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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五月二十四日mday+53儒洛克北方邊境斯蒂爾堡
作戰參謀耐門;索萊頓站在吊橋上,手裏抓着一疊公文,上面記錄着從要塞外趕回部隊的名單。一名又一名尉官和軍士長跑步過來敬禮并報告,每确認一支部隊歸隊,他便在公文上寫下新的番号。
部隊已經脫下了藍色的舊軍大衣,換上了斯蒂爾堡倉庫裏的夏裝。四色十字旗仍舊飄揚在斯蒂爾堡城頭,倒影映射在它所雄踞的奧斯河水面上。例行公事,無趣,重複的一天又一天。巨大的鋼鐵鑽石在夏日陽光下顯得尤爲刺眼,他不得不低下頭去避開它的反光。
“這樣就都結束了。”耐門寫下最後一個番号,轉向身邊的傳令兵,“通知歐根将軍,共和國師北岸各團已全部到齊,補給完成就可以出發。”
誰也沒想到,雙方的戰鬥力會有如此戲劇性的逆轉。如今,對面的帝國第四軍已經不能稱之爲一個軍。當初隻用了一半力量便擊潰了第十二師的鐵軍,如今隻剩下苦守幾個徒涉場的可悲兵力。北岸倉庫裏的待運的彈藥和糧秣堆得像小山一樣,港口裏卻沒有船隻去運送它們,絕望的後勤官們隻能望河興歎。焦黑的船隻沉在港内,那些殘骸和河面上殘留着的虹色魔法光芒一同回憶着那一日奇迹般的勝利。
那場戰鬥是大概半個月前的事情。受到了皇帝的嚴令,帝國第四軍的中将提爾伯爵突破了奧斯河畔的自由軍哨衛部隊,渡過了奧斯河。這些哨衛部隊低下的戰鬥力迷惑了伯爵的判斷,他率軍直攻斯蒂爾堡,并在那裏碰到了由埃加;歐根将軍親自指揮的自由軍第一師。
勝負的天平當即逆轉。伯爵率殘軍狼狽地退向奧斯河,在那裏遇到了之前他以爲已經不複存在的民兵。指揮這支部隊的不是歐根,也不是作戰參謀部,而是一個被貴族們瞧不起的南方政客。在布魯托;盧瑟上校的命令下,民兵和新整編的兩個團離開了預備隊位置,襲擊了河對岸的渡口。伯爵很重視那裏的防衛,在那裏留下了整整三個營――但他估計不到盧瑟是個怎樣的怪物,更估計不到他是個怎樣的天才。
一個推翻舊組織的怪物,一個構築新組織的天才。決戰可能隻需要幾個小時,但準備它則需要無數人的一生。
盧瑟把教會設到了軍隊中,讓他的臨時牧師們在軍中傳播魔法和戰術,散布無畏與狂熱。反抗精靈帝國的聖徒們用了幾百年才成功的事情,布魯托;盧瑟用神術、聖徽和各種魔法物品在一個月内便做到了。他的軍隊發揮出了和第一師近乎同等的戰鬥力,因爲他們不會後退。
岸邊小鎮被付之一炬。帝國第四軍的魔法師搭建了一座浮橋,但這座浮橋被轄主教親手炸成了灰燼。士兵們團結在剩下的施法者周圍,試圖踩着湍急的水流泅渡向河流的彼岸;可盧瑟的士兵們早有準備,他們用寒冰法杖随意向河中射擊,産生了大量緻命的冰棱。七成的強渡者沿河飄到了安柏拉城,那裏的帝**人收斂了這些早已僵硬的屍體。在深黑色的絕望中,提爾伯爵率領着他的騎士們擔任後衛部隊,這些人高喊着口号正面沖向歐根的第一團――
按照帝**條例,遠在新堡的第四軍副軍長自動接管了隻剩下三分之一兵力的這支部隊。從此,自由軍的偵察部隊可以自由在奧斯河北岸馳騁了。他們截獲了成打的求援信,各種使魔的标本可以擺滿一間屋子。一切看起來都漸漸走上了正軌……
“隻是,還有些小問題。”耐門自言自語着。他們面臨的情況,和半個月前的敵人并無不同。
在他們取得那場奇迹般勝利的同一天,皇帝站在了倫尼城下。這件事情讓一切勝利變得無足輕重。
“長官,大老闆催你回去。”雅克;皮埃爾的聲音傳來。耐門轉過身,回了個軍禮。
由于暗殺了皮克特将軍,原本軍階是少校的雅克被剝奪了肩章,下放到國民師去當了個突擊兵。半個月前這個熱血漢一馬當先燒光了北岸的帝國艦隊,顯示了他身爲一名戰鬥法師的出色能力,重新給自己掙回了少尉肩章。現在雅克是作戰參謀部事實上的第二号人物,畢竟他曾擔任過第十二師的首席作戰參謀,比耐門這個半路出家的中尉更習慣參謀作業。
“那兩個人終于下決定了嗎?”
