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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八月九日(mday+130)黎明倫尼第四區東側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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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爆炸掃平了整個帝國炮兵陣地,看起來也粉碎了那唯一的威脅。
總預備隊遭受了超過一千人的直接傷亡,超過三分之一的部隊已經失去指揮。炮兵部隊丢掉了一半的實力,二十四磅炮的碎片散落一地。幾乎所有的火藥儲備都在這個陷阱中消耗一空。
即便是遭受了那麽大的損失,帝**的歡呼聲聽起來也響徹雲霄。
“皇帝陛下萬歲!神聖帝國萬歲!”
那些歡呼沖進耐門?索萊頓上尉的腦海,打得他有些眩暈。直到現在,這個消息也顯得很不真實。
“這不可能。塞菲爾中尉是那麽強……這不可能。她一定有辦法的。從戰力推演的角度來說……我們不會輸的。”
但這到底是自己出于作戰參謀經驗的判斷,還是出于情感的偏向,他也不知道。
那黑色的蘑菇雲仍然飄在空中,那龐大的“星辰之海”魔力團确實也已經開始失控。水滴和星光失去了顔色,随意地散布在晨曦之中,緩緩下降。
“我需要做些什麽……望遠鏡,望遠鏡。”耐門手忙腳亂地開始在武裝帶上摸索,才想起來自己的望遠鏡早就丢在了亂軍之中。
耐門快步走到被安妮擊潰的第一防禦線旁邊,蹲下來在那些屍體上翻找着。這條防線是損失最重的部隊之一,僅次于幾乎被全滅的第四防禦線。他知道,這裏一定會有負責偵察的軍官,他們手裏一定會有望遠鏡。
“可是,你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這裏翻屍體嗎?”
那種感覺又回來了。現在沒有人精神控制他,可耐門還是聽到了那冷漠的聲音,以及刺耳的冷笑。
“你想要用魔法,可是就算你懇求她浪費時間手把手教你,你也還是學不會。”
耐門翻出一隻望遠鏡,卻發現它被安妮的魔法從中折斷,無奈地随手丢到一邊,繼續邁向下一具屍體。
這種情緒是“無力感”。不能使用魔法的無力感。在接踵而來的厄運和災難中,什麽也做不到的無力感。不管做什麽也改變不了局勢。不管做什麽都是苟延殘喘。
“你覺得自己挺聰明的,還會随機應變,是吧?你覺得自己不管在哪兒都混的不錯,對吧?可你到底做了些什麽呢?”
第四具屍體上有個完整的單筒望遠鏡。耐門拿了起來,向着蘑菇雲的另外一端望去。
“我相信她沒死,”他回答自己,“而且我也相信,既然我在這裏,就有我可以做到的事情。”
由于帝**人正沉浸在虛假的興奮情緒中,他是第一個看到城門上那場戰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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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刻倫尼東四門城牆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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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世界鍛造魔法武器的曆史至少也有四五千年了。在所有被譽爲“神器”的武器之中,萬能權杖“強權”恐怕是名氣最大的之一,僅次于尚未在這個曆史中出現的“首相之星”。
