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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八月七日(mday+128)
王者河畔?耶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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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門?索萊頓上尉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窗外的警報正響個不停。
不同調性的尖嘯警報和音樂警報同時奏鳴着,彙聚成了一片嘈雜的噪音,音源聽上去不小于十個。
耐門還記得自己昨晚熬夜加班就是爲了重整警報網的結構。在耶拿-布萊尼姆雙重會戰爆發之前,圍繞着耶拿的預警網原本總共擁有一百六十個警報點;但昨晚他竭盡全力才拼湊出了維持二十四個警報點的人手。
“……等一下,那現在是有多少警報在響?”
腦後還是很痛,眼前也是一片黑暗。身體下面是軍用床闆熟悉的觸感,自己應該是在某處兵營内。某種魔法的殘餘效果留在神經系統裏,折磨着他的思考能力。用了比平時多三倍的時間後,他終于想明白了:現在整個營地一半的警報點都在尖嘯。
“怎麽搞的?現在幾點了?黛妮卡她們越獄了嗎?”
掙紮着問出問題,腦子裏的東西仍然混亂無比。耐門依稀記得自己帶了軍服……女子戰俘營……行動計劃……
“差一刻十一點。”
回答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是一個陌生而矜持的女聲。
“十一點。”他想起來了,“在耶拿定位點。”
耐門睜開眼睛,聞到了陌生的香氣。有隻纖細的手正在他眼前不停揮動着。
“謝謝,我能看到了。”
耐門吃力用手扶住身邊的椅子,坐起身來。他身上本來披着一件紫色的華美軍服,他把軍服放到一邊。
見他擡起頭來,那隻手就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去,絲毫沒有和他做進一步接觸的打算。那隻手的主人有一對憂郁的眼睛,一頭黑色的長發,一身沒有軍銜的嶄新藍色自由軍軍裝。見他醒來,她松了口氣,露出了溫婉的笑容。
看上去很眼熟,但由于魔法的副作用,耐門一時想不起來她是誰。
“多謝了。那個,你是……你是……你是哪位?”
那黑發姑娘的眼神慌亂起來,那對黑貓眼石一般的眸子死死盯着他。她并得緊緊的雙腿以極快的速度變換了幾個不同的姿勢,就像不知道該往哪裏擱一樣。
耐門被看得有些心慌。他注意到了對方的項鏈,那項鏈是由代表諸神的連星串起來的:“抱歉,你是醫療組的嗎?我肯定認識你,但魔法讓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黑發姑娘猛地低下頭去,用戴着手铐的雙手擦了擦臉,重新擺正了坐姿。無懈可擊的端正坐姿證明她有着極好的教養。
在看到這個坐姿時,耐門就已經想起了面前的女性是誰。
“不是醫療組的。也不是衛兵。是神聖柯曼帝國第一公主,奧莉亞?休?柯曼。”
奧莉亞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回答了這個問題,語氣中帶着強裝出來的驕傲和難以掩飾的不滿。
“你換了軍服以後的感覺很不一樣。那個,很、很漂亮。”
上尉拙劣地辯解着,把自己想到的理由一條條說了出來。明知道說了還不如不說,他還是一條條說出來了。
奧莉亞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世界第一的公主殿下緊緊咬着下唇,一句話也沒說。
“我也不太擅長分辨别人的臉。你的氣質給人印象太深了。”
沒有任何特效魔法能治療笨蛋。耐門知道這種言不由衷的恭維效果很差,但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應付這種場面。
“我沒想到你沒跟她們一起走。既然你們還有第三個人……”
越描越黑了。奧莉亞的坐姿僵硬,兩手交叉在身前。耐門留意到,她的手指甲已經摳進了自己的肉裏。
他簡直想打自己一頓:就算她換了身自由軍的軍服,他也不該認不出來啊!他根本不用問這軍服是怎麽來的;既然還有第三個人,那她們有什麽準備都不奇怪。
“……那你爲什麽沒走呢?”