“不,他們還沒分出勝負。最近各方來信實在是熱烈無比啊。”雅克聳了聳肩,“觀點太多,能下決定的人又不表态,于是戰争繼續。”
“真麻煩,我這還有份回信呢,半小時前随運輸車隊一起送到的。”年輕的首席作戰參謀翻找着手中的公文,“我們走吧。”
當他們走到挂着“斯蒂爾堡軍總參謀部”的房間門前時,耐門突然意識到情勢發生了很大變化。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不表态了,而是表态太多。
“現在倫尼危在旦夕,我們不能用寶貴的兵力去奪取某些已經失去戰略意義的空城,肯格勒的議長閣下。”
“倫尼的将軍閣下,我想您的作戰方案太過激進了。斯蒂爾堡不是佛提堡,第一聖城塔蘭托也不是倫尼。”
“你知道肯格勒會有多少帝**等候着我們嗎,曆史上唯一的政客督主教先生?”
“不知道呢。但我知道我們的兵力不僅不夠打到德蘭,完全不夠,雙重間諜長官。”
這對話裏充斥着的針鋒相對,就連政治聾子都能聽出來。索萊頓和皮埃爾在門外停住腳步,驚訝地交換了一下目光。這支部隊的兩名最高長官沒有像往常一樣在私下進行這種挑釁般的讨論,而是在參謀部裏所有人的面前公然決裂!
“該不會是因爲所有部隊都到齊了,所以才攤牌吧?”耐門聳了聳肩。
“我想就是這麽回事。明天就要出發了,但老闆們還沒有決定最終采取哪份預案呢。”
“北上還是南下的問題啊……”中尉苦着臉走進參謀部。參謀們縮在房間角落竊竊私語着,隐然分成了兩個陣營。他快步躲到他們當中,觀察着形勢。
歐根站在大戰區圖前,嘴裏叼着根卷煙,指着地圖上釘着的某份文件吼叫着:“維納;貝齊将軍的信裏面明确提到,他希望我們北上。當我們威脅德蘭的時候,皇帝也不得不分兵來救援吧?”
盧瑟毫無風度地坐在桌子邊上,以便自己的視線能和歐根平齊。他通過魔法操作着一支标記筆,這支筆正在地圖上自行繪制着路線。“前提是我們能威脅到德蘭。德蘭能拉出十萬以上的民兵,沿途的大小貴族也各有私兵。不,我們做不到。克拉德;洛佩斯将軍的信裏面說他會向總部提議,努力促成我們南下。”
“這不是問題,我們可以威脅近很多的聖城塔蘭托。”歐根冷笑一聲,一把抓過那支筆,畫了另外一條進軍路線,“隻要有了總部的許可,你就會接受北上的方案,盧瑟上校?”
“如果有的話呢……”
“如果有的話呢。”
聽到歐根重複了這句話,執主教表情一肅,“難道你真的有?”
