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是戰争史上最具殺傷力的發明?
答案不是火炮,也不是後裝槍――雖然這些武器造成的實際殺傷數量可能異常巨大。就算有朝一日我們發明了可以将一個城市甚至一個國家從地圖上抹去的兵器,那也不會是最具殺傷力的――當殺傷力到了如此地步時,沒有人敢于随意地使用它。
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動員”。
何謂動員?動員就是将平民和準武裝人員武裝起來并投入戰争的組織技術。
史家一般認爲,動員是在殘酷戰争中逐漸發展起來的。在遠古時期,戰鬥技巧逐漸變得隻能由富有人士或專業人士掌握,戰争隻是暴力持有者們的競賽。勝者很難得到一切,而敗者也不會失去一切。在幾乎所有文明的傳說中,詩人們都傳頌着這樣的遠古。
但逐漸地,勝者得到的越來越多,敗者失去的越來越多。敗者被掠奪、被屠殺、被侮辱,他們的妻兒或死于屠殺,或淪爲悲慘的奴隸。屠殺和奴役的花樣不停翻新,愈加殘忍,就算是沒有參加戰争的人也不得不面對這些結果。有些野蠻的民族爲了避免淪爲敗者,将自己所有的族人都變成了戰士,依靠侵略他人而獲取财富:更多文明的民族無法做到這一點,他們隻能與不停湧現的蠻族作戰。
最終,文明民族的平民們拿起了武器。領主們準備好容易學習的武器,告訴他們使用武器的方法,讓他們用血肉築成長城,去阻擋那些蠻族嗜血怪獸。在“動員”面前,每個平民都将成爲士兵,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他們時而成功,時而失敗;但最終他們擊敗了那些嗜血者,建立了文明民族統治的時代。
而後,文明民族将他們的這一發明對準了彼此:這是近代史的開始。
――摘自《鐵路、民權與總體戰》第一章,西新洲自治羁糜省譯本,一八六一年版
一六六六年四月二日mday+1北陸心海;雙鎮
由三艘鐵角破冰艦組成的艦隊鼓滿了帆,側風向北航行。
那些破冰艦桅杆的頂端都高挂着藍綠相間的聖森旗幟,宣示着精靈們對此航道的所有權。身着藍色領航袍的海上法師們不停放出海鷗和海隼,透過這些動物的眼睛觀察着航道周圍浮冰的情況。浮冰仍然有,但是并不相連。海面變得如此廣闊,早已能夠容納艦隊通行。
“告訴雙鎮,寒冬已經過去!”
首席引水員高喊着,舉起右手,一道紅光飛上天際。片刻後,大陸最北端的港口,精靈在陸心海畔最後的要塞雙鎮的燈塔亮了起來。
從陸心海到無盡洋的航道,終于又可以通航了。這燈塔的明焰,便是陸心海内的巨大商船隊啓航的号角。
從一周前開始,挂着精靈旗幟的的商船就從金港、迪紮、坎尼堡等陸心海畔重鎮往雙鎮集中,幾乎将這個精靈港鎮所有的補給物資收購一空。陸心海北方每年會封凍三到四個月,帝國的遠洋航運隻有到此時才能恢複工作。這九十多條帆船依次楊帆出航,足足用了近兩個小時才全部駛出港外。雖說還比不上精靈遠海艦隊或者“大紅艦隊”出航有氣勢,但對安居在文明世界最北端的雙鎮人來講,這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奇景了。
一些帶着南方口音的港口雜工注意到,這隻艦隊裏的不少商船上有超出普通标準的火炮數量。另外一些在此經營小店的半精靈注意到,這一周内整個鎮子的酒類被消費一空,所有的“特種女郎”每晚都至少開工兩次。
海商不會如此奢華,隻有那些暫居海上的貴族才會如此揮霍無度。那些船的桅杆上,本應挂着鐵灰色的斜十字旗幟。
“皇家海軍出航了。”
神秘的信使和無形的消息飛出雙鎮,沿着陸心海和無盡洋的海岸向南方翺翔,傳遞到文明世界的每個角落。
