的普通人認真考慮自己要成爲一名大亨一樣不切實際。
但現在的耐門不會拒絕這個機會。他需要力量。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也需要力量。
“那麽,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在你的曆史中,未來的我将成爲一個怎樣的人。”
安妮嘴角向上一挑,露出一個放松的笑容――就像她知道他會這麽選擇一樣。就像她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很久了一樣。
“我敢打賭,你絕對猜不出你将成爲什麽樣的大人物。”
耐門不相信地搖了搖頭:“兩百多歲的大魔法師,就算成了世界的霸主也沒什麽值得奇怪的。你還有什麽更奇特的未來麽?”
“曆史總是比故事更離奇。”
安妮自信地說出了那個答案。
“你将得到皇帝的姓氏,并成爲帝國的首相。”
耐門呆住了,結結巴巴地确認道:“帝國?你說的是那個‘神聖柯曼帝國’嗎,安妮?還是其他的帝國?”
安妮的眼神變得空靈起來,投向無限的遠方,投向她回憶中的未來。
“正是‘那個’帝國,而你将會被稱爲耐門?休?柯曼。那大概是大約二十年後的事……不到四十歲的耐門?休?柯曼在1688年成爲了帝國首相。那一年他指揮着皇室和遠東的聯軍,從貴族軍手中收複了德蘭,重新統一了分裂的帝國……”
“請等一下,女皇是奧莉亞嗎?”耐門實在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開口問道。
“是啊。古斯塔夫沒有女兒――就算有,他女兒二十年後也不足以加冕吧。”安妮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怎麽,有問題?”
“呃……沒有。請繼續。”
耐門想了想,決定不把這個自己的某段回憶和那個自己的休?柯曼姓氏聯系起來。
安妮回到了自己的回憶中,用近似耳畔低語的聲音,講述着那些記載在曆史書上的陳年往事。她的那些陳述略過了中間那些眼花缭亂的軍事和政治行動,直接展現了一切的起因和一切的結果。
“你将要建立的新生帝國,注定将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成果,它将創造至少兩百年的輝煌。這個時代沒有普及教育,沒有社會保障,是帝國締造了這一切。從來就沒有人保證過,自稱共和國的國家會比自稱帝國的國家要好,民選的官僚會比皇帝的臣仆要好,大亨和政客會比清官和忠臣要好……”
那本該是一個關于絕境,勝利,榮耀和衰落的漫長故事,用押韻的叙事詩體寫成。事實上,它卻是一篇乏味的曆史年表,叙事風格幹淨得令人感傷。
她講了帝國在這場戰争中的僵持,失敗,債務和随之而來的統治危機,講了貴族們的叛亂,古斯塔夫的死和他的女繼承人。
她講了女皇任命了一個率領着一些東方雇傭軍的男子做她的首相,講了他帶來的戰争,統治和恐懼。
她講了帝國憲章的簽署和女皇在德蘭染血的再加冕禮,講了殖民地戰争和環球商路的開辟,講了東方航路公司的極盛和泡沫,講了極東危機和斷界長城的建立。
她講了“費戈塔-新柯曼尼亞和約”的簽訂,講了漫長的工業化和柯曼和平,講了諸共和國及殖民地的革命與獨立。
她講了教育普及與魔法使用者數量的激增,講了經濟蕭條和外交大逆轉,直到最終結束這一鍍金時代的大陸戰争……
不知不覺間,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不知不覺間,她和他已經平躺在同一張床上,一同望着天花闆,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緊緊相握。
在這段講述中間,自由鍾前後共計響了三次,倫尼的地面也震動了兩回,耐門估計是有些法師正在像他一樣研究如何在魔網環境中使用法術。他這間破平房的房頂也被震裂了一些裂縫,兩三點天光透過裂縫彙集的小洞透進來。
他坐在她的身邊,握住她的右手,一邊聽着那未來的故事,一邊随時準備應付各種意外。
但這一切都不會影響到這個漫長故事的進行。
“……在首相死後三年,德蘭軍政府投降了。柯曼重新分裂成沒有威脅的獨立國家,它的首都成爲世界上唯一的中立自由市,那是我的故鄉。這就是‘首相的時代’的結束。”
安妮沉默下來,舔了舔嘴唇,耐門忙将水杯遞到她的嘴邊。
