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麥特比西河上一片沉靜,隻能聽到那稀稀拉拉的雨滴落在河面上,還伴随着晚風吹拂灰色風帆的沙沙聲。
一支由四艘“佛拉特”快速三角帆船組成的小艦隊,編成箭頭般的陣型,借着東北風的風勢,順風向着上遊而去。在這隻小艦隊的後面,跟蹤着一支有十多艘帆船的艦隊――那就是弗拉索爾;拉斯塔子爵念念不忘的政變軍佛提堡護衛艦隊。雙方的距離一直維持在肉眼勉強能看見的程度,都不緊不慢地鼓着半帆。與其說是追擊,不如說是一支艦隊在引導着另外一支。随着它們的航行,雨勢漸小,雲層也慢慢開始散去,露出隐藏在雲影之後的那抹殘陽。
“我們已經離開了積雨雲區,”旗艦的艦長透過單筒望遠鏡望着下遊的河面,“敵人已經被我們甩出了一大段距離,但似乎沒有放棄的意思。”
聽到這個消息的半精靈從艦長手中接過望遠鏡,确認了一下那報告。自從重新踏上甲闆,并真正擁有指揮權之後,他就幾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如果他在聖森艦隊裏面的上司,或者他在倫尼酒館裏面的酒友看到現在的他,一定會吃驚得連嘴都合不上。雖說臉上仍然帶着那種慵懶還略有些無奈的微笑,但卻有無比銳利且果斷的光芒自萊納德的海藍色雙瞳中射出。
“到前面的三岔河口調整三角帆,艦隊轉爲橫隊,開啓所有炮門!”
剛一到達麥特比西河同雌鹿河的交界處,旗語就從艦隊的旗艦上發出。四條“佛拉特”同時收小了四角帆,調整了三角帆的方向,讓船橫梗在麥特比西河的主河道上,形成了彎月形的縱隊,将百多米寬的航道橫着截斷。後邊跟着的叛軍艦隊見他們停下,卻也不敢追近,隻是收起了主帆,靠着副帆的推進力勉強停在下遊的河面上成了兩路縱隊。乍一看,這兩列縱隊的陣勢似乎是要沖擊萊納德的炮陣;但仔細一看,隻開着三角帆這一點卻又不太像要沖陣的樣子。
“向南岸打旗語,駐艦法師往南偏西三十度發射一道低角度的紅光。越貼近河面越好,但要注意不能太低。”
半精靈随口下達着不知所雲的命令,完全沒有顧及身旁那兩個不懂海戰的将軍的想法。克拉德;洛佩斯隻是悠閑地擺着他那張冷面孔,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閉目養神;但以火爆脾氣而聞名的維納;貝齊上将卻沒這麽輕松,正低聲向身邊熟稔海軍事務的參謀詢問着戰況。
“魔法信号和旗語一般是聯絡分艦隊用的。但雌鹿河這條小河明明在北面,南面隻是陸地啊。說實話,我有些看不懂……我們正在用什麽東西威脅,而他們又在害怕什麽?”
似乎是爲了給參謀盡職盡責的解釋作注腳,叛軍艦隊立刻調整了帆向,整個艦隊都向着河的北岸靠去,逐漸接近了雌鹿河口。見到敵艦隊選擇的這個機動動作,萊納德的手重重地一揮。
“旗語!向北,黃色訊号!”
刹那間,在那條雌鹿河中,竟出現了重重帆影!幾枚炮彈也自北岸的山丘後面射出,直擊在叛軍艦隊旁邊的河水中,濺起沖天水柱,艦隊正中央那條艦的主桅應聲而斷。刹那間,那支艦隊中就有三條船驚慌失措地射起了象征着“撤退”的綠色訊号。
法忒斯軍參謀的眉頭微皺,低聲自語道:“這麽快就撤退?這未免太沒有指揮了……”
“倘若你的艦隊也被明明弱小的對手擺過兩道,你也會這樣失去部下的信任的。”一旁的艦長插了句嘴,“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擅長使用水陸配合和分隊戰術的對手面前。我們在前三次遭遇中已經收拾了他們一整個分艦隊,現在就連他們的主力艦隊也成了驚弓之鳥。”
聽到這些議論,維納;貝齊上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準備觀摩着這支克拉德;洛佩斯也引以爲傲的内河艦隊的戰鬥。
然而,他預想中的會戰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叛軍艦隊在猶豫了片刻後,終于不甘心地轉過帆向,順流撤退往佛提堡;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萊納德并沒有發動他設好的伏擊圈,隻是目送着敵艦隊遠去。雙方在這個河口隻對峙了片刻,之後就都脫離了戰場。
在艦隊駛向倫尼的航程中,維納;貝齊上将終于無法抑制心中的質疑,開口問道:“之前我對閣下也有所耳聞,似乎該是一位能把佛提堡艦隊逼到縮在要塞裏面的名将;但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你事實上是在優勢情況下逃離了戰場。你是打算讓他們保留足以到倫尼港進行炮轟的實力嗎,凱卡維船長?”