這柄魔法權杖是神聖柯曼帝國第二王朝皇位繼承的象征。不管是在史書中、神話中、傳說中還是小說中,其他國家的繼承信物都是開國皇帝指定的,萬世不易,誰也不敢輕易更動――但這柄“強權”不同。
每當一代皇帝駕崩之後,新繼位的皇帝就會在“強權”增添屬于他的标志、徽記與回路,将這些年來新的魔法技術進展镌刻上去。每位登基的新皇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決定自己的徽記,以及要在這柄權杖上加入什麽樣的新魔法。雖然每個魔法的數量僅有區區一發,有些魔法彼此還會互斥,但整個權杖上魔法種類之多,堪比一名最高段的魔法師。
那正是神聖柯曼帝國複國之君秉持的信念:“力量即是強權”。爲了得到力量,柯曼諸帝是不吝于改變任何傳統的。
而當這柄權杖交予他人之手時,也就意味着該人得到了整個神聖帝國的龐大權力。隻有在千鈞一發的危機時刻,“強權”才會授予給帝國最出色的臣子。這種事情在整個第二王朝的曆史上總共也就發生過五六次。誰也沒想到,經過幾個月的苦戰後,倫尼圍攻戰竟然落到了皇帝要任命全權總理大臣的結局。
這一次接到這柄權杖的是洛倫?馮?費戈塔公爵,曆經三次自由戰争和兩代皇帝的名将;而将整個帝國逼到這一地步的,卻隻是一名不起眼的女中尉。在她出現之前,倫尼似乎已經被攻陷了――而現在,整個帝**指揮鏈已經完全崩潰,就連總指揮官也要親自投入戰場。
“就算賠上了整個重炮部隊,也沒能攔下這魔女……”
就算是身經百戰的老公爵,也忍不住感到一陣心悸。帝國的炮火都已經轟到了議會大樓,所有城門全部洞開,可還是落到了這一步。難道這次戰争又要功虧一篑,真像他們國歌裏唱的一樣,諸神會保佑他們團結自由,四色十字旗真要飄揚長久?
他不相信。費戈塔家族的初代公爵曾任神聖帝國開國皇帝的随軍史官,曆代公爵都以知識淵博馳名帝國全境,但就算翻遍所有史書,也沒有英明神武從不犯錯的人物。
再強大的魔力都需要魔法技巧的輔助,再多的兵力也需要指揮才能得到運用。沒有人能不犯錯誤,勝利所需要的隻是死死抓住對方的錯誤。老公爵一直耐心等着,要等到對方的力量和自信用到盡頭,犯下輕敵錯誤的那一刻!
而他終于等到了。
“看來陛下您是不想談了。這樣也好,就讓我們直接在這裏結束戰争吧。”
那有着耀眼金發的魔女這麽說着,從空中緩緩下落。就算不用偵測法術,老公爵也知道她身上綁滿了各種各樣的強化法術。
但她下落的太慢了,實在太慢了,慢到可以成爲絕大多數魔法的目标。這麽長時間,這魔女一直沒離開過地面,也沒有完全依賴過那些輔助魔法。但她終于還是上了天空!
老公爵抛下已經沒用的指揮劍“仁慈”,那柄世界上最鋒利的劍直接插進了牆磚裏,隻露出三分之二的劍身在外面。他又拔出“強權”,手指撫摸着上面的魔導回路,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魔法。
“絕對驅散(absolutedispel)”。所有驅散魔法中最強的一個,連使用者本人都會被波及到,因此一般高段法師不會使用這個對雙方都造成極大損傷的魔法來進行戰鬥。
老公爵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強權”頂端的寶石亮起了光芒。
“強權”上的每個魔法隻有一發,就是現在!
安妮身上所有的魔法突然消失無蹤。她短促地尖叫了一聲,加速向下墜去。
費戈塔公爵知道,這樣的攻擊是不可能帶來勝利的。他手中的“強權”向下一斜,按動了另外一枚魔法寶石。
“大地尖刺(earthpike)!”
雙方的攻擊一環緊扣一環。對付快速下落的對手,當然要利用能最大化傷害的尖刺地面。以安妮下墜的高度,這個威力并不大的魔法将會變成能将她整個人都穿在上面的奪命利刃。
面對變成穿在黑曜石簽子上的烤肉的前景,一般法師可能會選擇加強防禦以後硬挨一下,或者重新使用飛行術飛在空中,但安妮絕不會選擇那些讓自己失去速度的對策。她知道那柄武器裏還潛藏着威力更大的廣域攻擊魔法。她毫不猶豫地使出了一個相當高級的魔法――作爲逃命有些太奢侈了。
“重力逆轉(reversegravity)!”
