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時候……才能到倫尼啊?”安妮;塞菲爾如往常一樣趴在堆滿棉花麻袋的大車裏面呻吟着。這種旅行,對一個出生在現代的白領女郎實在難以忍受。
“我要換衣服啊!我要洗澡啊!我要吃熱騰騰的飯菜啊!早知道,應該假造記憶說,我們不是遊曆接受鍛煉的見習法師,應該說我們是上天降臨的救世主才對……這樣就可以盡情用魔法解決問題了啊!”
“姐姐你忍耐一下吧。”邦妮;塞菲爾冷靜地勸解着,“七月底我們就可以到了。再說,如果照你要求的那種頻率用魔法,你每天都會累成一灘軟倒在馬車上的泥。”
“就算軟倒,我也可以軟倒在倫尼最好的旅店那柔軟的床上啊!我要傳送術……傳送術……”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在發生,所替換的不過是場景和日期罷了。
啓蒙時代的旅行,雖然不像戰亂頻仍的黑暗或者混亂時代那麽危機四伏且難熬,但也絕對不是後世那種完全靠錢就可以進行的輕松旅遊。
旅程的一開始,是從埃利維港到梵德,橫跨翡翠灣的内海航線。大多數人類都不願意穿越聖森内地,密密的聖森裏人迹罕至,非精靈的旅行是在充滿了艱難困苦。
她們乘坐的是一條如“戴諾”号一般的平底客船;蕾莎帶着大隊人馬上船的時候,險些就被當成劫船的海盜轟下海。
倒也不能怪船員,因爲在随行的海盜裏面有人很條件反射地喊出了“把所有财産都交出來”……總之,登船就是一場災難。
不過,還好有萬能的、可以讓周圍人感到平靜的萊納德;凱卡維前海尉在,海上的旅程總算在在有驚無險的情況下結束了,安全到達了梵德。
隊伍在梵德港休息了三天。梵德港是翡翠灣最東側的港口,世界十大港口之一,隸屬于自由國家的意美亞共和國。
意美亞一般也被稱作西南地區,早先曾經是獸人、巨魔等種族的聚集地,從11世紀的西南征服戰争開始才重新被神聖帝國控制。在意美亞,人類和非人類種族的戰争一直持續到14世紀末才結束,後來又經曆了16世紀的南方革命,大多數的城市都至少有兩到三次重建的曆史;因此,在該共和國的每一座大型城市中,都充滿了複興時代以後的嶄新藝術風格,梵德也不例外。
在這座被複興時代藝術風格建築物充滿的城市内,隊伍卻不得不面對一個比較悲慘的突發事件……呃,或許說是預計之中的事件比較好。
“說起來,這個帳目好像完成得有點晚。”女煉金術士接過錢箱打開看了看,隻覺得裏面的錢币整齊了許多,幾乎都被統一成了成色不錯的金币。
“抱歉,計算上兩天實在完不成,在埃利維港也沒有合适的錢商,所以拖到現在才完成。”邦妮拿出帳本道,“結果是略有盈餘。”
“最後的結算結果,竟然是僅略有盈餘?”蕾莎用淩厲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邦妮,似乎想用目光多榨出兩個子兒來。
剛剛從貨币兌換商那裏回來的邦妮;塞菲爾低下頭去,快速翻動賬目:“主要是這些借款裏面,有些高利貸商人的借款。我不得不負責任地告訴您,您隻有大概兩千到三千金鎊的盈餘。其中一些利率比較高的滾利債務,我已經在錢商那裏結算了。”
“兩千到三千……這能幹什麽?”蕾莎有點頭痛,“如果把債務都賴掉,大概可以有多少預算?”