他那不給克拉德留任何情面的挑釁讓周圍所有的海員面色都變了變,隻有他們的艦隊司令神色如常。
在聖森海軍中呆過那麽久之後,萊納德已經習慣了大多數上司的挑剔。給大副下了個命令後,半精靈才回答了維納;貝齊上将的問題:“倘若我真的占有優勢,我自然會進攻;但當我沒有必勝把握的時候,逃跑也是很正常的選擇。無論是我們還是他們,都承受不起這般沉重的賭注。”
“你管這個叫作謹慎,還是怯懦?”貝齊上将搖了搖頭。
聽到這種質問,半精靈隻是苦笑着攤了攤手;是洛佩斯中将開口替他解了圍。
“兩周前,在這條河上,有我們的七條船,卻有他們的二十條船。現在,我們有九條船,他們卻隻有十五條船了。倘若這是怯懦,我會贊美這樣的怯懦。畢竟,士兵可以很快招募,但戰船卻無法很快重新建造……”
上将打斷了他的話:“不,就是因爲如此,我們更應該尋求決戰,讓敵人放棄重新補充兵力的美夢。隻要我們擊潰肯格勒或者佛提堡其中之一,對方就隻剩下投降這一種選擇。我不能帶着主力離開法忒斯前線太久,沒有時間等候政治解決了――戰争爆發越晚,我們的國家損失就越大。”
“你的意思是?”克拉德從這些話之中隐隐嗅到了談判的味道。
“我們兩個隻要一起保證能夠在一周以内攻下佛提堡,就算是議會中最堅定的鴿派也會猶豫。用民兵部隊阻撓肯格勒和伏打格勒的第八師,接着攻克佛提堡,政變軍就隻能投降了。”維納;貝齊上将朗聲說道,“隻要你也贊同我的突襲計劃,我們就必定可以在議會中取得勝利!”
克拉德擡起頭來,重新打量了一下上将。維納;貝齊上将那“用兵正統保守”的名聲,似乎很難同面前的他本人結合起來;他似乎也并不像傳聞中那樣對政治漠不關心。很明顯,貝齊上将的目标是下一任的參謀會議主席……
而且,他已經将克拉德視爲了最大的競争對手。在維納;貝奇的眼中,這個碰上了好運的學弟不可能――或者說,很難成爲盟友。兩人之間的同盟隻能是利益同盟,而且是臨時的,類似于“我擔任這一屆,你擔任下一屆”這樣難以有約束力的同盟。
但,假如抛開這個動機不談呢?倘如不采用維納;貝齊的果斷方案,而是寄希望于缥缈的政治解決,能有多少機會?等到肯格勒得到了财政支援,組建了新的軍團之後,還會有多少機會呢?
和平和戰争……
兩者究竟哪個的風險更低?是甯可犧牲一些部隊來節約時間,還是犧牲時間去保證國家的實力?