但就連這也在經驗豐富的老公爵的計算之中。他不能準确定位,但是可以讓對方的速度慢下來。在這種魔法決鬥的關鍵時刻,慢一分一秒都不行,隻要慢了一個法術,對方就可能把所有的強化魔法補回來,他就再也沒有勝算了。
“力場牢籠(forcecage)!”
鳥籠形狀的巨大力場攔在了安妮飛行路線的前方。公爵沒有選擇防禦,而是選擇了限制對手的活動範圍。他心裏有數,那魔女不敢接近皇帝的身邊。這麽高段的法師,不可能不知道皇室血脈的事情。隻要是人類,誰也不可能在近戰中從休?柯曼們手中讨到便宜。
果然,飛行着的金發女中尉硬生生地刹住了車,但後背和手臂還是重重地撞在了力場上,看起來會在她皮膚上留下長長的淤血青斑。在停下來的瞬間,她也丢出了自己的反擊魔法。
“連射激光(burstlaser)!”
三道集束射線準确地打在公爵的黃金胸甲上。遺憾的是,其中兩束被铠甲攔了下來,隻有一束透了過去。
這束激光穿透了老将的肺葉,但對身經百戰的公爵來說不算什麽。他咬了咬牙,咽下了湧上喉頭的一口鮮血,微笑起來:第二個錯誤。他等到了。
就連在遠處用望遠鏡看着這激烈戰鬥的耐門也驚呼出了聲:“反擊?你在想什麽,安妮,先把速度重新加起來!”
但已經晚了。洛倫?馮?費戈塔的經驗絕不容許他錯過一個這樣的機會。
老公爵看到了下面高漲的士氣,遲疑了一下。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開了原本打算按下去的那枚寶石,挪到了另外一枚寶石上面。
不能用出太吵的魔法,讓下面的帝**發現這裏的戰鬥,老公爵這麽想着。
他沒有信心用這一個魔法就幹掉那個強大的魔女,即便那是整個“強權”上最強大的攻擊魔法“粉碎巨浪(crushing
wave)”。如果這個魔法用出來還不能取勝的話,帝**的士氣必将再次遭到沉重的打擊。
他的遲疑,隻有這一瞬間。
但就在這一瞬間,一切都變了。
軍務大臣突然聞到了一股女子特有的體香。
那帶着血腥的清香氣味令人迷醉,近在咫尺。
接着,他持着“強權”的右手腕被鐵一般的五指扼住,向上托去。在那巨力之下,他本來要按發的那一枚“虹光射線”真的變成了指向天際的彩虹!
“那個激光魔法是給傳送定位用的哦。”
安妮的聲音聽起來甜美,輕柔,還帶着三分呆氣――卻令老公爵不寒而栗。他意識到,輕敵的其實是他。魔女并沒有犯錯誤,犯錯誤的是他。
然後,就是右腕和下巴幾乎同時傳來的陣陣劇痛。魔女的握力出人意料地好,老公爵的右腕被她随手扭斷,“強權”落入了她的手中,一記沉重的下鈎拳把他的金盔也打飛了出去。黃金打造的沉重頭盔墜下城樓,滾落在地面上,發出低沉的聲音。
耐門在遠處看得目瞪口呆。就連下面的帝**,也有人發現了這裏的戰鬥。歡呼停止了,整個戰場陷入了死寂之中。強權已經易手,金盔在泥塵中滾動,再沒有比這更有象征性的場景了。
完了。全都結束了。
下牙床紮進老人的上颚,疼痛幾乎徹底擊垮了他。軍務大臣終于明白過來,他已經不再年輕了,不是那個身負數十處輕重傷還能浴血奮戰的騎士了。他低下頭來,認真打量着将自己和整個帝國逼入如此絕境的女子。
沖入老公爵腦海的最後念頭是:真是個美人啊。
那條水晶般剔透的斷臂,尤其美麗。如果自己年輕二三十歲,爲了她背叛帝國,恐怕也做得出來吧?