歐根掐滅卷煙,站起身來。“首席作戰參謀,那封信應該到了吧?”
索萊頓咳嗽了一聲:“嗯……确實有這麽封信。”
“拿過來。”歐根已經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劈手奪過了那封信。他的手指在帶着魔力的封緘上擦過,解除了保護用的自燃魔法,抽出了那封命令書。
他的笑容凍結了。這次換盧瑟進攻了:“裏面怎麽說?”
“元帥說讓我們視情況發起一次攻勢,哪裏都可以。我明明剖析過利害,老狐狸在想什麽啊……”
歐根搓着新的煙卷,詛咒着遠在倫尼的福克斯元帥。聽到“老狐狸”的形容,周圍的人想笑又不敢笑,隻有盧瑟笑了出來。“既然無法達成共識,我們分兵行動吧。一部分北上,另一部分南下。”
所有人同時屏住呼吸:終于有人把這個方案說出來了。從兩名最高指揮官開始公然争吵的時候起,人們就預想到了這個結果。從曆史角度來看,軍隊内部矛盾的解決方式大多是分裂或血洗,很少能和平解決。
歐根先是愣了愣,然後一掌拍在軍用地圖上。“不行。我們一共才三萬人,分兵是自尋死路。更何況,我們剩下的補給量根本就不夠兩隻軍隊分别行動。半個月前我們打掉了百分之七十儲備,剩下的根本不夠同時攻擊兩座城市。”
盧瑟也站起身來,走到地圖旁。“那你們不攻擊城市不就行了嗎?富饒的索瑪公國和南柯曼平原上有那麽多不設防的鄉村,一隻少數而精銳的軍隊完全可以在裏面生存下去,建立不下于攻克倫尼的功勳。把攻城裝備留給我們南下支隊。”
“原來是個遊擊戰迷,您獨立戰争史看多了吧?”聽到這個提議,歐根不怒反笑。“說的真輕巧。你知道一支長期遊擊的部隊需要多少個基數的裝備嗎?我如果要執行你所說的戰略,必須要從共和國師裏面挑走最精銳的一萬人,還要帶走所有的糧草、戰馬、輕裝備和魔法物品。你們剩下的就隻有糧草和攻城武器了……你們要用這點東西救援肯格勒,挑戰那裏的帝國第二軍?!除非有神親自擔保的祝福合同才行!”
盧瑟突然鼓起掌來,響亮的掌聲回蕩在房間裏。這個詭異的行動讓所有人都沉默下來。
“那麽,成交。你拿走你要的東西,剩下都留給我就行。我以執主教之名發誓。”
“你隻要兩萬人外加他們的糧草和攻城裝備,去對付第二軍?你确認?這是送死,我事先聲明。不會有人願意跟着你們南下的。”
“那就是我所要的全部。我有神親自擔保的祝福合同。”盧瑟轉過身,面對着所有的參謀宣稱着,“你們可以自願加入北支隊或南支隊。是要北上争奪功勞呢,還是南下保衛家鄉呢?這都取決于你們自己。我明天在出發的隊伍裏面等着你們……”
“喂,别拿出政客那一套來騙我的軍官們!”歐根打斷了盧瑟的演講,“我總覺得好像上了你的當,上校……那麽所有人今天内做出決定,北支隊、南支隊或留守,散會!”
“但這攤牌未免太快了些。竟然想分兵,你們在想什麽啊?這違背了一切戰略準則啊。”耐門低聲自言自語着,音量剛好能讓身邊的安妮聽到。
安妮輕哼一聲:“跟我來吧,到僻靜地方再解釋。”
斯蒂爾堡是一座能容納十萬人的要塞,就算整個斯蒂爾堡軍都在忙着準備出征,也有許多小巷沒有什麽人煙。安妮和耐門循着沒人的小路,漫無目的地走着。
“哪裏比較可能僻靜一些呢?酒館是不行的,現在肯定全是人。”安妮踢着路上的小石頭說道。
“教堂吧,現在應該沒人。”耐門猶豫着該從那裏開始提問,“終于到最後一天了。犧牲了那麽多人,我們才奪取這裏,現在又要離開。明天要塞就會變得很空蕩吧。”
安妮一彈指,在灰牆上投影出一張要塞地圖,找到最近的教堂。“留守部隊會有兩三千人,也不會太空蕩。”
“你們真的要放棄斯蒂爾堡,南下救援倫尼嗎?”