行動起來的,不隻是艦隊。沒有制服的義勇軍、灰色軍服的貴族軍、黑色軍服的帝**、銀色軍服的皇家近衛軍們互相替換着,總司令部魔術般地将最強的精銳從帝國各個角落榨出來,動員表的執行精确到小時。數不清的軍團越過了國境線,所有家族的紋章都在軍隊的旗幟上閃閃發亮。邊境的自由軍們誓死抗争,而督政府軍則大多直接帶着武器加入了帝**人的隊列。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有節奏、如此精确,就像一部經過精心編排的交響樂的宏大序曲。
最終,洪裏那斯提和倫尼都認識到,這次他們要面對的并不是危機,更不是威懾或訛詐。在動員機器開動起來之後,一個月内的行動都已注定。皇帝和他的臣民們認爲,南方的亂象可以供他奪回上次戰争中的失土。
沒有人能假裝這是一場玩笑,那注定将是一次全面戰争。
一六六六年四月十二日mday+11儒洛克西北;吉斯托夫
隻用了一個多星期,負責西線戰場,一路高歌猛進的索瑪軍團先鋒便已經同龜縮在儒洛克西北重鎮吉斯托夫的督政府軍最後殘部彙合了。
理所當然的,相見恨晚的兩軍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會師慶典。在這場慶典上,最重要的自然是督政府軍最高指揮官的演說:那也是督政府軍同帝**正式合并的宣言。現在,這場演講已經接近尾聲。
“各位,最黑暗的時候已經過去。我們被自由軍和它那些冷血的将軍們踐踏、侮辱、損害的日子結束了!從今日起,督政府軍不再是僅僅爲了儒洛克人民的利益而戰的民族軍隊,更是爲了自由和平等而戰的正義軍隊。我們将和來自柯曼的友軍一起,打敗倫尼虛僞的寡頭政府和議會,在皇帝陛下的幫助下重建一個自由、平等、公正、清廉的新政府!”
演講的老者在此停住,環視四周。從他的語氣中完全聽不出他其實是在背誦講稿。很快,從台下傳來山呼海嘯般的掌聲。
從六個灰色和黑色方陣中傳來的掌聲整齊而熱烈,三個藍色方陣中的掌聲則有些乏力。随着連月苦戰,督政府軍死的死,逃的逃,本該有六萬大軍的第四、第六、第十和國民第四師隻剩下不到三萬人的兵力。今天的會師大會也是爲了鼓勵餘下官兵的士氣而舉辦的。
“從今日起,我們督政府軍的所有四個師,将和來自柯曼的志願軍一起組成麥特比西軍,加入西集團軍。我們的目标有且僅有一個,那就是倫尼!願光榮與麥特比西軍團同在!”
戈瓦爾元帥深吸了一口氣,向着人群擺了擺手,結束了演講以及自己作爲督政府軍司令的最後一次亮相。他用帶着一絲眷戀的眼神最後望了一眼曾屬于自己的軍隊後,扭頭走下講台。
在他身後,拿到麥特比西軍新司令官位置的原第四師師長興奮地繼續着講話,他沒有興趣去聽。人們忙着歡迎新任指揮官,沒幾個人肯用目光歡送連戰連敗的元帥。誰都知道,在如此之多的失敗之後,這支軍隊的權力毫無疑問會落到帝國總司令部手中,無論誰來指揮都是一樣的。如果不和帝國的索瑪軍并肩作戰,這支軍隊就連吉斯托夫都不可能守住。柯曼人毫不掩飾他們對這支常敗軍的輕視:索瑪軍隻派了一個上校男爵來擔任這支聯軍的副司令官。
老者落寞地走向操練場的出口。短短的路程中,他回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最終卻奇怪的歸結到一個詞上。
“……可惡。”
在出口處,一輛黑色馬車正等着前元帥閣下。馬車前也挂着“麥特比西軍”的藍底灰色十字旗,帝國和共和國、皇權和自由的标志和諧地共存在一面旗幟上。在車旁,滿臉笑容的女少校正等着她的到來。
“這次督政府軍的事情,你辛苦了。‘老奸巨猾的叛國者’、‘一切邪惡的軸心’也很不容易呢。要去喝一杯嗎?”
伊蒂絲拍了拍戈瓦爾的背,開着些不怎麽恰當的玩笑。元帥并沒有生氣,而是聳了聳肩膀,低頭鑽進了馬車。
“可以,但是要你們買單,就當是任務結束的福利吧。”戈瓦爾的聲音突然變得清脆悅耳,“我到現在還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就這麽結束了嗎?”