不該問的。不該問的。不該問的。但是舌頭不受控制。他有預感,自己正在拉動陷阱的引線。一個足以讓他屍骨無存的大型魔法陷阱。
“那你又爲什麽來呢?”公主靜靜地反問道。
耐門愣住了。不是因爲這個問題,而是因爲他驚愕地看到了奧莉亞的黑眸中流下了兩行淚水。
“我知道你不是爲我來的。我也知道你甚至都不記得我的長相。但我還是會爲了你留下來。因爲――”
聽着這些話,就算他再遲鈍,也知道現在狀況不對了。所有的線索都穿插在了一起,答案顯而易見。
耐門竭力勸阻着。就算知道肯定不會有效,他也隻能念叨着毫無新意的對白:“不該有這麽誇張的發展啊。不要哭。别哭啊,公主殿下。”
“――就算這樣,我也會說,”
奧莉亞深吸了一口氣,說出了那句話:
“我喜歡你。”
那還是耐門?索萊頓平生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淩厲無比的中央突破。
這種難捱的尴尬。這種惡俗的展開。這種最糟糕的情況。該怎麽應付?
他不知道。
于是,他逃走了。
他丢下背後正在哭泣的少女逃走了。
耐門猛地站起身來,撞開大門,喘着粗氣,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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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門沒能想到帝國的公主會這麽直白地說出這句話來。這不在他的預估裏面。
缺失的線索在腦海裏迅速拼合着。是他俘虜了這位公主。是他在她最孤單無助的時候陪伴在她身旁。是他奪走了她的初吻――雖然是無意的。在她的身邊應該也确實沒有什麽合适的對象。他全都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他從來沒想過,帝國的公主會真的喜歡上他。
“這是不可能的。你是古斯塔夫的妹妹,而我、而我是……”
耐門?索萊頓隻是個小人物。在戰争結束以後領取自己應得的報酬,退役,在倫尼開間小魔法店才是他的生活規劃――而這種生活明顯不适合帝國的公主。更何況,自由軍的英雄,就是帝國的仇敵。帝國公主高高在上,是自由軍手裏交換價值最高的人質。如果奧莉亞被某個自由軍人拐走了,克拉德一定是會殺人的……這也确實違反了雙方的戰俘協定和軍法。
其實他并不讨厭她。
但他和她絕不可能有任何結果。沒有人會允許這種結果。
他甯可自己不知道這件事情。這是他所面對過最尴尬的場景。
“這不對。這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跌跌撞撞地逃出門外。
門口的中尉正表演着“警戒狀态”所應有的一切動作:嚴整的軍姿,一排上好了子彈的火槍,放在手邊上的警報器,一排眩暈藥水和煙霧彈。
但這種嚴整狀态在耐門出現時粉碎了。
見到穿着襯衫和短褲的上尉逃難似的夾着一件紫色軍服奔出來,中尉的臉色是如此精彩:“你爲什麽――”
“剛才不是我,是她們越獄了!”耐門把黛妮卡的将官軍服扔在桌上,“她們換了衣服!”
中尉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上:“你在開玩笑吧……”
“馮?費戈塔女侯爵和她的一個同謀策劃的。我需要一身軍服,向總部彙報這件事情。”耐門又補充了一句,“這都是我的責任,我太不小心了。”
“就算你這麽彙報,我也完了。”中尉總算緩過來一些,找出了一套備用的軍服,“不過,你的意思是,公主殿下還在?”