“我要考慮一下。”洛佩斯中将猶豫了,皺起了眉頭。于公于私,他都難以做出抉擇。
維納;貝齊摸了摸胡子,說:“不用着急,但我希望閣下能盡早作出決定。這都是爲了國家。”
“等我部署在肯格勒和佛提堡的情報人員帶來新情況之後,我會作出決定的。”洛佩斯回答,“這不會用去太久。”
他沉吟着,希望索萊頓能夠聯絡到屬于他的秘密情報網。佛提堡的牛排确實很不錯,但在菜單上是絕對沒有“七分半熟”這種标準的――就算是十年前也不會有。
牛排很快就送上來了,上面淋着特制的香醇醬汁。索萊頓接過自己那盤七分半熟的特制牛排,小心翼翼地切開,送入口中仔細咀嚼。很快,他的舌頭就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東西,一絲微笑浮上他的嘴角。那是一枚小蠟丸,觸感和周圍的牛肉完全不同。
在心中腹诽着這惡心的情報傳遞方法,冒牌的中尉還是将那枚蠟丸壓在了舌頭下面。剩下的牛肉滑進他的食道,微微有一種反胃的感覺在消化道深處翻湧着。
值得慶幸的是,餐桌上并沒有太多的交談,每個人都隻是低着頭吃東西,即便口中含着小蠟丸也不會穿幫。
“抱歉,我去方便一下。”
問過了服務生廁所的位置後,索萊頓輕手輕腳來到了樓下的廁所中。17世紀的廁所本就臭氣沖天,在這個要塞城市之中就更是如此。就算有被懲罰的列兵會在深夜時刻來掃廁所、就算有水肥車每日運出運進,也絲毫無損于這種便溝廁所的臭氣。忍着這令人食欲全無的氣味,年輕的中尉将口中的蠟丸拿出,借着昏暗的油燈燈光閱讀其中所藏的字條。字條上的字迹潦草,似乎是爲了避免别人認出字迹而作過掩飾。
“你現在一定是在廁所,或者在趕往廁所的路上偷偷閱讀這張字條。爲了防止别人跟蹤或偷窺你,現在迅速到左起第二個坑位蹲下大解,将紙條丢進廁紙簍。”
看到紙上的話,索萊頓倒抽了一口廁所中的臭氣,不禁開始揣測書寫者所會的專精魔法。預言術?兆示術?星占術?似乎哪個都有點可能,但哪個又都不太一樣。沒有一種昭示未來的魔法能夠百分之百預言某件确定事情的結果。假如書寫者是法術使用者的話,嫌疑人名單并不算太長。在這種屈指可數的嫌疑人中确定一個對象,應該并不是太難……
屈指可數的嫌疑對象?
思考到這裏,他猛地醒過神來,不禁失笑:這種預測其實并不出奇。隻要知道他并非獨自一人前來,他能夠閱讀這張紙條的地方就屈指可數。一個新手當然百分之百會選擇他自以爲是隐秘之處的廁所,怎會知道這種安排早就在别人的計算之中?
想通了關鍵所在後,索萊頓在第二個坑位中蹲下。蹲位兩兩之間都有發黑的木闆隔開,他拉上吱呀作響的老舊木門,又挂起生鏽的鐵門闩,将手中的紙條團成一團丢進紙簍底部。不出他的預料,在紙簍旁邊的木闆夾縫中,他找到了第二張薄薄的幾張信紙。那人在細節上很用心,特意選用了很像手紙的低劣紙張。才翻開第一張,索萊頓臉上的得意之情就消失了。
那張手紙上的字迹散發着幽幽的綠色熒光,内容同樣令人戰栗:“你現在已經暴露了,新手。你在很危險的情況下毫不猶豫使用了這種風險性極高的緊急聯絡方式,又在兩名訓練有素的法術使用者面前進行這種小動作,你的同伴之一――或者之二必然已經跟蹤你而來。現在,靜下心來,聆聽周圍的腳步聲。”
在索萊頓又倒抽了一口臭氣的同時,沉重有力的腳步聲已經自廁所門外傳來;他急忙翻出第二張手紙。
“倘若腳步聲沉重有力,這個人就是帝國的特使。倘若腳步聲輕微,或者沒有腳步聲,那就是你的同僚。後者可能性較低,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你就立刻銷毀所有的聯絡文件,并丢入紙簍,後面的問題我會處理。不要試圖再次使用這種方法聯絡我,我會想辦法再聯系你。但如果是前者,他一定會挑選一個與你相臨的蹲位,想辦法應付他。”
左邊的木門吱呀着打開,又合上。随着幾聲輕輕的敲擊,拉斯塔子爵刻意壓低過的聲音從隔壁傳來:“抱歉,有手紙嗎,中尉?”
“呃,密使閣下您居然親自來這裏上廁所,真是蓬荜生輝……”索萊頓敷衍着應付道,急忙翻到第三張。他已經有些手足無措。第三張紙上隻寫着潦草的兩行字:如果确認那邊是帝國的特使,就把第四張紙交給他。
聽到索萊頓的話,子爵撲哧一聲笑了:“親自?你的用詞真有趣,就算是帝國皇帝陛下也不可能讓他的大臣代替他上廁所吧?”