“是的,就這麽結束了,這是最後的決定。我們不再需要戈瓦爾了。”
伊蒂絲跳上車夫的位置,順手扯下軍團旗和軍官旗藏進懷裏。她一抖馬鞭,車奔出了所有人的視野。在旁人看來,這是一個退伍元帥低調的退場,很少有人知道她這一行爲的真正目的。
在車裏,元帥正忙着擺弄他的肩章、袖扣和腰帶。“他”高聳的肩膀沉了下來,灰色的短髯被纖手抹去。帝國特制的間諜用軍服流暢地變化着顔色和外形,镏金的流蘇消失了,肩章上的群星變成了單個的十字。
當車到達吉斯托夫的中央廣場時,已經沒有人能看出她之前使用的身份了:戈瓦爾元帥徹底變成了黛妮卡;薇倫情報少尉。
南方絕大多數的城市都仿照倫尼的做法,在城中央安排一個寬闊的中央廣場,和北方圍繞着宮殿、城堡、教堂建立城市的習慣完全不同。在廣場周圍一般也不是政府機構,而是最繁華的商業街。對兩個倫尼人來說這種場景實在很熟悉,她們很輕松就在一片招牌中找到了即便在清閑的上午也在營業的酒店。說是營業,其實裏面隻有兩三名顧客。聽到軍靴的踏地聲,老闆慌忙地把吧台上的牌子轉到“暫停營業”一邊;見到她們軍服的顔色後,他松了口氣,上前招呼。
“請問兩位軍官閣下要點什麽?”
兩人分别報出了自己的選擇。“冰茶。”“純正儒洛克。”
聽到面前兩位看起來很文靜的女性報出這兩個高度酒的名字,店主愣了一下,自言自語着“不愧是軍人”扭頭離去。不光是他感到驚訝,兩位女士同樣對對方的選擇感到驚訝。
“你知道冰茶是什麽才點的吧,黛妮卡?這酒口味溫和,但後勁可不小呢。”伊蒂絲擔心地提醒面前剛剛成年的少女。
黛妮卡搖了搖手指:“當然。外表看起來像茶,實際卻是七種烈酒的混合。不過比你點的那純正儒洛克烈度還是差些。”
“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來儒洛克,當然要抓緊時間點本地最有特色的酒了。也許再過幾個月就喝不到了也說不定。”伊蒂絲端起贈送的冰水,漱了漱口,“直到今天,我們才有空坐下一起喝一杯。”
“是啊。能從戈瓦爾的身份中退出來,我是真沒想到。我本以爲我将不得不一直把這個身份持續下去呢。”黛妮卡抓了抓頭發,随意地将過長的頭發束成短馬尾辮,“三個多月來一直都處于虛假的外表下,頭發都沒空理了。”
“說實話,包括修蘭和拉斯塔,我們中誰都沒膽量下這個決定。這是安全大臣的決定。”
這官銜讓黛妮卡沉思了片刻。“那個斷了手的,神出鬼沒的家夥?是叫希德;納瑟吧?我還見過他幾面……”
才說到一半,伊蒂絲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要念那個全名!很危險的!”
黛妮卡一怔,笑着撥開她的手:“太敏感了吧?再怎麽變态的魔法師,也不可能偵測每個念自己名字的人吧。”
“你啊……”伊蒂絲雙手抱頭,“這種人都很小心,他們害怕别人念他們的名字是爲了詛咒自己。更糟糕的是,今天他就在附近……”
“就在附近?等一下,他回這座城市了嗎?”
“我隻能說,應該吧。他是皇家安全部史上與‘官僚’這個詞最不搭界的主官。”
正當兩人品着好不容易送上來的酒時,門開了。密密麻麻的軍靴踏過酒店外的木質樓梯,一整個小隊的銀軍裝沖進店裏。爲首的是個一等士官,前胸繡着騎士侍從的紋章。
“清場!一切能夠眺望到中央廣場的店停止營業!我們要在此架設偵測魔法陣!所有在場的人,登記職業、姓名,跟着我們離開!”