耐門點了點頭。中尉感歎了一句“諸神保佑”,急忙跑了進去。
“不知道奧莉亞她會怎麽描述這些事情呢……”
耐門搖了搖頭。這個念頭隻在腦海裏轉了一下,就被他刻意無視了。他重新穿上軍裝,出發了。
不是向着總參謀部,而是向着傳送定位點的方向。
預計時間是十一點。
人人都知道傳送魔法的重要性。它可以傳送要人,傳送關鍵物品,展開突擊,展開撤退,是魔法戰略的核心問題之一。最早的傳送魔法純粹是賭命,人們冒着變成石像、穿越異世界或者失去半個身子的危險在使用傳送術。
空間通道的彼端是不可測知的黑暗。歐幾裏德說要有定位點,世界從此光明一片。
精靈帝國時代,魔法師們利用大奧術師歐幾裏德的幾何學和作圖法構建了龐大的傳送系統,但這個傳送系統和連通帝國的精靈大道一起在黑暗時代中失落了。新型的短途傳送技術在1637年随笛卡兒的解析幾何出現,但由于風險過高還不能全面投入實用階段,隻有希德?納瑟這種瘋狂的新派法師才會使用這種法術。
如今的定位點技術,是完全爲了戰争而存在的。随着戰線的變化和基地的轉移,帝國和自由軍的高級法師們在關鍵要地不停地建設和拆除傳送點。倫尼和德蘭的定位點坐标不停轉移,像耶拿這樣幾度易手的要地更是被雙方的法術工作隊玩得不成樣子。
耐門回想着定位點目前的位置。定位點确實是設在戰俘營的反方向,城東南的一處鍾樓前。爲了傳送孔提?福克斯元帥,今天的啓動語肯定更換過了。在這個時間,測試人員應該已經測試完了傳送的有效性,把雞啊豬啊什麽的都丢了過去又丢了回來。
他已經能看到那高出地面的鐵架了。爲了防止傳送事故,耶拿定位點并不像倫尼一樣設在地下,而是設立在鍾樓前的大廣場一角,用鐵架支起來的一處高台上。就算産生了傳送誤差,隻要目的地周圍被盡量騰空,那安全性應該也有保障。隻有像倫尼這樣的中央傳送點被設置在地下掩體裏,以保證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輕易摧毀。附近的警戒沒有想象中嚴密,外圍的士兵隻是兩人一組在巡邏着。
“站住!那邊的士兵,口令!”
耐門慢慢地舉起雙手:“口令是‘碧綠的布蘭迪’。雖然沒帶軍銜,我是――”
見到他的臉,那兩名衛兵一愣,随即敬起了軍禮:“索萊頓上尉!元帥閣下讓你一到達這裏,就立刻過去找他彙報!他在鍾樓裏。”
“元帥閣下?”耐門下意識反問了一句。
左邊那名衛兵随口接了一句:“您來的是比閣下命令的早一些,他說您會在十一點過了以後才到。”
耐門沒有追問下去,苦笑着撓了撓頭,走進鍾樓。
在那裏等着他的不是福克斯,而是克拉德。
隻有克拉德一個人。
新任的元帥站在陰影中,端詳着耶拿附近的防務圖。不同顔色的圖釘插在防務圖上,标記出了正在回響的警報位置。這些警報位是耐門親手布置的,他一眼就發現了其中的奧妙:隻要是接近大規模戰俘營的點,都被一個個拔掉了。
“我本以爲你不會來。”
耐門摘下了軍帽:“每個人都有不願去做的事情。我還是來了,閣下。請處分我吧。”
克拉德沒有擡起頭,隻是在地圖上按下了新的一個圖釘:“但是她和你不在一起。是她自主的獨斷行動,對吧?”
他知道多少了?耐門揣測着克拉德的推理,回答道:“是的。那是武裝越獄,她有自己的計劃。”
克拉德停止了動作。他的推斷準确而迅速,手指停在鍾樓的位置上。
“但是你會來這裏,就證明她知道這裏有定位點。你帶去了資料,還是直接告訴了她?”
“資料被搶走了。”耐門回答道,他不想透露太多信息。
“我想也是。光從地圖上來看,她們的意圖是伺機煽動戰俘起義。”克拉德端詳着地圖,在地圖上畫了幾個圈,标出了幾處戰俘營,“沒那麽容易。她的副官‘霧鷹’和所有的重要軍官軍官都在我們的優勢兵力控制之下。”
耐門心算了一下:“如果我們隻保留最低限度的兵力,确實可以保證每個戰俘營都有優勢兵力。那樣他們起義就等于自殺。”
“所以,她的意圖不是戰俘營。”克拉德終于擡起頭來,“先把我的主力誘騙開,然後使用這個傳送點離開。這是你的計劃吧,索萊頓上尉?”
耐門屏住了呼吸。中年元帥的目光幾乎能穿透一切。
在他們頭頂上,鍾聲慢慢響了起來。一聲,兩聲,直到十一聲。
“計劃。誰的計劃呢?”耐門慢慢地回答,“你把命令交給了我。你希望她們到這裏來。這是你的計劃,元帥閣下。我不明白。”
他确實不明白。爲什麽克拉德那麽執著于對付自己的女兒?
