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時後 标準曆1665年12月24日下午五點
在這一刻,倘若有人從高空俯瞰大荒原以西的整個人類文明世界的話,他就會看到一種十分特異的人造景觀。
從大荒原幻境河上中人類建立的綠洲城鎮作爲開始,直到位于精靈占據的聖森的西側邊境。
從極北方已經封凍的海港城市迪紮,一直到最南端炎熱如夏的開拓前哨納迪特。
從擁有千餘年曆史的德蘭和倫尼,一直到剛剛建立不到二十年的新要塞紐堡。
就在這一刻,無數道白色的聖光――
同時從那些正統教會和新教會的教堂之中射出。
同時從那些修士和修女主持的修道院與福利院中射出。
同時從那些站在廣場上高舉着聖徽祈禱的傳教士身上射出。
同時從無數流浪在野外和駐紮在軍隊中的牧師掌心射出。
成百萬,不,成千萬的人們同時擡起頭,仰望着天空,虔誠地祈禱。
“願諸神的恩惠,永與我們同在。神臨節快樂。”
“神臨節快樂。”
“神臨節快樂!”
正式的新年假期就從這一刻開始。
快樂的海洋散播開來,無數的燭光被點燃,在人們的手中搖曳。塵世的忙碌和勞累都中止了,代以靈魂世界的歡愉和悅樂。
隻有廚師們還在忙碌着,将各種各樣的大菜端上神臨節晚宴的餐桌。
幾乎所有人都在準備着這令人興奮的新年假期,這将是個幸福快樂、無憂無慮的夜晚。
“願諸神的恩惠,永與我們同在。神臨節快樂。”
執主教祈禱剛一結束,留着齊耳褐色短發的英俊青年就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大教堂後面的房間。
他将自己的藍色聖徽别在胸前,友好地同一路上遇到的忙碌着的每個教士打着招呼。在執主教退場後,就該梅蒂;克羅索的演出了,作爲總管的他――确切地說,她――自然要去後台監督一切。
對邦妮;塞菲爾來說,今晚非常重要,她有件交易要完成。那還要追溯到和尼古拉商談的那個晚上……
“有件事情我要事先聲明,雖然我們已經達成了協定,但這個協定未必能夠照此執行。現在隻靠我一個人的話,我沒有把握在議會通過提案。”在契約書上嚴肅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後,第二國務秘書提醒道。
邦妮嘴角輕揚,點了點頭:“這就是你們選擇派出密使的原因嗎?準備先繞開議會達成協約,然後再交付議會批準?果斷的選擇。”
“确切地說,現在有不止一組這樣的秘密談判在進行中,帝國派來的解放騎士密使已經在佛提堡了。有些保皇黨人和本土派很期盼這次秘密談判,他們裏面還有人想當新的儒洛克公爵呢。”尼古拉的語氣中帶着輕蔑,“我們打算先同倫尼達成一個對我們有利的協議。”
“解放騎士……那個幾乎全是間諜的騎士團?”
尼古拉點了點頭。邦妮繼續追問道:“特使的名字是?”
“弗拉索爾;拉斯塔子爵,傳說他是軍事大臣洛倫;馮;費戈塔的私生子。”
聽到這個名字時,邦妮那一直輕輕叩擊地面的腳尖突然在空中凝住,似乎回想着什麽:“弗拉索爾;拉斯塔,解放騎士三傑之一嗎?那他們還真是……重視呢。你們不會有和他們妥協的打算吧?”
“我們和戈瓦爾元帥都不是會屈服于帝國的人,但現在的情勢很微妙。”尼古拉面有難色,“畢竟親帝國勢力在儒洛克的政治中分量很重,還有很多本土派在宣揚‘沒有勝利就沒有自主權’之類的言論反對和平談判……”
“如果我說,我有辦法可以讓你在議會表決中取得優勢呢?”邦妮見時機成熟,随口接上了話頭,“你有那些可能反對你的議員的名單吧?”
“有是有,不過你是打算賄賂……?”
邦妮神秘地一笑:“當然不是那麽笨的方法。順便提一下,我家小姐一直很仰慕你們之中的那位同行。”
直到現在,她還記得那時候國務秘書臉上的表情,那确實非常有趣――她從未想過能夠在尼古拉那張冷峻凝滞的臉上看到這種複雜的有趣表情。
帶着這樣愉快的心情,她推開了臨時後台的門。
“神臨節快樂,梅蒂。準備好了嗎?我們要開始了。”
邦妮進來的時候,金發的少女演奏家正在鏡子前面抛擲着一枚硬币,口中喃喃自語。聽到她的聲音,梅蒂立刻将那枚硬币藏進懷中,帶着一點慌亂站起身來。
“邦……不,布魯托,你終于來了。要開始了嗎?”