他打量着老闆和幾個目瞪口呆的酒客,大聲命令道。在他開口以前,老闆已把吧台上的“停止營業”牌子翻了過來。
伊蒂絲望着這一幕,有些哭笑不得,自言自語道:“這個修蘭,他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這件事情嗎?”
正在那群人中尋找安全大臣身影的黛妮卡注意到了這句話。她皺了皺眉頭,低聲在伊蒂絲耳畔詢問:“什麽事情?今天不止是喝酒這麽簡單吧?”
女少校尴尬地笑了笑:“那個……我本來想晚些時候再告訴你的。今天是……”
“不要交頭接耳!你們是儒洛克人?哪個部隊的?”那名士官走近他們,用力敲擊吧台,語氣中帶着掩飾不住的輕蔑。
伊蒂絲轉過身,指着自己的肩章對他說:“去找你們的最高指揮官來,告訴他我是瑪格南少校。修蘭這家夥在搞什麽啊!”
那名士官面色一肅,敬了個軍禮。“你是說迪馬特爾閣下?沒錯,是他的命令,因爲空軍需要降落場,軍樂隊也要準備……”
“連軍樂隊都帶來了?!比預定的時間要早嗎?”伊蒂絲皺起眉頭,“難道說是安全大臣的點子……”
“喂喂,到底是什麽事情?”黛妮卡還在锲而不舍地追問着,但伊蒂絲已經拉起她向門外的廣場走去。
從她們離開馬車到現在才二十分鍾,廣場周圍已經被銀裝的皇家近衛軍圍了起來,一個平民也看不到。不知何時,數不清的旗幟迎風招展,帝國西部和南部各貴族顯赫的紋章遮天蔽日。黛妮卡擡頭看了看附近的鍾樓:從她們進酒吧到現在,隻過了二十五分鍾。
“這怎麽可能……我們來的時候廣場幾乎是空的啊。這些人是什麽時候完成布置的?我的部隊絕不可能有這種效率……”
“你的部隊?”
“啊,我是說戈瓦爾的部隊麥特比西軍。”黛妮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麽改過來吧。你現在需要趕緊進入另外一個身份。”伊蒂絲壓低了聲音,“那個貴族,你知道的。看這架勢就知道,她的哥哥馬上就要到達了。”
“她的哥哥?”黛妮卡用了三次眨眼的時間反應過來,“皇帝?!怎麽不早說……”
“我本來想還有時間,但……”
軍樂隊的樂曲奏響。樂曲是“飛翔的柯曼人”,柯曼皇家近衛軍和空軍的軍歌。她們擡起頭來,便見到一隊黑點穿雲而出。
一開始人們還以爲看到的是飛鳥,但很快這些飛鳥就變成了龐然大物。
巨大的銀色翼展貼着鍾樓掠過,跟在後面的是小很多的綠色和黑色翼展。爲首的銀色巨龍飛落直下,在廣場正上空減速下來,借着魔法的力量垂直着陸。跟在它後面的另外一頭銀龍身形稍小,上面的騎手控制着它緊貼在第一條銀龍的側翼降落。在銀龍們身後跟着的七條雙足翼龍就沒有垂直着陸的本事了,它們全都是滑翔下來的。
這些飛龍的龍翼幾乎将整個廣場都填滿了,人們用肉眼就能看到醒目的交叉羽毛和“rafk”構成的識别紋章,這些半透明紋章漂浮在龍翼上空。兩倍于着陸龍隻數量的法師奔近龍身旁,用魔法搭起隐形的平台,方便龍騎士們回到堅實的大地之上。
在人類馴化飛行獸的早期,大多數龍騎士的死因往往不是同敵人的交戰,而是在準備回到地面上時從龍背上墜落――很多人解開了安全索後,便直接從三米甚至更高的龍鞍上摔下來,從而結束了自己的空中生涯。天生靈巧的精靈則沒有這個問題。最終,皇家空軍都不再招收渾身肌肉的壯漢,改從奧術學院和神學院招募施法者:這樣至少可以保證着陸時他們能用“漂浮平台”或者“羽落術”來保障自己的安全。在主要使用遠程武器作戰的空中,肌肉也實在派不上什麽用場。