“剩下不用着急的債務,可以有大概三萬鎊的樣子……”邦妮猶豫了一下,“不過,這樣女士您的家族地産就全都不能取回了。”
蕾莎沉吟片刻,終于道:“那麽……看起來沒有其他辦法了,隻有先去賺錢吧。”
“我建議,我們可以在梵德組個商隊,販運一些棉花到倫尼去,應該也能稍有盈利。正好這裏也有現成護衛……”邦妮趁機抛出早就準備好的勸辭。
“這倒是個好主意。”蕾莎接受了勸告,而安妮和邦妮則相對一笑。
而後,棉花商隊離開了梵德,循着不怎麽平整的西方河濱大道前進。
眺望着河岸兩側尚未吐絮的棉田,少女們蜷在篷車的角落,忍受着令人眩暈的颠簸,想象着坐在高級馬車之中的赫爾蒙特女士的幸福生活。越過這個地上最大的蓄奴區的時候,安妮如往常一樣抒發了一番要“做解放奴隸的救世主”的感慨,然後這熱情又被她妹妹用殘酷的事實澆滅。
接下來,西方河濱大道循着拉瑪運河折向北方,在拉瑪遇到了被譽爲“南方的血脈”的大河,麥特比西河。
拉瑪運河開鑿于第二王朝中葉的十四世紀,是那“萬惡的柯曼家族王朝”留下的德政,建設目的是連接塔拉提和麥特比西兩大水系。建築在運河盡頭的拉瑪城,是衆多于南方獨立之後重新繁盛的精靈時代城市之一,如今這裏是中轉貿易中心,采礦業和運輸業繁盛。拉瑪還是自由軍西部防禦的主要支撐點,第七師“大意美亞”的八千名士兵駐守在這裏,作爲對可能的聖森精靈軍入侵的警戒部隊。
在拉瑪,凱茲米;斯蒂豪斯前船長遇到了一些麻煩。在一行人參觀西南大武鬥場遺址的時候,由于和過路的冒險者打架鬥毆,被當地的民兵部隊――國民警衛軍當作可疑分子收押。
爲了營救自己忠誠的手下,半精靈凱卡維搬出了上古精靈帝國時代的“家臣效忠條例”去和治安部扯皮;蕾莎爲了用自己的野蠻與魄力支持他,便也一同前往。趁着這個空檔,少女們參觀完了“西南大武鬥場遺迹”、“征服戰争紀念碑”,以及“休;塔拉提家族罪惡陳列館”。在後世以“幻之美景”聞名的、即将在戰火中被燒毀的“獨角獸堡”由于被自由軍占用,兩人沒能參觀到。
直到她們覺得在拉瑪已經沒什麽好玩地方的時候,凱茲米才被從拘留所裏面營救出來。
因此,一行人到達旅程的暫時終點,聯省共和國、暨所有自由國家的共同首都倫尼的時間,比預定晚了五天,日曆已經翻到了7月20日。
陽光漸漸西沉的時分,車隊終于停在了倫尼的西南門外。
“倫尼……我們終于到了。”在安妮;塞菲爾從馬車裏面跳了出來,舒展了一下已經被颠散架的骨頭。她稍稍松開皮甲的系繩,讓涼風順着領口驅除一下身上的汗液。她有些慶幸之前自己許下了要個新身體的願望,那個常年缺乏運動的現代白領女性鐵定受不了這種旅行。
她擡起頭來,就看到了那著名的旗幟。藍色、綠色、黃色、紅色,四種顔色被白十字分割,組成了四色十字旗,在略顯昏黃的暮色下飄揚着。兩面白色副旗飄揚在自由之旗的旁邊,字作爲首都特區的标志。
“雖然有心理準備,不過還是沒想到城牆規模會這麽大。這些城牆,應該都已在大陸戰争之中被地毯式轟炸炸毀了吧。”
五道拱衛城牆的第一道就在眼前,這道青磚水泥外牆是第四次自由戰争後建造的,它的南側邊緣已經靠上了麥特比西河的北岸。從她所在的位置,就可以眺望到不遠處的大河;倫尼人将麥特比西河水引到了城邊,作爲護城河保衛這座城市。
“好了,先别光顧着看名勝古迹,現在可以說姐姐你的計劃了吧。我們已經到倫尼了,下面該做什麽?”亞麻色頭發的妹妹也慢慢從車裏挪了出來,她的外表和往常一樣平靜溫和,看不出經過了兩個多月的辛苦旅行。
“計、計劃?這個麽……”聽到這個問題,安妮有些慌張,雙手不安地搓動着,“就是先到倫尼,然後……然後……”
“看着我的眼睛,姐姐,不要移開目光!”邦妮盯着她姐姐,“你之前說‘到時候再說’,但現在已經到時候了。到12月7日隻有四個月了,無論你想要做什麽,時間都很緊張。”
“12月7日……?”安妮愣了一下,“那是什麽日子?那個人的生日嗎?現在連人都還沒找到,考慮開生日會是不是早了點……”
聽到這樣不着邊際的回答,邦妮的額頭眼看就要冒出青煙了。
“事變,事變啊!‘一日政變’!你不是天天抱着曆史書看嗎?就算沒看到那裏,那個人的傳記你總看了吧!他自稱家人都在這次事變中死于非命了!”