“因爲你不明白,信念就是力量。”克拉德若有所思地回答道,“隻要我在這裏,她和奧莉亞就不可能越過倫尼的傳送點。”
耐門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是的。但您就那麽笃定,這也是她的計劃嗎?”
“除非她們兩個想和我在空曠的野外作戰。”克拉德右手腕一抖,一柄淡藍色的小劍紮在地圖上,“十一點半。如果到那時她們還沒有出現,我會出發。”
耐門盯着那柄武器,那柄散發着淡藍色光芒的東方小劍。他知道這是真的:幾乎沒有人能在野外和“碎夢”抗衡。這柄魔法武器連接着靈魂:它就是克拉德靈魂的一部分,它所追蹤到的一切,克拉德都能看到。在丘陵地帶裏,這将是一個可怖的對手。
“我知道一些閣下您現在還不知道的東西。我們都知道,黛妮卡有個同謀。現在您知道那個同謀不是我。”
他昂起頭來,大膽的踏前兩步,走到地圖邊。耐門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向南和向西劃了兩個箭頭。
“實際上,那個同謀也不是奧莉亞公主殿下,她還在戰俘營。”因爲奧莉亞剛剛對我表白,耐門在心裏補充着,“那至少是一個中等以上水準的法師。我們應該有一個懷疑列表了――”
兩人的目光直接對視。克拉德?洛佩斯直起身來,收回自己的武器,戴上軍帽。
耐門毫不退縮:“您知道那個列表裏面可能會有誰。一些需要您親自出手的人。”
“是的,我知道。比如納瑟或者拉斯塔。”克拉德走出門去,“幸好她們的選擇不多。用東方的諺語來說,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耐門低頭望向地圖。地圖上隻剩下最後一個沒有插着圖釘的警戒塔。
他追出門去。門外正在傳送孔提?福克斯元帥和他的随員們。老元帥正望着天空,向克拉德的背影揮手。負責傳送的魔法軍官正在念着啓動語,他能聽到那是“願自由之旗,飄揚長久”。
黛妮卡還是沒有來這裏。他松了口氣。
傳送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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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拿西南側的警戒塔被一記火球點燃,上面的報警魔法響了起來。這次的警報是一首音量很大的鋼琴曲。
傷亡了四個人後,負責警戒的班已經潰散。
“這是第十三個警報組。”
黛妮卡走近癱軟在地的值班軍官,從敗者的肩上摘下中尉軍銜,換在自己軍服的肩膀上。這已經不是耐門那件藍色的軍服,而是一件紅色的軍服。
瑪姬雅?維裏穿着一身綠色的士官服,在地上用腳劃了個大大的叉:“明崗應該還有三個,剩下都是暗哨了。”
“好了,留下東北面那三個不打就可以了。”黛妮卡回答道,“我們現在往西撤離。現在他應該會以爲我們要去傳送點,或者從城南逃離。”
“稍等一下。”瑪姬雅?維裏異常嚴肅地問道,“在正式作戰之前,我必須要了解我們的敵人。黛妮卡,告訴我你父親的情報。這個男人的戰鬥力恐怕不比希德?納瑟弱,而且和希德一樣在魔法上擁有太多的秘密。”
黛妮卡扣上了繳獲的軍帽,邁出了步伐。整個營地已經開始混亂了,常常能看到奔跑着的軍官,她們混在裏面并不顯眼。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說起來就話長了。”
“我在肯格勒的時候就聽過關于他的傳聞。軍校全科目第一名畢業,學習過東儀魔法,在年輕時就拿到了魔法師的金徽。在希德?納瑟已經不在的情況下,他應該是耶拿戰區最強大的法師吧。如果他認真要追殺我們,我們是逃不掉的。我記得報紙說擁有一種可以自動追蹤、自動戰鬥的活化武器。”
“關于‘飛劍’,我想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要多。”黛妮卡回答,“那不是活化武器。是靈魂共享。還記得昨天的炮戰嗎?想象一下,那麽多的火力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淡藍色的光芒,每一道都相當于一道魔法飛彈,數以百計。”
瑪姬雅仔細回想着:“是淡藍色的光。昨天的戰鬥中我好像見過……黛妮卡。是那樣的光嗎?”