大多數的平台都是無形的,隻有最高的那兩座平台是有形的。負責搭建的兩名法師創造出了銀光閃耀的階梯,同銀龍交相輝映。
龍背上身着淡金色胸甲和銀色近衛軍裝的騎士并不強壯,腰間裝飾的不是槍也不是劍,而是一柄頗長的權杖;頭頂的皇冠并不是俗氣的黃金鑄成,而是由精鋼打造而成。這二者共同象征着柯曼第二帝國的權力基礎:鋼鐵與魔法。他踏上平台,平台便開始緩緩沿着階梯下滑――大多數人都知道,這是爲了掩飾皇帝的跛足。
所有的帝國臣民都單膝跪地,手按胸前,低頭默然行禮。整個廣場内隻能聽到軍樂團的演奏,以及首席近衛騎士宏亮的嗓音。皇帝那漫長的頭銜以固定的順序和節奏念出來時,有一種奇特的嚴肅氣氛。
“我謹代表索瑪公國和諾爾公國的所有封臣,及聖城塔蘭托以西的所有臣仆,在此恭迎魔法仲裁協會和正統大公教會的保護者,文明世界的最高裁決者,陸心海和九大公國的共主,所有柯曼人的皇帝,古斯塔夫;休;柯曼一世皇帝陛下及他的皇家軍隊總司令,軍事大臣洛倫;馮;費戈塔公爵。”
黛妮卡無心去研究這些頭銜的順序和含義,隻是望着遠處那個略顯瘦弱的年輕人,緊張地屏住呼吸,連行禮都忘了。周圍威嚴和肅穆的場景讓她感到一種發自心底的敬畏。這一切都屬于那以一小部分充滿熱忱的年輕貴族精英率領龐大的高效率機器的國家。
神聖柯曼帝國。她現在“效忠”――或者說利用的對象。
她以前一直堅信她祖國的制度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但現在她感到了動搖。就算是戈瓦爾甚至福克斯,都無法在她的祖國訓練出這樣一支軍隊。倫尼的議會大選毫無神聖感,隻有亂糟糟的利益交換。直到正在行注目禮的伊蒂絲輕輕踢了她一腳,她才反應過來,扭頭鑽進酒吧去找個能讓她改變身份的僻靜地方。
整個酒吧裏面到處都是探測結界。她不敢用偵測魔法,隻能讀着魔法陣上的文字确定其作用範圍。在她出門看帝國空軍這短短的幾分鍾裏,那個近衛軍小隊已經用魔法卷軸在酒店的每個房間都轉印上了探測魔法陣。
一樓不行她奔到二樓,二樓也不行她又跑到地下酒窖,但每個地方都能看到“偵測術”那熟悉的圖案。隻要這裏的魔法被觸發,一定會有某個奇怪的監測部門收到報告,并在三分鍾内派出全副武裝的戰鬥部隊趕來。每件事情都是她曾“統帥”的自由軍不可能做到的。
“可惡。不愧是帝**,連法陣都架得滴水不漏呢。”
一間一間搜尋過來所花費的時間比她預想的要長。漸漸地,已經聽不到從室外傳來的進行曲了。最終,黛妮卡才反應過來:有某個地方應該是沒有探測法陣的。帝國近衛軍所有的軍官和士兵隻有一種性别,也就是說……
她沖進女廁所。果然,出身貴族的近衛軍們忽略了這種不起眼的地方。她麻利地投影出“蕾芙;納姆洛克”的身形,像平日的練習那樣将自己的身材、口音、面孔和發型都按此改變。由于沒有女近衛軍,黛妮卡轉動魔法軍裝的肩章,從中挑了一套黑底銀線的帝**禮服作爲公主的正裝。一切都準備停當後,少女做了兩個深呼吸,掏出随身帶的小鏡子,端詳着“自己”。
“細節就實在沒辦法了……聽天由命吧。能夠自由周遊世界兩年不回宮的公主,估計和皇帝也親切不到哪兒去吧?隻要不作出與身份不符的事情應該就行了。”
思考着“公主應該做些什麽”的問題,黛妮卡用手槍柄砸開廁所窗戶的鎖,敏捷地爬出窗外,在跳躍魔法的幫助下飛越過圍牆,一路飛跑着趕往廣場。她趕到時,正巧看到古斯塔夫登上離開的馬車。在皇帝背後,帝國空軍以難以置信的效率征用了廣場,工程隊的法師已經開始搭建掩蔽物。由于已經見過帝**太多匪夷所思的效率,她對這一幕也隻是輕輕“嗯”了一聲而已。