見到老公爵的一頭白發,安妮反而愣住了:“你不是皇帝?!那這‘強權’……”
老人咳嗽了兩聲,高大的身體重新挺直:“就算你打敗了我,你也追不到陛下的。連‘強權’和‘仁慈’都在我手裏,你沒有辦法找到他!”
就在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老公爵突然發現了魔女真正的錯誤。是個很小的錯誤,但是隐藏得很深。她沒補充防禦魔法,也沒注意到面前的人比她自己的體重大得多――算上黃金铠甲,足有三倍。
他雙臂一個熊抱,将面前的少女死死抱住,将她撲倒在地上!
安妮大驚失色。被這麽一個年齡足以當自己爺爺的老人抱住,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你、你想幹什麽!”
從小接受的現代社會禮儀教育一時壓倒了她的戰鬥本能,讓她沒有在第一時間發動緻命的反擊。
隻有在遠處透過望遠鏡觀察戰鬥的耐門臉色變了:他也發現了那個錯誤。在殘酷的戰場上,哪怕再強的人,也會因爲一個錯誤失去一切。
“行動啊,安妮!幹掉他,立刻!”
一記很重的拳擊打在老公爵的腹部,幾乎打穿了他的铠甲。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劇痛,洛倫?馮?費戈塔長吐了一口氣,反而笑了起來。他知道自己賭赢了。
他死死抱住安妮,向着旁邊橫滾了過去!
在這一刻,安妮也終于發覺了那個錯誤。
“仁慈”。是“仁慈”!
那半插入地的銳利魔劍,就插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而她和老公爵的身體剛剛從那劍刃上滾了過去!
這柄劍實在是太鋒利了,鋒利到她失去了雙腿還沒有感覺。
安妮吃力地擡起視線,見到自己的雙腿和老公爵的雙腿都停留在距離那劍身不遠的地方。她又望向自己的下半身,隻見到那切割線齊膝而斷。
“諸神啊,感謝你們讓我可以在美女的懷抱中死去。‘強權’的下落麽,抱歉我就不關心了。”
洛倫?馮?費戈塔老公爵低聲說着,滿足地微笑起來,按動了铠甲上的魔法回路,發動了最後的咒語。
“火焰風暴(firestorm)!”
烈焰籠罩了整個城牆的頂端。在這烈焰之中,全身四肢隻剩下一隻右手的少女也念出了最後一個咒語。
“靜力場障壁(staticfield)!”
在老公爵的軀體在烈焰中燒成飛灰的同時,藍色的保護力場迅速覆蓋了少女全身。
在這個力場保護之下,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到她。那幾個望着這一幕的帝**官全都呆了,不知該如何行動――這一戰的結果實在是太出乎他們的預料了。
而在戰場的另一個盡頭,一支單筒望遠鏡摔在了地上,再也不能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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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倫尼東四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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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門?索萊頓把望遠鏡重重地扔在地上。
帝**随時可能反應過來,湧上城樓,那樣他和她所有的努力都會功虧一篑。
他不知道像靜力場障壁這樣的六段――還是七段來着――魔法能維持多久。但是他知道,當安妮?塞菲爾的魔法解除的時候,她需要有人在她的身邊。
魔網已經在輕輕顫抖,龐大的魔力團暫時離開了創造者的控制。
“去他媽的‘有人’!她需要我,她需要我,她需要我!”
這句話在耐門的腦海裏反複響起,聽起來就像一首多聲部的聖頌歌。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麽想,他知道這麽想的自己近乎混蛋。
“可是,她需要我!而我也知道我需要什麽了!她需要我,混蛋!給我動啊,我的魔力!”
渾身的魔力蠢蠢欲動,和那魔網一同共鳴着。
“我想要的是……真正的信念,知識和力量。我想要的是……可以保護我所愛一切的力量!爲什麽就是抓不住呢?告訴我,還差點什麽?!”