喝完水,金發少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久久不再說話。
耐門将水杯放回桌上,用了個造水術重新将水杯接滿:“這就是結束了嗎?我還以爲你會講到你和未來的我是怎麽認識的呢。”
聽到這個問題,安妮突然将手從他的手心中抽了出來,撐住床闆,刻意地将臉側向床的内側,躲開耐門的目光。她使勁屏住呼吸,不想讓耐門看到她臉上的那抹羞澀。
“不……其實這不是結束。我的曆史在這裏就結束了,你的未來卻還沒有。”
她閉着眼睛說道,語氣聽起來分外低沉。
“再然後,我就回到了這個時代,并擅自修改了你的命運。你本應去帝國的。女皇不會任命一個陌生人做他的首相,貴族不會在陌生人的軍旗前投降,帝國也不會接受由一個外來的冒險家起草的憲章……”
安妮強忍着自己的情緒,說出了那句道歉。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一直緊閉着眼睛,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而我改變了這一切。對不起。”
這個道歉已經在安妮的心中萦繞許久了。
她已經知道他和他是同一個人。她已經知道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她也已經不在乎自己投入多少力量去和命運對抗――但是,她始終還是覺得自己或許抹殺了“耐門?休?柯曼”的未來。
“那又怎樣呢?”耐門再次輕輕抓住了她的手,“我看不出這有什麽值得道歉的。”
他果然如此回答。安妮之前就已經猜到他會這麽回答,她隻是不知道他會用什麽方式開解她。
“我之所以爲祖國而戰,是因爲過去的經曆令我如此決定。如果我将來會成爲帝國首相,也是因爲将來的情形會令我做出那樣的決定。這并不是因爲安妮你改變了命運,而是因爲這就是我的選擇。宿命并不存在,這并不是安妮你的責任。”
她用力掙紮了兩下,但這次耐門手上的力氣要大多了,緊緊扣住她的手腕。這種程度的握力不足以弄痛她,卻足以保證隻剩一條手臂的她無法自己掙紮出來。
“如果你實在找不到道路的時候,你可以去帝國。在那裏,你有機會成爲帝國的首相,以及整個文明世界的實際統治者。”安妮隻得又強調了一遍,“或許現在的你還不明白,可是我必須要把這條道路告訴你!這是我的責任。我不想破壞你的未來。”
“謝謝,我會記住的。隻是,我更關心另外一個問題……”
耐門敷衍地笑了笑,提出了一個完全無關的問題。
“安妮,你剛才說德蘭是你的故鄉。那就是說,未來的你是一個帝國人。爲什麽你要選擇來到我們南方諸國,并同你未來的祖國爲敵呢?你爲什麽會想要如此改變這段命運呢?”
安妮愣住了。這個問題是她第一次聽到,也是她第一次想到。
她到底爲什麽要回到這個時代來改變“耐門?休?柯曼”的命運呢?
她曾經有過很多理由。她想要找到那個消失的男人。她想要了解他的年輕時代。她想要考驗他的能力和膽識。她想要在這個危機四伏的戰場上保護他。她想要和他一起創造屬于兩人的回憶。
都不是的。
雖然安妮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但她突然意識到,所有的答案,都早已躺在她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它們已經在那裏等待很久了,隻是一直默默等着那個被說出來的機會。
“你或許會認爲,我是穿越回來同柯曼和它的執政者爲敵的……不是的。我愛我的祖國,我也同樣愛它的首相。神聖柯曼帝國爲世界帶來了進步,安全,和平,知識和科技。就連他的敵人,也不能否定他的貢獻。”
安妮用并列關系悄悄回避了兩個愛在含義上的略微不同,但耐門聽出了語氣上的微妙差異。他心情複雜地笑了笑,咽了口唾液。
“可是,神聖柯曼帝國最終還是失敗了。在創造了光榮和輝煌的同時,那架龐大的組織機器逐漸鏽蝕老化。它是強大而有力的,以至于在它的控制和設計者死去後又繼續了三年的戰争;但它還是失敗了,同它所有的國民一起。我後來發現,這是不可避免的。”
“不可避免?爲什麽?”耐門好奇地問道,“因爲那是一個邪惡的獨裁帝國?”
“不是。神聖柯曼帝國有憲章,有選舉,有官僚系統,有主持正義的帝國議員、執行法官和護民騎士。這個組織的設計宗旨也很好,是‘獎懲分明’。提拔出色的成員,懲罰表現不好的成員。它曾是充滿效率的進步機器。”
“曾是?”