安妮轉過臉來。“我記得你應該看過‘晨露作戰’的草案了,索萊頓。”
“是的。那份計劃看起來很完美。它本質上就是先把敵人放進來,直到他們的供應線脆弱無比、再也不可能撤退爲止,再調集兵力殲滅他們,對吧?”
“雖然簡略,但你概括得沒錯。”安妮點了點頭,“起碼洛佩斯上将跟我們是這麽說的,他的軍隊現在應該正在準備進攻。我們必須配合他的攻勢。”
耐門猶豫了一下,終于把困擾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問題是,我們的軍隊是分散的,對手的卻是集中的。皇帝可以就地籌措相當數量的補給,而我們卻要先集中兵力才能與之抗衡。如果皇帝選擇在我們和洛佩斯上将彙合以前展開攻擊,我們很可能會撞在他的矛尖上。既然連我都能想到,皇帝的将軍沒道理想不到。與其勉強向南,不如向北打垮已經隻剩下空架子的帝國第四軍,進入帝國腹地削弱他們的戰争潛力。我……贊同歐根将軍的想法,向北進攻也一樣是配合。”
“聽上去挺有道理的。”安妮笑了起來,“其實我也贊同你的想法。如果論風險,肯定是北支隊安全一些。”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知道你們的判斷……”耐門頓了頓,又畫蛇添足地補充道,“我覺得和你談這個問題可能會比較合适。”
“其實你是覺得和盧瑟談這個問題太唐突了吧?”安妮的反诘隻指問題核心,耐門尴尬地摸了摸後腦勺。還沒他想出辯解的話,安妮已經停住了腳步。“到了,進去再談吧。”
耐門尾随着她走進教堂,在最靠前的長椅上坐下。這個時間所有人都忙着了結自己的工作,不會有人來教堂;牧師們也都被編進出發隊伍裏了。安妮掏出一本薄薄的地圖,攤開在布道台上。“看看這個。”
地圖上各種顔色的線交叉着,令人眼花缭亂。他很快就辨認出這是一份推演記錄:每個代表部隊調動的箭頭附近都能找到時間和潦草的批注。批注上有兩種字體,秀氣的藍色斜體和黑色的粗犷字體。黑字的主人在調動帝**,他在肯格勒附近找到了八個反擊的機會,藍字則通過各種各樣的努力試圖化解這些威脅。他猜出了這兩種筆迹的主人。
“他們兩個推演過?那爲什麽還會決裂……?”
“他們無法說服對方。”
“說真的,這份推演記錄說明去肯格勒比進入帝國領土更危險吧?我不相信盧瑟和你是會去自尋死路的人。”
“怎麽會呢?你看,帝國就像一條長蛇一樣灑在我們的土地上,肯格勒明顯是蛇的要害。”安妮的眼神退縮了,躲開了他的目光。
“蛇的要害恰恰是被保護的最嚴密的位置,帝**絕對不會容許肯格勒第三次陷落。就連我都能看出來,那座城市受到的壓力太大了。一旦丢掉了肯格勒,包圍倫尼的六萬大軍根本不可能得到補給。靠兩萬缺乏補給的部隊絕不可能奪取那座城市。”
“但如果這樣呢?”安妮的手捂住了肯格勒以西的所有帝**。
耐門微微吃了一驚,猶豫了:“這也能做到?”