“皇帝已經要走了,現在應該怎麽辦?退回去等下次機會嗎?伊蒂絲沒告訴我這種情況下應該怎樣……”
黛妮卡停下腳步,在角落望着那挂滿旗幟和紋章的車隊。近衛騎士們簇擁着皇帝的敞篷馬車,跟在他後面的是年紀很大的洛倫總司令的車架,再之後是各貴族和軍隊指揮官的馬車。如果是在德蘭,這樣的陣容應該會有數萬人圍觀,但這裏是儒洛克,因此在一旁旁觀的隻有她一個。她苦笑了一下,對着隊伍最前的修蘭揮了揮手,轉身準備回酒吧,心裏琢磨着要如何跟夥伴們解釋遲到的原因。
就在她轉過身的同時,所有的車都停了下來。雖然不是同時停的,但總共用去的時間也不會超過十秒。那種整齊和随後而來的寂靜聽起來甚至有些恐怖。
“是奧莉亞嗎?好久不見了,上車來吧。”
偏低的男中音,底色是高傲和威嚴的,但卻摻入了一些溫柔的感情,不算難聽――這是她對古斯塔夫皇帝的第一印象。
緊接着,她的理智反應過來。在剛才那一刹那,她露出的隻是一個背影,而且還是穿着軍裝的一個背影!這種距離上,皇帝怎麽可能一眼認出分隔兩年的妹妹?除非……這對兄妹的關系并不像旁人眼中那麽疏遠。
想到這裏,黛妮卡的臉色變得蒼白。能夠供她思考的時間隻有三秒鍾:她不敢想象自己被皇帝身邊的近衛隊懷疑後的下場。該怎麽辦?
她略帶緊張地輕旋過身,在人群的注視下微笑點頭回應。
所有人都愣住了,隻是盯着這位突然出現的帝國公主,回想着兩年前發生的事情。在最初的幾個月中,德蘭社交圈内興緻盎然地讨論着這位出名内向和柔弱的大小姐要去周遊世界的決定,并互相打賭她幾個月後會灰溜溜地逃回來;但和所有的社交話題一樣,這個話題隻維持了九個月就再也沒人提起。在這裏見到她偷偷摸摸躲在角落,并不違背人們對她的認知:就算在德蘭,奧莉亞公主一向也總是很小心地躲避宮廷活動,隻有在實在不得不出席時才勉爲其難地低調露個面。有些人甚至開始惡意揣測,這位公主是不是在堕落、混亂的南方遇上了些什麽“麻煩”才會重新回到宮廷生活之中。
接下來公主的行動,出乎這些人的意料。當修蘭帶着幾名護衛走上來恭敬地按禮節迎接她時,黛妮卡擋開了他的手,無視首席騎士的暗示,自己從軍禮服腰帶上抽出了裝飾用的指揮法杖。
“确實是好久不見了呢。有兩年了吧?”
少女昂首高聲回答後,輕聲念誦咒語,右手的法杖向着馬車一指。馬車夫背後放着的紅色地毯突然飛起,順着她的手自行展開,搭在一條無形的斜坡上,從馬車一直延伸到她腳旁。見到她使用了法術,幾名近衛似乎反射性地想出手,想到面前女子的身份又立刻壓制了自己的魔力。
黛尼卡捋了捋礙事的黑色長發,深吸了一口氣後開始沿着地毯奔跑。她的腳尖隻在紅地毯上點了三次,如黑色飛燕般躍上了馬車,輕輕停在皇帝的身邊。
與其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地僞裝成另外一個角色,她更喜歡按自己的理解來诠釋這個角色。隻要所有人都認爲這位公主改變很大,也就不會有人對她露出的小小破綻起疑心。“奧莉亞;休;柯曼”這個名字,似乎注定重新成爲茶會話題的核心。
“抱歉,我現在不太喜歡别人服侍我。”黛妮卡潇灑地收起法杖,摘下軍帽,在皇帝身邊坐下。“我回來了,陛下。”
“你變了很多呢。”古斯塔夫看起來也有些錯愕,一時間想不到該說些什麽,“旅途還順利嗎?”