黛妮卡擡起頭來,見到了多雲的天空中閃爍着無數淡藍色的光點。幾乎在她擡頭的同時,所有的光點動起來了。
“他發現我了。隐身!分散行動!”
黛妮卡一掌推開瑪姬雅,自己扭頭向反方向奔跑起來。以靈魂形式存在的綠發女子壓低了軍帽,跑進陰影裏,消失無蹤。
空中那些淡藍色的射線逐漸開始彙集、彙集、彙集,最終化成一道耀眼的純藍色光芒,追上并超過了黛妮卡,墜落在前方的拐角處。
黛妮卡毫不猶豫地對着拐角處的建築釋放了一發沖擊魔法。那座房屋發出轟鳴的巨響,坍塌了半邊。
“這超過了這個魔法應有的威力。你又有進步了。”
黛妮卡停住腳步,聽着牆那邊傳來的聲音。克拉德悠然地走過崩塌的房屋,飛劍“碎夢”環繞在他四周,構成一張綿密的藍色光網,擋下了飛濺的碎石,低沉的撞擊聲響個不停。
這一仗是躲不過的。她歎了口氣,充滿惡意地開口了:“了不起的、偉大的、光榮的自由軍元帥克拉德?洛佩斯。你現在滿意了吧?你終于可以拯救全世界了。”
“黛妮卡。你的同伴在哪裏?”
克拉德在距離她二十多步的地方停下腳步。黛妮卡往後撤了幾步,中年人也沒有跟上。對他來說,這點距離并沒有區别。
“我暫時不會告訴你。”黛妮卡笑了,“告訴你了,這場談話就要結束了。都這麽久沒見面了,不想先聊一下嗎?我本以爲你會在索萊頓之前來的。”
元帥右手一壓,将飛劍收回手中:“你既然選擇了道路,就要付出代價。每個人都要爲他的選擇付出代價。”
“而我也是你的代價。你需要親手殺死我,克拉德。索萊頓不知道爲什麽。我知道。”黛妮卡默默聚集着魔力,“帝國收藏的東儀魔法典籍比倫尼的多。他們有個很好的皇家圖書館。在那裏我才明白,你不可能是一個真正的道術師。”
“哦?”
“修行道術的人需要‘無爲’。在東方大國,他們爲了達到更高的魔術境界,會遠離世俗的政治和軍事。而你完全不遵循這些做法,你不是一個道術師。你想要的隻有權柄和勝利。”
“所以呢?”
“你其實是一個儒術師,對吧?以文亂法,東儀魔法的‘正道’。雖然你從來沒有展現過,但那才是你的核心魔力。依托于學問、道德和企圖心的魔力。飛劍不過是掩飾罷了,它就是個純粹的靈魂連接武器。”
克拉德點了點頭:“如果把這些情況帶給帝國的宮廷法師們,應該能帶來不少優勢吧。你那個夥伴還在附近嗎?”