“嗯,很快就要開始了。今天白天我們一起準備那些要點都還記得吧?”邦妮走上前,用準備好了祝福魔法的右手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緊張。”
“放心吧,我是演奏的專家。”梅蒂揚起下巴,努力做出充滿自信的樣子。
見到她的表情,邦妮覺得有些好笑:“那就好,祝你好運。”
聽到這句話,梅蒂就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樣猛地打斷了她:“邦妮!沒有人告訴過你,不可以在任何表演前說‘祝你好運’嗎?那會讓事情變得不順利的!出去!”
邦妮;塞菲爾愣了一下,本來想糾正她的稱呼錯誤;但想了想,還是退了出去。她知道現在那位小姐十分緊張。
趕走了邦妮之後,梅蒂;克羅索重新在鏡子前面坐下。透過後台狹小的門框,她可以聽到外面的嘈雜聲。那種表演開始前總會有的,由無數耳語彙聚而成的嘈雜聲。
這種聲音她很熟悉,也很厭倦。“天才少女演奏家”這種稱呼,對梅蒂來說是一道樊籬,一道束縛她生活的樊籬。她曾屢次嘗試離家出走作爲小小的反抗,然而每次都因爲自己的能力和父母的力量而失敗。她是克羅索家的掌上明珠――也隻是掌上明珠而已。她不該有自己的想法,也不該有自己的意志,而是作爲家族和銀行的圖騰而存在……
梅蒂;克羅索慢慢戴上白絲織成的手套,在鏡中這個動作看起來還算優雅。戴上手套的同時,梅蒂也進入了一名演奏家應有的狀态。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梅蒂都有信心可以完成一場完美的演出。自從她父母發覺了她擁有這方面的天賦後,她所接受的一切教育和訓練都是爲此而進行――這種能力已經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然後,随着她演奏越來越多、越來越得心應手,她發現她可以靠音樂來賦予聽衆各種各樣的情緒:快樂、興奮、自豪、憂傷、低沉……
梅蒂;克羅索站起身來,在鏡子中打量了一下自己。露肩的半透明薄紗晚禮服,淺紫色的,猶如紫羅蘭一般高貴的紫色。效果會還不錯。
那一直是一個秘密,她也沒打算告訴别人,包括父母在内。但就在不久之前,有人看出了她的這種能力――并告訴她,“我需要你的能力”。那是她第一次感到,作爲“梅蒂;克羅索”的她被人需要,而非作爲“天才少女演奏家”或“克羅索家的小姐”被人需要。
梅蒂;克羅索推開門走出房間外。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邦妮已經離開了。
于是,她就取消了最新一次的離家出走計劃,決定跟着那個人前來進行第一次隻屬于她自己的公演……但她剛才爲什麽要對邦妮發火?她以前并不那麽迷信……
梅蒂;克羅索順着大教堂狹小的過道走向正廳,路上經過了那架有着三百多年曆史的管風琴的背面。這架管風琴制造于第二帝國的黃金時期,規格是五層鍵盤的大型琴,有二十二個風箱,使用魔法和人力雙來源供風。十多名修士聚集在風箱附近,監測着總輸風口出如群星般點綴着的五十多枚各類綠色和藍色魔法寶石,并準備在萬一的情況下使用人力補充風量。
邦妮明明是和她差不多大,卻有着和年齡不相稱的、深不可測的眼瞳。雖然外表清新可愛,似乎毫無威脅性,卻可以在談判桌上打到她父親這樣的老手的軟肋。梅蒂從未見過哪個人可以在生意上令她父親欽服,但那天她卻聽到“精明的老喬治”喃喃自語說“後生可畏”。她是屬于和梅蒂完全不同的類型。在梅蒂環遊各地,享受鮮花、掌聲和贊美的時候,這個女孩子究竟過着怎樣的生活呢?