索萊頓拿出第四張手紙,上面用淺黑色的炭筆胡亂塗抹着兩個潦草的詞:“brume eagle”。他不及多想,急忙将這張紙從上面抛進了隔壁的蹲位。
“謝謝!”緊接着這句感謝,隔壁就突然安靜下來。不,應該說是一切都似乎安靜下來,安靜到沒有一點聲音,隻有拉斯塔的低語聲在索萊頓的耳邊響着。
“我已經設下了很小範圍的靜寂場,現在不會有人聽到我們的交談。‘霧鷹’讓你傳給我什麽話?他自己在哪裏?”
聽到這句話,索萊頓明白了之前那張紙的意思。那居然是神聖帝國在佛提堡的間諜網的聯絡代号!克拉德;洛佩斯的情報網,居然已經強大到連這種秘密情報都知道的地步了……
索萊頓的手開始發抖,一陣後怕在他的心中泛起。他真的太小看情報工作的難度了,根本不該這麽輕易地使用那個暗号。倘若不是這個提供秘密情報的特工告訴他這些絕密情況,現在他就已經穿幫了。他用最快速度浏覽着最後一張手紙。
“敷衍他‘霧鷹’的下落。用‘霧鷹’會将報告送回的名義,阻止他一切繼續刺探佛提堡情報的可能。如果有機會的話,和他建立情報和感情上的聯絡。”
綠字就到此中斷。索萊頓咬了咬嘴唇,努力壓住心中的緊張和忐忑不安。他确實是個新手,但在他的背後有個高手……他沒有必要害怕,也決不能讓旁邊的帝國特工看出他在害怕。他努力回想着早先看過的間諜小說的劇情,拼湊着合理的對白。
“‘霧鷹’的處境很微妙,他很難和你見面,也希望你不要再主動聯絡他。他一旦暴露,會造成很大的麻煩,皇帝陛下無法承受這種損失的。”
拉斯塔子爵立刻追問:“以他的地位,我可以理解。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話?他不可能爲了這一句話,就讓你用這種充滿風險的方式來聯絡我。”
“還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關于……”索萊頓考慮了一下,推測了那唯一可能的報告理由,“……這次政變的詳細報告,‘霧鷹’已經送出。他不打算通過你,因爲你暴露的可能性太大。”
弗拉索爾;拉斯塔的聲音一滞:“那個家夥!呃……算了,這樣也很合理。還有嗎?”
看起來這兩個人似乎認識……而且,關系不算太好。根據這一點推測,索萊頓修改了接下去的對白:“還有,他要求你絕對不要再做任何危險的……呃,那個……自作主張的諜報活動。他希望你不要因爲自己的主張,而荒廢了皇帝陛下的真正目标。”
拉斯塔那邊頗沉默了一段時間才傳來回應。
“好吧。你轉告他,讓他盡量勸說拉德茨;戈瓦爾元帥同我正式會面。我們分頭回去,我先,你後。我解除靜寂場了。”
木門吱呀一聲再次打開,沉重的腳步聲遠去。耐門;索萊頓的腳一軟,險些癱倒在糞坑裏面。他将那幾張手紙撕得粉碎,丢進紙簍。他覺得這樣就走略有不妥,便又拿出一張手紙,在上面潦草地寫下“密使要求盡早安排與元帥殿下的會面,請謹慎處理”一行字後,也丢進紙簍後才離開。
回到餐廳後,他已經無心就餐,隻是草草喝了些湯,吃了些甜點。伊蒂絲上尉臉上仍然挂着平日外交用的笑容,好像對他們的行爲并未起疑心。三人非常友好地道别,拉斯塔子爵回到自己的房間,索萊頓和伊蒂絲則回去向憲兵隊長塞恩;康斯坦少校報告,并交班。一切看起來都十分平靜,和往日一樣平靜。
那天晚上,索萊頓躺在自己的房間裏面,望着天花闆一夜未眠。
在到達要塞的兩周後,神臨節前的倒數第三個夜晚,年輕的中尉終于發現:在他周圍的這個世界,要比他原本以爲的更加複雜。這個貌似安全的要塞其實并不平靜,在它的海面之下湧動着交織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