需要力量!需要魔網的力量,你知道,她現在需要你了!你要爲她壓制蠢蠢欲動的帝**,壓制他們全部!
在整個戰場上,目前隻有他一個人知道魔網是怎麽工作的。
他想要控制它。他知道自己能控制它。他相信自己必須控制它。
“共鳴。”耐門突然想到了些什麽,“握手。爲什麽這個儀式要定名爲握手,而不是交易或者請求呢?”
握手是什麽樣的禮節呢?陌生人之間的平等儀式。
“因爲在這個過程之中是平等的?我和那龐大的魔網是平等的?”
如果我和魔網是平等的話……沒有必要向魔網投降。也沒有必要死守着自己的觀點。
他閉上眼睛,右手輕輕在空氣中敲擊着。魔網微微抖動了一下。
“第一次握手。藍色的網。我看到了。”
思想實驗的速度非常快。
“第二次握手。我理解這個客觀世界。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主觀世界。”
因爲她需要我。伸出右手,伸出左手,抓住魔網,發誓要戰鬥到世界的盡頭。
因爲她需要我。我會堅持我的信念,隻要我的理性能證明它是正确的。
因爲她需要我。這就足夠了。我會爲她去改變現實。
“第三次握手。我會付出一切,直到最後!”
這是耐門?索萊頓所期望的現實。不隻是活下去,也不隻是随波逐流。他有發自心底想做的事情――這還是第一次。
“那麽,我知道的,它也知道的,是,魔箭(magicarrow)。”
一點白光在他指尖閃動,飛了出去,打在一旁的牆上,崩出一個洞來。
耐門睜開眼睛。他的目光明亮了起來。
“這是零段法術。那麽,我知道一部分,它應該也知道的……魔法飛彈(magicmissile)?”
這次是從右手中指到小指的三發紫色光彈,打在敵軍正在重整的前鋒陣列裏,傳來幾聲慘叫。
“三發。數量比我的多。接下來我想找個知道但是還不熟練的技術……火焰箭(flamearrow)?”
旁邊房頂上的一名遊擊射手的腦袋上多了個火洞。耐門跳下馬來,拍了拍馬的脖子,讓它做好心理準備。
“我要勉強才能使用的魔法……火球(fireball)!”
他猛地轉過身,将攥在右手中的高溫氣團投了出去,砸在了幾個端着刺刀試圖用近戰來對付他的帝國士兵身上。
“最後是我不知道,但是它知道的技術……就是那個好了。”
耐門望向遠處的城門頂端,那裏的火焰氣旋還未散去。
“我不知道那個魔法名字是什麽,但姑且就叫烈焰風暴(firestorm)吧?”
那是和老公爵灼熱的護身火焰相同的魔法。火焰包圍了耐門?索萊頓的全身,旋轉着,向四周噴射出去,綿延不絕。
從效果來看,這原本應是一個第五段的魔法,但由他用出來的威力恐怕還不到四段。
“我太過拘泥于方法,已經忘記了最初的目标。魔法依賴的不是魔法書上記載的那些咒語和手勢,而是信念和知識。信念就是力量,而魔網就是方法。它就是方法的總和。隻要我知道我想要什麽,就能找到我實現的方法。”
火焰燒過廢墟,燒過工事,燒過地上的屍體。
耐門吹熄了指尖上的火焰,翻身上馬,緊緊抓住馬缰,俯身在馬的耳邊低語。
“既然你是她的坐騎,我就假定你聽得懂了。現在她需要我們,你明白吧?”
那馬長嘶起來。
耐門擡起頭來,大喊一聲,“出發!”