梅蒂;克羅索從管風琴的後面繞出來,環顧場内。今晚的聖沃倫斯大教堂内座無虛席:接到由政務委員會鄭重送出的慈善演出請柬後,肯格勒絕大多數的名流都決定出席――其中絕大多數是地位崇高的議會議員。她望着人群,微微躬身行禮,激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那位現在正女扮男裝的、名爲邦妮;塞菲爾的十六歲少女,正以她的管家兼制作人的身份,打理着這場義演的所有事務。她應該已經去了後面某個貴賓席上,看着她的演奏吧?邦妮總是那麽自信、那麽富有行動力……
梅蒂;克羅索輕輕挽起長裙,在管風琴的演奏位置上坐下。刹那間,場内竟靜寂無聲。坐在管風琴前的她,全然看不如平日的飛揚跳脫。
她隻能發洩任性,用活潑的性格來掩蓋真實的内心。作爲演奏家的她,還有平時的她,究竟哪個才是她的真正性格?梅蒂自己也不知道。對邦妮;塞菲爾,她其實并不嫉妒……而是羨慕。――或許就是因爲這樣,看到邦妮的時候,她才會覺得莫名地緊張和煩躁。那名褐發少女可以充滿自信的去做任何事情,就像男人一樣;而梅蒂卻幾乎什麽都不會,什麽都做不好……
“隻要你想,你可以用演奏改變世界。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邦妮;塞菲爾就這樣告訴梅蒂。
想起這句話,她竟然平靜了下來。
她并非什麽都做不好,她還有演奏這件事可以做。在這件事情上,她可以勝過邦妮。
然後,她透過眼前的總譜,看到了音樂本身。
她的手指落在這有着四百年曆史的鍵盤上,充滿力量和自信。
平闆的八分音符從她的指尖跳出,然後在幾個小節之後變成快闆的十六分。
不同的調門從那些音管中磅礴而出,竟連周圍的爐火也激旺了,在空氣中充滿了被稱作“敬畏”的氣氛。
那些驚人的和聲就像一整支樂隊的作品,蘊含着黃金時期的信仰和虔誠,在躍動的纖指下流淌着。
“将‘愛’、‘和平’、‘信任’和‘珍惜生命’這些感情傳達進那些達官貴人的腦海中吧,用你的演奏。”
梅蒂知道,這就是她可以做到的事情。隻要是正面的情緒,傳達起來都不是難事――人們很少真正按照這些感情行事,但他們很容易被這些感動。
用音樂征服聽衆的心,就是她自己的魔法。
尼古拉;馬基雅維裏漸漸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從管風琴響起的那一刻開始。
那管風琴的旋律充滿了他的身心,從頭到腳,都沉浸在那種神聖磅礴的氣勢之中。
他甚至能依稀聽到其中天使的低語,能夠享受到其中那極度的莊嚴和悅樂,仿佛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之中,即将抛離塵世的驅殼。
如果他隻是一個一般人,或者一個普通的魔法師,就會真的全身心沉浸在那種和平和喜悅的氛圍中。
但他不是一般人。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名已知的支配法師的“半身”。雖然他不會用支配類的強橫法術,卻也很熟悉這類魔法的表現形式。
他現在的感覺……竟然依稀有點像瑪姬雅;維裏小姐親自出手使用支配術的感覺。
效力固然差得很遠,但隐藏在其中的本質卻分外的相像。以動聽的音樂作爲媒介,當有人反應過來想抵抗時,也會被周圍沉浸的氛圍壓制得動彈不得。
他本來一直以爲那個女扮男裝的管家就是她所說的“小姐”本人;但現在他不得不重新開始估量這個不請自來的合作夥伴的真實能力。
對方會不會也是雙人甚至多人的集團,就像他和瑪姬雅?那麽精明的人,難道隻是台上演奏管風琴之人的“分身”嗎?
“在明天的義演中,如果你覺得不對,就通知我吧。我會等在附近的,以便證明我并無惡意。”
尼古拉想起了計劃這次演奏會的女性提醒他的話。若不是她的提醒,或許他也不會注意到古怪……但他不會去請求她的幫助。第二國務秘書隻是搓了一下右手食指上的戒指,便站起身來向貴賓室外走去。
邦妮;塞菲爾果然依約等在門外。
“果然有矛的人往往也會帶盾呢,我看來是白等了。”
“沒想到你真能用這種離經叛道的方式影響議會的決策。哪裏找來的人才?怪物的朋友也是怪物。”尼古拉從西裝口袋裏面掏出煙鬥來,沿着二樓的回廊走到窗邊,點燃。教堂中本來應該是禁煙的,但第二國務秘書對此完全不在意。
“你的發言很沒紳士風度啊。”邦妮皺了皺眉頭,“這是對一位年輕淑女的措辭嗎?”