“不,我從來沒對他們說過。”黛妮卡繼續拖延着時間,“你必須忠實于自己的信念和魔法。你不能放過我,因爲這會導緻你喪失力量。在儒術的體系裏面,這一切都是遞進的。你如果連家族的事務都無法處理,那就不能治理國家,也不能拯救世界了。”
克拉德點了點頭:“不錯麽,黛妮卡。你讀過那本‘偉大的學問’?皇家圖書館還是做得不錯的。”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你大概已經到了治國或者平天下的地步了吧,克拉德。爲了保持這個水準,你已經幫我在你的劇本裏安排好了位置。”
“這不是劇本。你已經走得太遠了,黛妮卡。你看看你手上的鮮血。”
“我甯可我手上沾滿鮮血,也不希望你或者他人手上沾滿我的鮮血。”黛妮卡冷笑着繼續說,“你覺得我應該安于自己的命運,成爲你輝煌生涯上的一個腳注。‘克拉德?洛佩斯處死了自己叛變的女兒’,會傳爲美談,令人敬佩和恐懼。再過一百年之後,人們會懷疑克拉德?洛佩斯是否真的有過夫人和女兒,這件事情會成爲各種野史的材料。作爲‘曆史材料’的我不應該有什麽意見,最多就是留下一座墳墓給後世的考古學家去發掘罷了。”
再多說一點,黛妮卡,再多說一點。她在心中對自己說着,要再雄辯一點。力量正在兩手上積蓄着,小指,無名指,中指。謹慎的精密操作。
“可我不想爲了你的事業而犧牲,元帥閣下。就算我的力量隻有你的十分之一,我也會抵抗到最後。我不是‘某個洛佩斯的女兒’!就算我死在這裏,帝國也會勝利。他們會留下這樣的記錄:在這裏死去的是黛妮卡?薇倫?馮?費戈塔,爲了最終勝利而自願捐軀的準侯爵。”
克拉德嚴肅起來。他喚回了所有的光點,飛劍上的光芒越來越亮。
“你在拖延時間。你把我特意引到這裏來。拖延時間,掩護你的夥伴。你們不停地更換服裝,是爲了迷惑我的視線,讓我認爲你們隻有兩個人――”克拉德盯着她的眼睛,“――或者不隻兩個人?那是一個足以讓你放棄性命和希望的目标嗎?”
“爲什麽不用你真正的魔法呢?就用你賴以成爲‘羅睿德’的偉大東儀魔法來殺死我吧。格物至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讓我看看吧。”
對了,黛妮卡,就這樣。讓他沉迷于東方式的計謀推理中。讓他疑神疑鬼。讓他留夠後手。左手大拇指,右手大拇指,左手食指。
“你會招供的,黛妮卡。我還記得你小時候就不太擅長撒謊。”克拉德突然笑起來,“沒有什麽太了不起的陰謀,是吧?就算你的搭檔是希德?納瑟,他也做不了什麽了。”
元帥右手揚起,“碎夢”閃耀刺眼。藍色的光芒扭成螺旋線,瞄準了黛妮卡的眼睛。
“來吧。就算這是注定的命運,我也要扭轉給你看!就算這是你寫好的劇本,我也會用即興演出來改變結局!”
她眯起眼,望着光芒最亮之處。
再也沒有語言。隻有行動。
“碎夢”化作交織在一起的千萬絲線,向她眼前飛來。就像東方的絲綢那麽綿密,就像屠龍的長槍那麽銳利。
“純能焰(pureenergyflame)!”
黛妮卡判讀出了克拉德飛劍的路徑。她一直在做這件事情,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判讀上。
本來就沒什麽陰謀,也沒什麽計劃。
不打敗她的父親,她就沒有自由。她如此笃定,所以也根本不需要什麽計劃。
就是這個。她等待的就是“碎夢”出現的一瞬間。
她不止是克拉德的女兒。她也是煉金術士蕾莎?赫爾蒙特的學徒。她見過另外一把飛劍,她知道怎麽擊碎它。
那并不是克拉德?洛佩斯真正的魔法力量,隻是他所控制的魔法器。她所會的魔法恐怕不到克拉德的十分之一,但她有信心能擊碎這魔法器。
少女平舉右手。第一發純能焰是右手小指,然後是無名指,中指,大拇指,食指!
克拉德臉上泛起了微笑。他的笑容仿佛在說“你以爲用五枚純能焰就能停住我的飛劍嗎”?
确實停不住。飛劍隻是略緩,但還是在堅定地飛向黛妮卡的臉。速度快的碎片已經擦着她的發稍通過了。
“還沒結束。”
她在心底裏對自己說。平舉左手,左手小指,然後是無名指,中指,大拇指,食指!
藍色的外光芒消逝了。螺旋也消失了。
留下的是藍色小劍本身,那劍身上開始出現裂紋。
克拉德臉上的笑容略收,但嘴角還是嘲諷地上揚着。黛妮卡把它解讀爲“難道你還能用腳來放魔法嗎”?
确實不能。但從現在開始才是**,她想。
她使用的是有史以來效率最低的魔法,純能焰。大多數魔法是利用杠杆和支點撬動現實的科學,純能焰卻是挑戰基本法則的愚蠢力氣活。
但自從倫尼的那個晚上之後,黛妮卡就知道自己在魔力容量上是個真正的天才。她不知道什麽樣的攻勢對東儀魔法會有效,但她知道純能焰一定會有效。
十指微屈,銀色光芒再次亮起!