馬蹄踩着一支又一支被主人抛下的火槍,向前飛馳,向另外一處燃燒着烈焰的地方飛馳。
“魔網是所有人認知的總和,而我的魔法,就是我所認知的世界。所謂的魔法,不是向其他人的想法無條件投降,也不是頑固堅持自己的想法。”
耐門伸出左手來,将所有淩空而過的藍線抓在了手裏。這次那些藍線沒有從他的指縫中逃脫出來,而是和他的指尖融爲一體。
“而是了解并承認他人的思想,但同時也保留自己的思想。我們是平等的。魔網容納所有的思想,它是完全虛構的,卻隻承認事實。雖然有些晚,但這幾句話我終于明白了。”
抓在他手中的藍線越來越多,整個網絡同時顫動起來。如果有人使用了探測魔法再從正上方看去,他和他的馬就像一艘乘風破浪的快速帆船,在整個魔網中留下了長長的尾迹。
“我理解現實,就是爲了去改變它!”
魔網展開,給他身上的魔法物品重新補充了能量,卓越章的紫色光芒再次亮了起來。
安妮留下的瓷片護盾在他和他的馬身旁環繞飛舞,快得令人眼花缭亂。
“沒錯,隻要通過三次握手,我們就能夠改變整個世界!”
藍光異常耀眼。年輕的上尉伸出手來,将星辰之海的餘晖抓在手裏。
“我其實從來就沒真正想要成爲一個會點魔法的公民、參謀軍官、市議員或者商店店主什麽的,也并不向往發大财或者出人頭地。我欺騙自己,隻是因爲那個目标聽起來最合理最簡單。”
耐門?索萊頓深吸了一口氣,沿着“塞菲爾走廊”沖入敵陣。敵人正想重新填上這道防線,但耐門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但那隻是逃避。那隻是其他人想要的東西,我并不想要。而我想要的是……”
正在彌散的魔力團再次凝結起來,就像之前一樣閃耀着。
“像她那樣的力量!
在他的手中,銀霜般的啓明星群,變成了赤紅色的流星雨。
“把你剩下的力量交給我吧,‘星辰之海’!”
整個倫尼臨時魔網的魔力,都可以爲他所用。這還是他第一次掌握如此充裕的魔力,那感覺難以形容。
“還……還有一個!南軍還有一個能使用魔法的軍官!”
他聽到有人在這麽喊着。耐門微笑起來,擲出了準确的一記魔法箭。
閃着白光的魔箭從那騎士的頭盔縫隙裏插了過去,有血從中濺射出來。
節約、準确、精密、緻命。耐門?索萊頓的戰鬥風格,不是宏大華麗的交響樂,也不是難以抵擋的暴風雨。那是一個小市民,一個參謀軍官,一個總是失敗、失敗、再失敗的人所能錘煉出來的戰術,是由反複的練習,失敗和反省之中結晶出來的風格。
他的敵人将會敬畏地管這種戰術風格叫做“絞肉機”――當然,那也是後來的事情了。
“重整隊形!攔住他!”
耐門舉起雙手,并排指向前方。赤色的流星雨精密的地砸在一條線上,足以摧毀這條線上所有的抵抗。
“讓開吧,”他這麽說。
于是,敵軍的陣列同樣爲他從中分開。
耐門掃了一眼自己身邊飛舞的陶瓷裝甲,大概還有初始數目的三分之一。
“能行的。”耐門對自己,也對自己的馬說,“抵抗火焰(resistfire)!加速(haste)!”