“有希望……抱歉,這是我本來不應該知道的事情,所以不能說得更多了。”
“如果真能做到,敵人的補給線一定會被切斷。但我們真能做到嗎?就算做到了,皇帝會沒有應對之策嗎?我不相信他會讓自己寶貴的魔法戰力去造糧、造水、造炮彈……呃,抱歉,等一下。”
一個有點荒謬的念頭突然閃進了他的腦海。“我想到一件事情。皇帝會不會用海軍來提供補給以便繼續作戰?你知道,在英特雷和意美亞沿岸一定能找到願意給皇帝提供補給的地方。”
安妮“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海軍?那個隻敢在陸心海裏面耀武揚威的帝國海軍?他們連自己的旗幟都不敢挂出來,全都挂着精靈旗幟試圖逃避我們艦隊的獵殺。這不太可能吧,索萊頓?”
“我對海軍不太清楚。”耐門臉上發燙,“但如果他們挂精靈旗幟是爲了到某個地方彙合呢?他們把船派出來,總是有目的的吧。”
安妮斂起了笑容,饒有興味地考慮着這個可能性。“嗯,這聽上去很有道理。我知道有個很熟悉精靈海軍的人正在監視南方海域所有的大小艦隊。或許我該把這種可能性告訴他,讓他留意一下,這樣大紅艦隊也就有了反應時間。”
她掏出記事本,撕下一張紙在上面記下這件事情。用寫着咒語的黃色絲帶系好後,她用自己的玺戒封了印。接着,她的魔法喚出一隻可愛的風妖精,讓它帶着這封便箋去找能将其傳送走的人。完成這一切後,安妮眨了眨眼,拍了拍耐門的肩膀。
“你看,我說過你可能會完善我們的計劃吧?”她的食指在耐門眼前晃了晃,“我想你應該得到些獎品,但我沒法給你表彰或者榮譽。隻要是我或者後勤部能提供的都行。有什麽想要的嗎,索萊頓?”
“獎品”這個詞讓耐門吞了吞口水。他可以要什麽?她會給出什麽?一個吻?或者一件貴重的禮物?他想了想,挑了一個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想知道盧瑟閣下真正的意圖。否則,我還是決定去北支隊,那樣安全一些。”
安妮的呼吸停住了。“你怎麽猜到的……不,這個我不能告訴你。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回去可以查看魔法作戰手冊,攻擊篇第十二章。換一個吧。”
“換一個啊……你身上有酒吧?我知道今天你應該有。”耐門苦笑着。
“……開拔酒啊。”安妮解開紅色夏裝的紐扣,在内袋裏的魔法标記中翻找着。耐門不小心瞥到她的内衣,慌忙轉開了目光。
“是黑色的,有着用手工縫制的蕾絲花邊……”他在心裏想着。
“啊,在這裏。拿回去偷偷喝,這配給應該是明天才發的。”安妮翻出五瓶紅酒,放在神聖的布道台上,轉身欲走。不知爲何,耐門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腕。
“抱歉,陪我喝幾杯吧,安妮。就當作餞别吧,我會去北支隊。”
“這樣啊。你要北上嗎?”安妮愣住了,默然拿起了酒瓶。
這次神奇出現的是酒具,它們原本是鑲嵌在她袖口上的一枚銀扣子。她是個天生的後勤專家,誰也猜不透她身上究竟帶了多少神秘的東西。
“其實我更喜歡啤酒,但紅酒也不錯。不知爲什麽,開拔日的所有額外配給酒都是紅酒。”
“你沒聽說過嗎?”耐門低下頭,凝視着杯中的深紅色酒漿。銀色的高腳杯比想象中要更大更深,他看到自己的倒影投在黑紅色的酒面上。“開拔日的紅酒,代表的是血。士兵們相信,喝很多紅酒可以增加他們的血量,讓他們能夠帶着傷口繼續戰鬥,支持到牧師們跟上來。這是我在佛提堡管後勤的時候聽說的,那次我們喝掉了那裏十年的儲備。”
“這有些迷信吧?再好的酒也不可能變成血。”