她全部的魔力都聚集在雙手上,彙聚成集中了所有憤怒和意志的戰槍――實際上,不是每個指頭都有一發純能焰。
而是每一個指節上都聚集了一發純能焰!
所以她才需要那麽多時間。黛妮卡兩隻手上加起來,足足有二十八發純能焰!
她露出了一個自認爲代表“誰讓你在評估那麽多計謀的可能性,然後留下那麽多魔力的?”的笑容。
然後将兩手同時向前伸開。十道銀色光芒并排射出,重重撞擊在藍色光芒上。
藍色光芒停止了,消失了,隻剩下劍還在飛行。她聽到克拉德咳嗽起來。
已經近在咫尺。
黛妮卡雙手虛握拳頭,向中間一并,用兩手擋住面龐。她的大拇指一個個扣住剩餘的指頭,彈出最後的幾發。
左右手的小拇指。左右手的無名指。左右手的中指。左手的食指。
“碎夢”應聲而碎。
那幻美的流光,化作深藍色的流星,又變成毫無光澤的數十塊碎片。
她略略低下頭,承受着正面的碎片之雨和風壓。
“碎夢”的碎片擦過她的臉龐,紮進她的手背,劃破她的皮膚,穿透她的肩膀。衣服被劍片劃破了數十道口子,每一道裂口後面,都在流出鮮血。
但黛妮卡不在乎。她冒着劍的碎片沖了上去:她知道,對面的克拉德受傷會更重,更徹底。
所有靈魂連接的魔法,不管是召喚魔法,還是制造魔法,都潛藏着極大的風險。譬如昨天銀龍瑪拉在消滅那個化身惡魔的同時,一定給她的主人造成了極重的傷;克拉德的飛劍也是一樣。
當然,就算是重傷,克拉德也可以拼命将她殺死。隻要他拿出真正的實力,這并不難。
但黛妮卡賭這不會發生。克拉德認爲她的搭檔是希德?納瑟,所以在飛劍碎裂的一瞬間,他就會啓動緊急逃亡的法術,消失在虛空中。
“曹操的任意門。”
聽到這句咒語,黛妮卡伸出右手,彈出最後一發,食指第三節上的純能焰。
克拉德的元帥帽被這發銀焰打飛,在天空中飛舞着,本人則消失無蹤。黛妮卡往前跑了幾步,跳起來抓住自由軍元帥的帽子。
她用那帽子擦掉了臉上的血。
通向傳送點的道路已經掃清,無人能繼續阻攔她的行動了。
黛妮卡包紮了傷口,叫回瑪姬雅,冒充負傷的自由軍軍官前往傳送點。
在那裏等着她們的是耐門?索萊頓。
見到黛妮卡她們搶在克拉德之前到來,他看起來很有些驚訝,把她們帶進了鍾樓下面的臨時指揮室:“你們抓緊時間走吧。後面讓我來應付。”
“啓動語是什麽?”
耐門低聲說出了那句話。黛妮卡笑了,把那沾滿血的元帥帽塞在了他手裏。
“其實他暫時不會追過來了。當紀念品吧。”
上尉低下頭,看清自己手裏拿的東西,瞪大了眼睛。
耐門把元帥帽丢在桌上,跑出門去,隻見到黛妮卡正和瑪姬雅一起站在傳送點的高台上,四名衛兵倒在定位點前,看起來是昏了過去。
她利落地反手一壓,啓動了傳送定位法陣。
“願自由之旗,飄揚長久!”
親手燒掉自由旗的少女,念出了這句話。
定位點确認了。
從耶拿到倫尼的路程,縮短爲一瞬間。
耐門一時感到有些迷惘。
“要追,還是不追呢……”
――至少,這比留在耶拿會少些煩惱吧?他想到奧莉亞公主。想到那元帥帽。要怎麽解釋呢?
他咬了咬牙,也追了上去。
在傳送點的另一端,是闊别許久的自由之城倫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