“啊,那一段太慘了,我隻掃了一下……”安妮往後縮了縮,小動作從搓手變成了女高中生式的對手指。“人家不喜歡悲劇……”
“你以爲你在看小說嗎?”邦妮絕望地歎了口氣。她總是十分冷靜,但有時候實在拿自己這個大大咧咧的姐姐沒辦法。“好吧,我來給你補習一下功課。”
“1665年12月7日,任職一年的自由軍參謀會議主席拉德茨;戈瓦爾元帥聯合起倫尼衛戍區部隊和第10師‘倫尼’的部隊,發動了一次典型的自共體型政變。然而,這次政變卻因爲克拉德;洛佩斯元帥的活躍而在一日之内就被鎮壓,甚至連策劃這次政變的究竟是哪些政治家都沒能搞清楚……”
“可以提問嗎,邦妮?”安妮舉起了手。
邦妮右手一甩,就好像她手中拿着教鞭:“所謂自共體型政變,就是民主國家的政治家或某些黨派勾結軍方要人,對其他黨派進行清洗的政變。這種政變一般很快就會聲明恢複民主制度、建立臨時政府,算是一種變相的黨派政治,在南方諸共和國中十分盛行。還有其他問題嗎?”
“十分盛行這種政變嗎……呃,沒有了,請繼續。”
“根據某人的自傳,他在這次事變中失去了所有家人。在這次事件結束後,由于年齡正好是16歲,他被拉丁入伍,就此開始了亂世中流浪的生活……不過就如我之前所說,幾乎所有人都斷定他這本自傳的前半部分不完全可信。”
“起碼,他是倫尼人,這點應該是真的吧?”
邦妮想了想,審慎地點了點頭:“有曆史學家和預言師考證過,這點應該是真的,支持相當有力。剩下的就完全……”
聽到這裏,安妮猛地一擊掌,打斷了妹妹的話:“那麽計劃就很好辦了啊!我們先在倫尼定居下來,然後等啊等,一直等到政變發生!”
“啊……?你的意思是?”邦妮不自覺地抓了抓頭發,“等到了政變,又能怎樣?”
“然後我們就能找到未來的耐門;休;柯曼了啊!”安妮興奮地沉浸在妄想之中,“等到亂軍快要殺掉他的家人的時候,本小姐就作爲救世主‘唰’地一下出現!”
“呃,然、然後呢?”
“美麗的少女帶着雄厚的、超越時代的魔法力出現在走投無路的少年面前,拯救了他的家人和他的人生!”
“繼……繼續……”
“接着,少年就死心塌地的跟随着神秘出現的美少女救世主去繼續他的人生,他們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
“停!”聽到這裏,邦妮終于無法再忍耐下去,“姐姐,你是認真的嗎?你确定你的許願術沒讓你的思考方式也回到十六歲嗎?”
“啊?不可以嗎?”金發少女無辜地看着她妹妹,“我覺得很好啊……”
“很好……”邦妮右手按着額頭,無力地軟倒在馬車上,看起來随時都可能暈過去。“你這個所謂的‘計劃’,簡直是連八點檔肥皂劇或者五點檔少女動畫都不會安排的劇情……到處都是會讓你後悔一生的漏洞,你還說‘很好’?”
安妮的表情從無辜變成了迷茫:“漏洞?都有些什麽啊?”
“首先,你沒辦法确定未來的耐門;休;柯曼到底是誰。耐門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不存在的人’,而休;柯曼是一個賜姓,你不知道他現在的身份和真名。”邦妮;塞菲爾豎起一根又一根的修長手指,“其次,我們要在這裏等到12月,那麽就必須勸說蕾莎女士留在這座城市;但我們到現在還沒有想出一個可行的方案來。”
“第一點,純粹是技術問題,我相信我們能靠各種魔法來解決。至于第二點,開個賺錢的店就好了吧?”姐姐滿不在乎地駁斥。
“開什麽店鋪好呢?”邦妮反問道,“火柴不行、玻璃不行、卷煙也不行,煉鋼和冶金我們沒學過。魔法物品的話,就算造出來,也未必有行情。印刷的話,近代印刷機都發明快一百年了……水泥就在我們眼前,就連蒸汽動力,都已經在很多地方投入使用了。我們一定要做這個時代沒有的生意,才能發财。”
“非要這個時代沒有的嗎……?”安妮皺起了眉頭,“不如就……不如就……”
她的臉上突然一紅,沒說下去。褐發少女詫異地追問:“不如就什麽?”