魔力充沛澎湃,不可抑制。這不是他的魔力,但現在他是這些魔力的使用者。
他越過了燃燒着的敵軍防線,向着黎明的方向沖鋒。
有人試圖重整帝**?他的魔法轟擊了過去。
馬蹄踏破了烈焰,流彈擊碎了瓷片。
有人試圖在重新組織魔法部隊?他的魔法又轟擊了過去。
耳際的風聲被嘈雜的噪聲覆蓋,不能分辨。但他和他的馬都知道,前進的速度正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正面的抵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他聽到敵人的軍号聲在四周響起,他看到敵人的旗幟一面面伏低。
戰馬躍過最後的廢墟,沖進巨大的爆炸廢坑裏,沖下斜坡,又奔上斜坡。在斜坡的盡頭,就是東四門了。
耐門?索萊頓勒馬停下,右手指向天際,環顧四周――
他本以爲,敵軍陣列的最後應該還有幾個高段法師。
但是,沒有。
周圍空無一人。沒有一個人對他發動攻擊,那些曾經令他敬仰不已的偉大魔法師們都已經停止了行動,或許已經逃離了戰場。
整個帝**預備隊的軍心、士氣、戰鬥意志,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全都垮了。
在知道自由軍可能還有第二個強力魔法師的瞬間,帝國的精英們就做出了最明智的決斷。宮廷法師和牧師們縮在工事的深處瑟瑟發抖,士兵們丢下武器狼狽逃竄,帝國引以爲傲的貴族們或者屍橫遍野,或者不知所終。
指揮官的軍号顫抖着召回了分散在城市各處的潰兵,他們甚至都不敢取道東四門,紛紛向北面的街巷中跑去。
耐門勒馬在城門正下方,透過城門廊道,望向另外一端的東五區。太陽幾乎已經完全升了起來,借着陽光,他能隐約看到有幾個帝國騎士正站在那裏。
耐門笑了笑,擡起手臂。剛一伸出手,那幾個騎士就慘叫着轉身逃走了。
那些自以爲是人上人,應當承擔無上責任的帝國貴族,就這麽抛下了他們的指揮官、戰友和戰場,逃走了。
“我……做到了。我們真的做到了。”
耐門沒有用最後的星辰之海去追擊他們。
他右手一勾;二十多發赤色星辰應聲而下,打掉了他自己身邊飛舞着的所有陶瓷護甲片。
接着耐門擡起頭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對着上面喊道:
“塞菲爾中尉,我們赢了!帝**已經崩潰了!我們赢了,我們兩個人赢了他們全部!解除靜力場障壁吧!”
城牆上面一片死寂。沒有人回答他。
“塞菲爾小姐?!安妮?喂,安妮?!别不回答啊,我記得靜力場障壁裏能聽到外面的聲音和情況的!”
還是沒有回應。耐門慌張起來,從昨晚開始,一幕幕的景象在他眼前走馬燈般閃過,一個又一個不祥的象征閃現出來。
“安妮!你要是移動不方便就回答一聲,我上去接你下來!”
仍然沒有回應。他翻身下馬,下馬的時候險些被馬镫絆倒。那匹有智慧的馬“嗤”地噴了一聲,似乎有些不屑。
“安妮!我、我可要真的上去了!能聽到的話,回答我啊!我可會強行解除你的靜力場的,現在我能做到,我說真的!”
耐門覺得自己的雙腿從沒有那麽沉重過,一步也邁不開。到底又發生了什麽?上面的結果和他推測的不一樣?就算他上去了,是不是也隻能看到重傷昏迷的她,甚至……
他猛地跑了起來,直奔向最近的登城樓梯。整個戰場上,隻能聽到他奔跑的腳步聲。
“耐門,别鬧了!你總得給女孩子補妝的時間吧!”
聲音從他頭頂正上方傳來。
耐門擡起頭來。
映入他眼簾的不是那個想象中的悲慘景象,而是光芒耀眼奪目的美神。
安妮?塞菲爾确實隻剩下一隻右手,但她看起來一點也不脆弱。
藍色水晶玻璃般的魔法結晶構成了安妮的左臂、她的雙腿,初升的陽光透過那些結晶,閃耀不止。她的武裝帶上挂的滿滿當當,左側腰間挂着那柄“仁慈”,右側腰間綴着的則是象征帝國的“強權”。
隻有一個詞能形容現在的她――
“真是威風凜凜。”
耐門不由自主地感歎道,仰慕着這個力挽狂瀾的身影。
如果他知道美神正在想什麽,大概就笑不出來了。
“真是白等了這麽久,指望這不解風情的家夥送上蘇醒之吻的我簡直是個白癡……剛才接管魔網的時候明明是那麽帥氣又時髦啊。”
安妮眉頭一皺,打算再努力一次。
“耐門,我要下去了!”