耐門用自己銀杯的邊緣輕輕碰了一下她手中的酒杯,豪爽地一飲而盡。“其實,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酒隻是葡萄汁,不是任何人的血。”
“每個人都知道,卻誰也不說破的事情很多很多。”安妮喃喃自語着,同樣将手中的酒漿飲光。“每個人都知道,那個計劃漏洞很多。每個人都知道,每個箭頭都代表着慘重的犧牲和恐怖的戰鬥。每個人都知道,不能指望一個計劃不出現任何錯誤。”
“你沒有醉吧?”耐門有點擔心地問。
“怎麽可能。這種濃度的紅酒,不蒸餾就想灌醉我?再等兩百年吧。”安妮挑釁似地把兩人的杯子全都斟滿,“話說回來,漏洞很多的計劃也比什麽都不做強。無論你做了什麽,世界都可能因此而改變;但什麽也不做,就什麽也不會改變。”
“這句話确實不錯,但我好像在哪兒聽過?你的年紀說這種話未免太沒說服力了吧。”耐門又喝了一杯後反駁道,“有時候你的口吻和我的老師克拉德;洛佩斯很像……但那可是個在東方流浪了十多年的大叔啊。”
“你說誰像大叔?”安妮的臉上微微泛起潮紅色,嗔怒道。她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輕輕旋轉把玩着銀杯,臉上挂着有些尴尬的微笑,岔開了話題。“無論如何,我覺得我們能赢。”
年輕的中尉失落地歎了口氣。“但要多久?在我們面前,不知道還有多少場苦戰呢。說實話,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懷念半年前的和平生活。或許在不久以後,我也會懷念在斯蒂爾堡的這段和平生活。”
“真的嗎?可無論是在肯格勒,還是在斯蒂爾堡,遇到緊急情況的時候,從沒看你退縮過。用正面的詞彙描述就是你勇敢、負責任,用負面的詞彙描述則是魯莽、貪功、自信過剩。你隻是喜歡‘懷念和平生活’這件事情本身而已吧?你就從沒想過你可能會死掉?如果不是我和布魯托在,上次在肯格勒你已經死了。”
安妮嘴上在嘲諷,但語氣中卻帶着一絲絲的敬佩,隻是耐門沒聽出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一塊勳章的胸前,搖着頭苦笑道:“我隻是覺得我不會那麽簡單地死去的,倒是你……我知道你魔法水準不錯,但事情不會總像上次那麽走運。我從來都沒走過運……我知道,所以這次我不會跟你們去南方了。”
“謝謝你的擔憂。”金發少女舔了舔嘴唇,拿起酒瓶。第一瓶早就已經見底了,她一彈指,第二瓶酒的軟木塞自行飛上天空,撞在教堂中擺設的神像上。“不過,再怎麽說我也是一個高段法師,我能判斷出自己能應付何種場合。你的選擇是正确的。”
“剛才好像有誰說我自信過剩來着?高段法師?”耐門的嘴角嘲諷地揚了揚。酒精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釋放出了他的真實感受,他現在不再顧忌什麽了。“死從來就不在任何人的選項裏。那是一種命運,就像自然災害一樣無法避免,我們隻能降低它的幾率。”
安妮眉頭一蹩,正想将鬥嘴繼續下去,卻不小心留意到了耐門的眼神。他的眼神中沒有一絲嘲諷的笑意,而是厚厚的漠然。那是平日在訓練、玩笑和狂歡下壓抑着的漠然,真正的老兵投入戰鬥前的那種漠然,對自己和對敵人生命的漠然。這眼神壓得她喘不過氣。
“在過去的半年裏,我已經目睹了太多醜惡的死亡,沒有一個人是自願的……還記得肯格勒之戰的那個晚上嗎?那天晚上你告訴我,你的目标是讓還活着的人們過得更好。”
“當然。”金發少女揉了揉眼睛,“我不會忘記他們的。這是我的債務。”