“任何組織都要面臨一個悖論。每個組織都需要更替成員,那些表現出色的人會得到提拔――直到他們被提拔到自己無法再表現出色的位置上。隻要組織運轉的時間足夠長,這将會造成一個必然的悲劇結果。”
耐門略想了想,便想到了結論:“隻要時間足夠長,所有的位置都會被平庸甚至是不稱職的人占據。”
“可這架巨大的機器難以随之改變。它隻能想辦法改變組織結構和選拔标準來适應不同的情況。遺憾的是,不論那選拔标準是才能還是忠誠,是**還是殘暴,結果都是一樣的。如果你用**作爲标準,組織最終會充斥着連**貪婪都做不好的人;如果你用殘暴作爲标準,最終會充滿連殘暴鎮壓都做不到的人。”
安妮苦笑着回想着自己後來讀過的曆史,在戰争中和戰後重建期那些艱難而痛苦的回憶也湧進了她的腦海。她從來不提這些事情,也不想提,但正是這些經曆塑造了現在的她。
“無論你用多少的資源和聰明才智填補進去,都無法挽救一個已經開始吞噬一切的組織。爲了解決問題所建立的那些新機制,很快也會變成新的問題。終有一天,所有人都會覺得,身邊充滿了錯誤,卻無力糾正,甚至不知道怎麽去糾正。那就是我的祖國,19世紀末的神聖柯曼帝國。那就是你,耐門?索萊頓将建立的國家。縱然有着世界上最好的施法者,世界上最出色的科學家,世界上最強大的戰争機器,也無法改變它的命運。在我們的時代,那個命運被稱作大陸戰争。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一切終歸得到糾正,甚至矯枉過正。”
安妮反過來緊緊握住了耐門的手。即便隻是回憶,這些回憶也足以讓她顫抖。
“這就是我想改變的命運。”
金發少女的聲線平淡,卻飽含着被壓抑的激情。
“我想改變的是,那個用盡一切代價,燃燒人類的智慧、勇氣和生命,來維護光鮮的外表和虛僞的和平的體制。它吞噬了整個國家的國民,最聰明的大腦和最英勇的靈魂。它吞噬了未來的你的一切,以及愛你的人們和你愛的人民的一切。”
“事實上……就連我們的諸共和國也開始能感覺到鏽蝕和腐化了。”耐門低聲問着,“可是,真的有辦法嗎?我們真的能改變這一必然命運嗎?”
“後世的曆史學家們總會說,那就是命運的車輪,那就是史書上又翻過的一頁。這些事情是無法被改變的。可是,我們時代的數學家證明,在一個混沌系統中,隻要輕輕地改變起始條件,就會造成巨大的最終差異。換句話說……科學已經證明,宿命是不存在的。”
安妮閉上眼睛,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隻知道,我是整個世界最強大的魔法師。我隻知道,我回到過去,不是爲了要在這個時代重新建立一個神聖柯曼帝國。我隻知道,我能在這裏和你相遇,就已經是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奇迹。如果你一個人就能建成神聖柯曼帝國這種龐然大物的話……我們兩個人應該能做得更好。”
聽到這段話的時候,耐門?索萊頓覺得自己非常渺小。雖然說出這段話的是隻剩下一隻手臂和軀幹,像殘破的洋娃娃一樣躺在他床上的少女,他卻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諸神啊。這才是真正的頂級魔法師。
“可是,要怎麽做呢?”
“具體的方法,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有方法的,一定有。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承認某件事是無法解決的,那它就真的無法解決了。”
安妮慢慢轉過身,直視着耐門的眼睛。她海藍寶石般的雙眸此刻正燃燒着,發出攝人的氣勢和難以言表的魅力。
“我們所擁有的力量,不會是沒有用意的。千百年來的學者們奮勇拓展出的精神武器,不會是沒有意義的。它就是我們用來改變必定命運的工具!它就是我們用來擊碎絕望鎖鏈的武器!如果節點潰爛,那就更替節點!如果組織腐朽,那就摧毀組織!如果制度無效,那就改變制度!因爲、因爲――”
這些句子太長了,安妮說得有些喘不上氣。耐門能感覺到,她的那些虛拟内髒似乎在發出悲鳴。他輕輕撫摸着她觸手冰涼的纖腰,聽着那平靜的聲音說出她的意志。
“因爲我們的信念即是力量!如果現實和理想不符,那我們就改變現實!”