她走到了城牆的邊緣,站定,等着下面的回答。
耐門楞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
他深吸一口氣,展開了雙臂,回應道:“跳下來吧,安妮,我會接住你的!”
安妮笑了笑,再次低聲自言自語道:“計劃得逞了。也不算完全那麽呆麽?”
她身體向前慢慢傾斜,用優美的姿勢從牆頂一躍而下――
直撲進耐門的懷裏。
年輕的上尉忙接住她,因這沖力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
安妮唯一剩下的手臂緊緊勾着他的脖子,體香直沖他的鼻孔,搞得他滿臉通紅。
耐門的大腦裏一片空白。不管是胸前傳來的柔軟觸感,還是耳畔感到的輕柔吐息,都那麽令人緊張。
他就這麽呆呆地抱着安妮回到坐騎的旁邊,小心謹慎地爬上馬背。那馬大概是感覺到了什麽,再次“嗤”地噴了一聲,似乎更加不屑了。
聽到這聲音,兩人同時笑了出來,目光相對,又同時緊張地移開。
但他和她都留意到了彼此臉龐上的紅暈。
耐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緊張地踢了馬一腳,讓它出發。
片刻後,他擠出來這麽一句:“真抱歉,和約好的不同,看來回程還得讓你坐前面了。”
“沒關系啦,反正現在是你在馭馬,長官。說起來,剛才你在下面評論什麽來着?”
“啊,我說你真是威風……呃,美麗。”突然覺得有些不合适,耐門忙改口道,“穿了短褲也很适合呢。”
“短褲派?嗯哼,打算把自由軍所有的女軍官制服都改成短褲麽?”安妮取笑道,“如果你打算今天提出這個要求的話,沒準福克斯元帥真會答應呢。”
“真的?那我可得考慮考慮,這麽寶貴的機會用在長褲改短褲上有點可惜。索性改成内衣怎麽樣?”
“你指望‘純金’會賄賂你提出這個修改要求嗎?”安妮輕哼一聲,收起了魔法結晶出的左臂和雙腿,隻留下唯一一隻勾住耐門脖子的右臂,“同時維持這麽多魔法稍微有點辛苦,讓我先收起來歇一會吧。”
耐門隻覺得負擔一下子輕了許多。隻剩一條右臂和軀幹的安妮是如此之輕,輕得近乎沒有重量。
她閉着眼睛,頭微微靠在他的胸膛上,随着馬的奔跑,一下一下輕輕碰撞着他的心髒。他用抓着缰繩的雙臂護衛住她,防止那傷痕累累的軀體從馬上掉下去。
“如果這旅程能永不結束的話……”
就在這時,從議會大樓的方向傳來了八點的鍾聲。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自由鍾又像往常一樣準時響起――
“自由軍和議會全體集結命令,現在?”
耐門和安妮同時認出了這個鍾聲訊号。
“是收獲的時間了。”安妮睜開眼睛,“我們趕緊去吧。”
“不,”耐門用力搖了搖頭,猛地勒住馬頭,“不是現在,現在還有個更緊急的問題。你不能這個樣子去議會。現在的身體,已經用不了多久了吧?”
“呃……你在說什麽?”安妮一時語塞。
耐門愈發堅定了自己的判斷:“如果這個身體還能用很久,你不會這麽不在乎傷口的。高級法師都有備用身體,對吧?你一點也不着急的話……這個備用身體的存放地點應該不會太遠。我們先過去,恢複到最好狀态再去議會。”
“你的推理能力強多了啊,基本沒錯。地方你大概也猜出來了吧?”
安妮重新閉上眼睛,給出了他預想中的答案。
“我們已經在東三區了。那麽,去聖格蕾絲福利院吧。”
p.s.又到了新的一年,祝讀者們新年快樂!
p.s.2.今年的元旦看起來真像光棍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