“還算順利吧。在這個國家的生活也很有趣呢……”黛妮卡随意地将腿跷起來,手搭在馬車靠背上,歪着頭回答道。過了三十秒後,她才猛醒般換回淑女應有的并腿坐姿。
古斯塔夫見狀笑了笑,豎起收支搖了搖,示意她不必如此:“既然旅行回來,就讓那些社交圈的人看看你的變化吧。現在已經沒必要再低調行事了。”
皇帝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讓黛妮卡出了一背冷汗。看起來奧莉亞和她哥哥的關系疏遠很可能是僞造出來的……
“如果你認爲時機已經成熟的話……”她小心翼翼地應付着。
還好,修蘭發覺這邊情勢不妙,适時地過來岔開話題。“陛下,還要按原定計劃去總司令部嗎?”
“當然不……”古斯塔夫頓了一下,望了一眼妹妹身上的軍裝,“不,還是去吧。現在的奧莉亞應該不會介意的。”
見皇帝一點也沒有懷疑,修蘭和黛妮卡同時有着想擦去頭上冷汗的沖動。隻要這最難的第一關混過去了,接下來應該就好辦了……應該。
西集團軍總司令部設在吉斯托夫的市民議事廳裏,這也是他們所能征用的大小最合适的建築物。從議事廳的大小來看,建造巨大建築的喜好無論是在貴族制還是在共和制下面全是一樣的。大門上方原本刻着這座城市的名字,但現在卻被改掉了一個字母:這一突發事件引發了一場小小的風波。
吉斯托夫和古斯塔夫隻差那一個字母。
“胡鬧。”走下馬車的皇帝在門前突然停下來,手中的“強權”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這麽谄媚的點子,是誰想出來的?”
聚集在司令部門前的将軍們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很尴尬,互相張望着,看起來就像一群準備推卸責任的年輕學生。黛妮卡心算着他們肩上閃亮的将星的總和:大概是個三位數,比整個自由軍将星總數的兩倍還多一些。穿各種軍服的将軍都有,也有些将軍的肩章上夾雜着仲裁協會或教廷的徽記。大多數都是些年輕得不像話的貴族,少數老得令人目瞪口呆,中年将軍寥寥無幾――這和自由軍的“大叔指揮體系”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抱歉,是我,陛下。”“是我決定的,這有問題嗎?”
正當将軍們陷入驚惶時,兩個聲音同時出面攬下了責任。一個聲音來自皇帝背後,另外一個聲音則來自于司令部門前。
不卑不亢的是帝**總司令官洛倫;馮;費戈塔公爵,有點冒失的則是西集團軍的最高指揮官,費迪南德;休;索瑪公爵。這原本該是高級貴族們充滿騎士風度的行爲,但兩個騎士碰到一起隻能是場噩夢:這無異于告訴皇帝,他的最高級封臣們正在忙着替下屬扛責任!這是根本不應該發生的錯誤。
古斯塔夫一時語塞,場面冷了下來。索瑪公爵半年前還是新大陸的一名普通傳教士,他作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也并不令人驚訝;至于費戈塔老公爵,更是對他來說如同嚴父一般的人物。這兩個人不管誰開口,他都會給面子放過去;但兩個人同時開口,卻讓他難以處理。雖然不是有意的,但這确實關系到帝國皇帝的無上權威。
對出生在倫尼的黛妮卡“公主”來說,要了解貴族間複雜的潛規則需要時間。過了半分鍾,她才隐約明白那三句話會讓所有人停住腳步的原因。她緊張地望了修蘭一眼,希望能從他那裏找到點自己該怎麽做的提示,卻什麽也沒有得到。
隻能靠自己了。黛妮卡舔了舔嘴唇,以公主的身份大膽地開口了。
“改這個名字,是爲了迷惑叛軍吧?聽到我們把他們的城市改作陛下的名字,倫尼的每個将軍都會勃然大怒吧。對方很可能會以奪回古斯塔夫市和西北地區爲目标制定計劃。以此制定我方相應的計劃,勝利便唾手可得。不愧是費戈塔閣下的謀略。”
每個人都驚異地望着侃侃而談的奧莉亞,以前這位公主低調、内向、無知的印象瞬間跌得粉碎。洛倫老公爵是最驚訝的一個,他快步走上前,端詳着面前的黑發少女。
“我早就聽說你和修蘭他們回來了,卻直到今天才見到。兩年不見,你變得更加聰穎和美麗了,奧莉亞殿下。”
這位軍事大臣罕見地牽住她的手,扶她下馬。黛妮卡受寵若驚,下馬後急忙回禮。
“不必這樣,費戈塔伯伯。我們大家也不要愣在門口了,都進去吧?”