“女性分爲兩種,蠢女人和好對手。你是後者,所以不必用紳士風度。”尼古拉磕了磕煙鬥,“不管怎樣,你算是在表決上幫了我個忙,這樣瑪姬雅她們的和談就能在國會得到認可了。這對我們的組合來說,算是個好的開始。”
“但會不會有些晚?我得到消息說,維納;貝齊在昨天晚上臨時要求在明天召開緊急會議。你也應該得到這個消息了吧?”
尼古拉慢慢點了點頭:“但我看不透他的用意。爲什麽要特意選在神臨節?維納;貝齊是個和我們的戈瓦爾元帥一樣的現實主義者,不可能是爲了好日子就打攪整體議員的新年假期。他打算幹什麽?”
邦妮靠在柱子上,聽着管風琴進入下個樂章,手指不停敲擊。
“讓我們想想,貝齊上将可能會做什麽。他提出和平的可能性近于零。貝齊手上的牌有法忒斯的民意,但這個不會讓他着急。可以攻擊到肯格勒的有第12師,但這個師戰鬥力太弱,他不可能用。如果要攻擊佛提堡,第3師随時可以動用,再加上第11師或者第9師……不可能是三個師,否則北方防務就要崩潰。現在有收到佛提堡方面受到攻擊的消息嗎?”
“如果有的話,我第一時間就會收到。”尼古拉自信滿滿地回答,“沒有。大概他們正在高興地準備烤火鳥呢。”
“現在已經是24号晚上6點了,到明天早上議會開會還有15個小時。如果貝齊要在這短短的時間内攻克佛提堡,他至少要取得西南軍團的協助。如果洛佩斯軍有異動,我第一時間就能知道;但我沒有收到這方面的消息,因此也不可能。他們不可能想要攻克佛提堡……那麽他們到底是想要做什麽?肯格勒政變?倫尼政變?勾結帝國入侵?”邦妮抓了抓頭發,“不對!這些太不合理了。我們一定是遺漏了什麽重要的情報,貝齊有,而我們沒有的……”
“要不要試試瑪姬雅喜歡的方法?”國務秘書提議道,“我們先假設自己是敵人,然後推出那缺少的環節。”
“好辦法。”邦妮點了點頭,“讓我們從頭整理一遍。現在我是維納;貝齊。我做出了一個新的判斷,得到了一件緊急情報――内容先留空。因此,我需要搶時間,甯可冒着受到聯合議會議員不滿的風險……”
“那麽,爲什麽我們要搶時間?”尼古拉一擊掌,“和我們需要取得議員的支持是一個道理!”
“對,我們提前幹了一件本來需要授權的事情,因此需要授權――隻能是軍隊的調動。很好,這是第一個假設,我們搶時間,是爲了軍隊的調動。第11師或者第9師已經快到佛提堡了,如果能夠搶先得到授權發動進攻,就可以占到先機……那麽,我肯定有把握來讓聯合議會允許我的軍隊調動,而不是傾向于和約。”
“因爲他們知道蔡斯;布萊頓秘密前往倫尼和談的事情了?”
“不,這反而會給貝齊的計劃蒙上陰影。不是這件事情,是一件新近發生的、可以讓貝齊一定取得議會中的優勢的事情……”
邦妮猛地從柱子邊彈起身來:“我明白了。我要立刻通知倫尼!”
尼古拉愣了一刹那後,手中的煙鬥也猛地一抖:“原來如此嗎……?我還真是一葉障目了。抱歉,我也先失陪了。”
國務秘書收起煙鬥,急匆匆地走近柱子投下的陰影,他的身影和黑暗相當和襯。管風琴的聲音還環繞在周圍,夾雜着聖歌隊稚嫩的合唱。
“稍等一下。”邦妮突然開口,叫住了才剛走出兩步的尼古拉。
“怎麽?難道我們還有什麽遺漏?”
“祝神臨節快樂,”邦妮露出略帶惡作劇的笑容,“兼祝莉莉;瑪姬小姐。”
尼古拉緊繃的臉放松開來:“也祝你神臨節快樂。願合作愉快。”
此時,莉莉;瑪姬及她快要口吐白沫的臨時雇員們仍然驅趕着早已該口吐白沫的坐騎奔向倫尼。
還有六十公裏……
真是不幸的神臨節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