“内衣店。”安妮分外嚴肅地回答。
“啊哈?姐姐你說什麽?”邦妮一愣。
“邦妮,我是說内衣店。我已經受夠了這個時代的衣物,我們來自己造内衣和衛生棉條,如何?”說到這個話題,安妮的語氣中就充滿了激動,“這樣我們就終于可以擺脫那令人無法忍受的粗布襯裙了!”
“内衣店嗎?這倒真沒準是個好主意……”
“是啊,販賣标準化女性内衣内褲,再起個‘内褲之門’之類的名字。”安妮想了想,“總會有銷路吧?雖然可能有些有傷風化……”
“風化不是問題,那隻需要宣傳技術而已,我來做吧。”邦妮微笑着道,“我現在也漸漸習慣這個時代的金融體系了。”
“那麽,我去告訴蕾莎?”
見她作勢欲走,邦妮急忙攔住她:“等一下,我還沒說完,還有最後一條最重要的。就算你真的找對了人,也救出了他,一切都很順利。你有想過,你遇到的這個人,還是你所憧憬的那個人嗎?你還會重新……”
她的話在這裏中斷,但兩人都知道後面沒有說出來的東西。到了倫尼,麥麗終于不能夠再忍下去。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姐姐一步一步滑向毫無希望的未來。
“那又怎麽樣呢?然後我就可以開始養成美少年啊!這難道不好嗎?”安妮大笑着回答,但她的眼神中已經沒有笑意。
“不,這和你去找那個真實的他不同。你這是要抹殺他,然後再代以一個按照你自己意願塑造的人。你确定這樣真的好嗎?”邦妮擔心地提醒道,“更不要說,你可能救錯人,甚至殺錯人,更甚至造成曆史徹底的改變……無論哪一種結局,姐姐你都無法承受啊。”
“不管怎樣,那也比我幹擾了曆史,然後在莫名其妙的時候破壞了那個人的存在來得好。”安妮擺了擺手,示意她妹妹不必再說,“我已經決定了……我要第一時間找到他,哪怕和他一起重新奮鬥也好。”
“如果我是某人的話,未必會喜歡這種安排。”邦妮搖了搖頭,“其實,姐姐你應該晚三十年回來的,這樣你就一定能找到‘那個人’。爲什麽那個許願魔法會讓我們回到這個時代?”
“或許它認爲這樣是最好的。或許它隻是在涮我而已。誰知道呢?”
安妮;塞菲爾悠悠道,将目光投過城門,射向那巨大城市怪物的内部。
她看到昏黃的陽光透過城門,勉強照在城内的道路上,留下更大的城牆陰影在遠處。在更遠的地方,陽光重新照耀,但那很快就會爲夜晚所吞噬。
她看到人們忙碌地進出,趕在集市打烊、城市進入死寂之前回到自己城外或城内的居所。庸庸碌碌的人們在這裏進進出出,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都會爲接下來的戰亂年代所吞噬。
她看到煉金術士和半精靈從城門的方向走來,兩人的影子在夕陽下呈幾乎一樣的長度。她知道随着她和他的歸來,車隊也會重新啓動起來。
她還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她還沒有看到更多的東西。她知道應該那人就在這座城市的某處,但她不知道在哪裏,不知道他的樣貌,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隻知道,她愛他。
“我要出發了。保佑我吧。”以瑞絲;奎拉希雅的名義,她握住自己胸前的藍寶石,祈禱,向着那不知道在這城中哪裏的某人。
她的精神,迅速激起了反饋的力量。
“阿嚏!”
在這城中的某處福利院内,18歲的少年打了一個噴嚏,這個噴嚏打斷了他的咒語。他揉了揉鼻子,爲自己今天最後一次“深暗術”的練習失敗而感到惋惜。
不知爲什麽,他覺得今天好像會是個特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