“也是我的。我沒能力許諾讓活着的人過得更好,因爲就算我自己的未來也很不明朗。但我可以和還活着的人并肩作戰。”他深吸了一口氣,說出了自己找到的答案,“我會竭盡全力,讓你和更多的人看到最終勝利的來臨。如果死神真的要來迎接我,我會笑着接待它,如此而已。”
“笑着接待他麽……”安妮明顯已經有些醉眼朦胧了,“你笑起來以後……可能……可能……”
“英俊一些?”在酒精的作用下,耐門也風趣了一些。
“……可能運氣會好一點。”
安妮抓起剛剛開封的第二瓶酒,默默地站起身來。透過教堂頂部的彩色玻璃窗的陽光本是五彩缤紛的,透過酒瓶後全都變成了暖暖的深紅色。她盯着酒瓶看了半晌,突然毫不猶豫地将瓶口倒了過來。上好的葡萄酒流瀉出來,澆了耐門一身。
“真是好大的野心呢。笑着迎接死神?别開玩笑了。”
“喂,幹什麽啊?!”吃了一驚的耐門擡起頭來,不明所以地盯着安妮。
金發少女搖晃着,一字一句地說着:“不要輕易談死亡,因爲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們能……不,我們一定會赢。如果活不到那一天,不就太虧了嗎?!活到勝利到來的時候吧,索萊頓……答應我。就算要忍受屈辱,你也要活下來。”
就算是遲鈍如索萊頓,也聽出了這段話中的好感。
“你喝太多了吧,安妮?”
他站起身,抓住她的肩膀和手腕,奪過酒瓶。他和她的身高幾乎一樣,面對面的時候,兩人的眼睛和嘴唇都不可避免地極爲靠近。她的腕力遠比他想象中大,但她并沒有用力抵抗。本能的沖動湧上他的心頭,少年吻了下去。
正當他的嘴唇感受到對方的體溫時,鏽蝕的門軸突然吱呀作響。他和她同時移開目光,向後跳開一步,慌張地望向門口。
“看起來有些人在部隊出發以前很不安分呢。你們兩個是在約會嗎?”
南支隊司令官布魯托;盧瑟臨時上校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教堂的門口。耐門急忙起立敬禮,安妮則搖搖晃晃地跌回長椅上,微微有些不忿地向自己的“哥哥”招了招手。布魯托皺了皺眉頭,快步走過來,望着布道台上的酒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你們居然喝了三整瓶?你們是酒桶嗎?你們知道明天就要出發了嗎?你們兩個……”
上校正抱怨着,安妮幽靈似地摸近他身邊。她猛地捏住邦妮的臉頰,手中的酒杯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湊近了她妹妹的嘴邊,并灌了下去。“别這麽說麽。這是最後一天了,這不是自由軍的傳統嗎?”
“咳咳……安妮,你!”被嗆到的布魯托推開酒杯,但他身上的自動反擊魔法已經被啓動了。他瘦小的身體周圍展開了一圈白光,這強大的力量将安妮和耐門都推開幾步,布道台和最靠前一排的椅子也被這力量壓垮。酒瓶全都飛了起來,撞在彩色玻璃上,一起噼裏啪啦摔得粉碎,安妮臉上的笑容也随着那破裂的酒瓶凝固了。
“那可都是四七年份的紅酒啊。酒窖深處一共就這麽五瓶而已啊!你要怎麽賠我啊,布魯托!”
金發少女的身上發出罕有的氣勢,纖掌重重地拍在布道台上,那布道台應聲出現了裂紋。耐門理智中沒有被酒精麻痹的部分立刻更新了之前對她腕力的推測值――就算是個獸人,也未必能一擊打裂這張起碼有二十年曆史的布道台吧。這個世界上能用武力壓倒她的男性恐怕屈指可數――他突然覺得有些後怕。很明顯,盧瑟也是這樣想的,他的氣勢一下就餒了。
“如果是那麽珍貴的酒,就别拿出來都擺在一起……算了,你想要我做什麽?”