那意志是如此堅定,如此不可動搖,完全不像一個明知自己将赴死期的人說出的話語。完全不像。
“因爲我們是魔法使用者,因爲我們能改變現實,所以這些就是,也隻能是我們的責任。我們将會創造一個比你所知的一切,甚至比我所知的一切更好的未來――”
金發少女突然在這個将來完成時态處怔住,就像突然想起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一些非常重要的、她剛才忘記了的預設前提。
“我們将……”
安妮重複了一遍這個時态,不知從哪裏來的血湧進了她面部的每一條毛細血管之中,臉頰戲劇性地變得通紅。
她慌張地甩着唯一的手臂想背過身去,但耐門死死抓住她,不讓她脫離自己的視線。
安妮更着急了,她用斷臂在面前的床闆上用力一撐,轉過身背對着耐門。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抱、抱歉,剛才這一段是……是……對了,是我想創作的小說的節選。接在之前那部小說之後好了,我想總有地方可以插的吧。”
安妮笨拙地辯解着,就像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動作意味着她把自己送進了他的臂彎裏一樣。
可耐門意識到了。他的左手仍然緊緊抓着她的右手。
他的左臂被她剛才那個動作強行拉了過來,壓在身下,甚至能碰到安妮那對完美的雙峰。他能感覺到她的體溫,能感覺到她的心跳,而不隻是冰冷的玻璃和魔力流動。
耐門并不知道自己将來會以“最會捕捉戰機的指揮官”留名戰史,不過他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的右手正在蠢蠢欲動,正在試圖捕捉寶貴的戰機。可另外一種直覺告訴他,這是個陷阱。這是個危險的陷阱,安妮的話裏有些預設前提是他沒掌握到的。這是左腦和右腦――或者說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間的争執。
年輕的軍官在心裏反複默念着“這是趁人之危,是不對的”,可還有另外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重複着“也許再不會有比這個更好的機會了,現在進攻一切防線什麽的都能土崩瓦解”。他的右手在軍褲的褲縫旁起起落落,兩種念頭在心中交戰不止。
但耐門最後隻是擠出一句:“安妮,我明白的。我知道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
然後兩人沉默下來。
耐門的右手終于從褲縫上擡了起來,卻還是在空中懸着,始終沒有再向前一絲。那短短的距離足有千鈞之重,沉重得就像整個曆史。
他不是不喜歡她。他也不是不想占便宜的正人君子。當然,他更不是那些把“戰鬥是男人的事情”或者“我不想和女人戰鬥”挂在嘴邊,見到比自己更強的女人卻找理由避開的人。
可是,那種沉重感揮之不去。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完全相信安妮的故事,可他也找不到理由去懷疑。
耐門知道,自己隻要伸出手去就能得到她,但他也知道那意味着自己将同時接下安妮所有的禮物和詛咒。更可怕的是,他知道自己隻要答應了,就一定會去做。哪怕那份責任會吞噬他那點可憐的小小能力,甚至他接下來的整個人生。
他喜歡她,這毫無疑問。可是,他真的愛她到可以承擔這一責任的地步嗎?他不知道。這兩者中間的距離太過微妙,他無法分清。
當然,他可以撒謊,安慰她,畢竟這或許是她的最後一天……
但那是件耐門?索萊頓絕不會做的事情。耐門擅長變通,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作爲一名魔法師,有些信念是他絕對會堅持到底的。大概,她故事裏那個“耐門?休?柯曼”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
沉默繼續着。倫尼的魔網仍然在顫動着,一發又一發的試探性魔法打在魔網裏,激起一片又一篇回波。自由鍾狂響着,地面震動着,但房間裏的空氣還是顯得一片死寂,他和她隻能感覺到彼此緊張的呼吸聲和脈搏。
終于,還是安妮開口打破了這死寂。
“倫尼恐怕是無法守住了,你不能在這裏等得再久了,耐門……索萊頓長官。今天議會必定會通過撤退的命令,用兩三天時間撤過麥特比西河。皇帝必定會召回他的北線軍團,重整旗鼓回來,而到那時……而到那時……”
耐門能聽出她聲音中的鼻音。那鼻音被掩藏得很好,可他還是能聽出來。他留意到,她又一次悄悄改變了對他的稱呼。
“而到那時,他們一定能掌握倫尼魔網的規律。現在已經有很多人正在做這件事情了。所以,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去議會,掌握住倫尼軍,起碼是倫尼軍中最好的那一部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給你一些名字。”