她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悅耳。古斯塔夫笑了笑,翻身下馬;衆人如逢大赦,也紛紛跟着下馬,各自列隊準備進入議事廳。在這片混亂中,皇帝輕輕在他妹妹的耳邊低語道:“你做得很好。”
“謝謝。”到此黛妮卡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她知道不會再有地位不夠的人敢于懷疑她的身份了。現在的她,就是帝國皇帝的妹妹,世界上距離權力核心最近的女性。她的嘴角偷偷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步子也輕快起來,跟着人群走進總司令部。
在大廳中央最醒目的位置擺着一張高比例尺的儒洛克共和國全圖,這張圖是用最新的等高線投影制圖法制成的。皇帝和他的将軍們迅速圍到了這張地圖周圍。費戈塔公爵擺出了五、六個可行方案,陳述着未來三個月中作戰的計劃。雖然有幾十名将軍和數倍于此數字的參謀、貴族、法師、牧師,但說話的聲音有且僅有一個。
“在第四軍擊潰了艾柏拉的敵十二師後,我方正面的敵軍主力隻剩下三股。福克斯的中央軍,新秀洛佩斯将軍的西方軍,還有皮克特那蠢材的共和國師。我們西集團軍對正面的敵中央軍在兵力上有絕對優勢,最好的計劃就是直接打敗福克斯,徹底破壞自由軍的聯絡,并取得倫尼……”
洛倫那帶着北方口音的柯曼語對黛妮卡來說有些困難,這場合又不可能允許她偷偷地用翻譯魔法;她隻得百無聊賴地分析眼前的這張戰略地圖。 充當過幾天冒牌元帥的她對戰略隻有一些最粗淺的認識,比如“兵力應當集中,直到後勤允許的程度爲止”、“控制區應當盡可能連成一片”、“布置在曲折戰線的内側比外側有利”之類寫在兵書上的常識,不過要分析這張圖還是夠用的。
和以前在督政府軍司令部看到的不同,這張地圖上整個儒洛克西北都塗上了帝國的灰色,一條刺眼的斜線将南北雙方分開。由于少了一種顔色,雙方布置的優點和弱點便一目了然了,不像督政府軍的三色地圖那麽眼花缭亂。戰線從東北到西南,是一條凹凸不平的斜線。法忒斯軍突入了帝國東南的費戈塔公國,在中央山脈附近兩軍戰線平整,山脈西北麓已被帝**前鋒占領,隻有一處地方将整個戰線切斷。
“在戰線中央,那個礙眼的巨大突起是什麽?”
聽到公主的問題,正在讨論的所有參謀、将軍、騎士甚至皇帝本人一下子都沉默下來。代表帝國的灰色均勻地潑入了共和國的領土内,西線最後一名士兵的袖梢已經輕拂翡翠灣的海灘,隻有黛妮卡手指的那一大片藍色尖椎分外紮眼。最後,還是古斯塔夫本人開口對她解釋。
“那就是父皇葬身的斯蒂爾堡。無論是我軍還是敵軍,都不想接近的龐大要塞。能夠攻克它的機會隻有一次,掌握住那個機會的不是我們。”
聽到先皇名諱,整個司令部内一片寂靜。在這寂靜之中,皇帝語氣突轉。
“但是,要取得南方,未必需要那個地方。我們所要做的,不是和他們在斯蒂爾堡下進行消耗戰,而是直取對方的首都!”
将軍和參謀們歡呼起來,“吾皇萬歲”的喊聲響徹了整個司令部。隻有很少的幾個人面有憂色,強笑着附和這一場合。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将和直覺敏銳的年輕天才們都感覺到了其中蘊藏的危機,卻沒有人敢于提出來。
如果自由軍中有人預計到他們的計劃的話……通向倫尼的道路就會變成充滿泥濘與血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