“與其一個人喝悶酒,不如陪着我們一起喝一杯吧?”在安妮眨着眼說出這句很耳熟的台詞時,耐門的嘴角不争氣地上揚了。他知道盧瑟上校已經沒有抵抗餘地了。
于是這個小小的飲酒會擴大了。安妮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又掏出了十瓶四九年份的紅酒。
詭異的是,随着這些酒的消失,教堂裏的人也逐漸開始增多了。來找盧瑟處理公務的安全官的觸角最長,但參謀部和後勤部的其他人情報之靈敏也不亞于他們。安全官得到了消息,嚼着樹膠的歐根将軍的到來便也順理成章。更多人的前來,有些要歸于本能,比如他的愛國副官;而有些……有些他也說不清楚,比如躺在長椅上睡覺的管風琴演奏家,耐門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時來的。
當耐門最終反應過來準備數人頭時,小小的教堂已經塞得比祈禱時還要滿。酒瓶扔得滿地,他不知道安妮的酒類庫存究竟有沒有被大家榨幹。
他甚至都忘記自己是怎麽掙紮回宿舍的了。
宿醉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忍着頭痛的耐門坐起身來,突然發現床頭上擺着那本《魔法作戰手冊》。他想起安妮的那句話,翻開那本書。
“攻擊篇,第十二章……獵龍作戰守則?原來……”
他突然明白過來,掙紮着跑出門去,奔向部隊的集合點。他找到這支部隊的後勤官,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怎麽也想不通,爲什麽你們都還能這麽精神抖擻?”
“索萊頓?你應該在北支隊啊。”
“不,我改變主意了。相比于容易取得的小功勞,我還是想要大的……”他壓低了聲音,“算我一份。”
安妮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會來的。”
“不過我還有些問題……這裏爲什麽會有這麽多馬車?”
按照協議,補給馬車都屬于北支隊,他們占有所有補給品的八成……應該是這樣的。身爲作戰參謀的耐門對每天安妮給他的補給品報告了若指掌,他知道魔法物品和彈藥緊缺到什麽地步。但在他眼前的是什麽?
那足有幾千輛,不,上萬輛的馬車,堆積如山的糧食、武器、粒狀火藥……還有一面金色的旗幟,上面的圖案是一枚黑底藍寶石紋章。那些跟在軍隊背後的商人、手工藝人、流浪漢、雇傭兵、賣春女,大大小小的馬車都挂上了那面旗幟,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補給和裝備。這支辎重隊的規模比斯蒂爾堡軍本來的那支還要大。
“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想說,現在的斯蒂爾堡軍可以同時打赢兩場局部戰争,真的。”安妮湊近他耳朵輕聲說道,“好心的民間資産家賣掉公司以後捐贈的。”
耐門也壓低了聲音:“難道是……蕾莎;赫爾蒙特女士?!”
“嗯,我們賣掉了純金和半個藍鑽來籌措資金。”安妮用很輕松的口氣耳語着,“補給還真是有點貴呢。”
“你們啊……至于做到這種地步嗎?用私人财産補貼軍需?”
“因爲現在我堅信這個國家有保護的價值。我堅信勝利的廢墟比痛苦的和平要好。”安妮輕輕吻了他的耳垂一下,“這是回禮。順便說一句,昨天你吻到我鼻梁上了。”
她麻利地轉過身,跳上馬車,高喊道:“補給完畢!開拔!”
士兵們歌唱起來。他們的嘹亮歌聲在隊列中重複着,重複着。
“自由的軍隊開赴戰場,保衛我們生長的家鄉,眼前的道路指向遠方,腳下的大地隆隆震響……”
“算了,頭好痛。”耐門紅着臉,搖搖晃晃地走去找自己的馬。
烏合之衆的軍隊開赴戰場,遍布荊棘的道路指向南方,綿延消失在視野盡頭,通向肯格勒以及他的家鄉。隻有一點是确定的:當肯格勒受到威脅時,帝國最偉大的那些人物都不得不前來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