安妮?塞菲爾正在盡職盡責地演好自己作爲一個未來人的角色。耐門的視線從她被斬斷的大腿挪到後背和腰部,從腰部移到頸項,停留在那如珍珠般細膩的皮膚上,看着那被壓抑的顫抖。他能感覺到,那些被壓抑的感情正在通過魔網傳達着。
耐門的手不自覺地又往前挪了挪,之後,再次停住。
就像上臂的神經已經不再聽他指揮了一樣。這短短的幾分鍾,感覺上比整場斯蒂爾堡戰役和耶拿戰役還要長。如果是有敵人在進攻,耐門自信可以做出迅速而果斷的反應;可現在并沒有敵人在進攻……
正當他就要開始祈禱“給我一個作出選擇的壓力吧”的時候,房間的地面确實又開始震動了。這次的震動比之前的都要大,都要劇烈,耐門甚至能看到那些原本以淡藍色以太線存在的魔網融化進了背景色之中。
安妮使勁抽了一下鼻子,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說:“怎麽會這麽快?已經有人掌握了魔網的使用方法?就算基本原理是一樣的,在沒有任何參考資料的情況下就試驗出了原理,這也太誇張了……牛頓不在倫尼,是伊奧那混賬東西?不會是惠更斯或者洛克吧……”
就在她自言自語時候,房子震得更厲害了,就像震中就在他們附近一般。屋梁上的灰塵紛紛落下,就連桌子上的水杯也開始滑動了。
這一瞬間,耐門突然領悟了什麽是安妮所說的“曆史的彈性”。它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生――比如現在。這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彈性”正在逼着他作出選擇。
或許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或者抱住她,或者放手,沒有第三條路。
“仔細想想,這根本就不用選擇嗎。”
耐門?索萊頓抛開了所有的顧慮和擔憂,毫不猶豫地伸出了右手,越過安妮那瘦小而輕盈的軀幹,緊緊抱住她的身體。
措手不及的少女在這意料之外的猛烈擁抱前驚慌地掙紮起來,用唯一的手使勁拍着耐門的手臂:“等、等一下,怎麽突然又……”
但耐門沒有任何放手的意思。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你擁有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你想要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
他抱起了她,将她的身體舉離床闆,摟在自己的懷抱裏,在她的耳畔繼續低聲訴說着自己的承諾和責任。
“我們會一起去議會大樓,一起去見福克斯元帥。我們會找到有能力的牧師,我們會找到一種方法來治療你的身體。正如你所說的,我們不能承認一件事情無法解決――否則它就真的無法解決了。”
“等、等一下……”
聽到這些話,安妮羞紅了臉,使勁搖着頭,似乎想否認些什麽。她的發稍在耐門的臉頰和下巴上蹭來蹭去,有些癢。但他決定忽略這些信号。
“我将會陪伴你到故事的尾聲,不,哪怕到一切的終結。”
耐門緊緊抱着安妮,從床上猛地站了起來。
“因爲我喜――不對。大概應該說,我……”
耐門的話音突然像被人斬斷了一樣遽然中止。
――因爲他已經看到了剛才那巨大震動的成因。
就在他的房間正中央,開着一個巨大的地道口。
而在地道口的旁邊,有兩個不請自來的觀衆正驚訝地看着他和安妮。四隻眼睛都瞪得銀币般大,兩人臉上的表情也都非常複雜而精彩。
紮爾特?佛蘭還穿着那身軍服,他兩手拉開了薇倫蒂娜修女的嘴角,不讓她發出聲音來打攪耐門與安妮。由于嘴角被扯着,換上了便服的修女發出了一些意義不明的哼哼聲,手指着面前的兩個年輕人,食指在空中晃動不止。
耐門的頭開始痛起來了。他把視線投向地道口,看着這個雖然明明在自己房間裏自己卻一無所知的建築物。
整條走廊的牆壁都是用照明水晶鋪成,散發着淡淡的藍光。用黑耀石砌成的台階一直通向深處,所有的建築材料上都鑲滿了防止探測和封鎖出口用的符文――一般法師的秘密基地隻會在入口處做些防範而已。
無論用什麽标準來衡量,這秘密基地的建築标準都豪華得令人發指。這顯然不是他能修得起的,也不是修女或者紮爾特能修得起的。如果紮爾特能修得起這東西,他根本沒必要從帝國叛逃;如果他是爲了能修得起這東西才從帝國叛逃的,那帝國就絕對不會放過他。
所以嫌疑犯就隻剩下一個了。
“我、我早就想告訴你了……隻是沒找到恰當的機會。”
安妮吞吞吐吐地說着,把頭側向一邊。她臉上因尴尬而造成的羞紅早就已經不止到耳朵根了,連那白皙的脖頸也變得通紅。
“早知道是個陷阱的話,剛才就應該抓緊時間把誘餌吃掉才對。”
耐門?索萊頓悻悻地想着,開始琢磨該怎麽應付眼前這個仍然埋滿了陷阱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