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vii
“你有夢想嗎?”
萊納德;凱卡維在他十九歲成年的時候,就有了夢想。那一年,他那曾經淪落風塵的人類母親因花柳病而永眠在埃洛維港。
她死的時候隻有四十磅重。就像童話故事裏面一樣,至死她也相信“曾經相愛過”的那個精靈會回來接她。凄美的愛情故事總是歌頌愛情,從沒有作者會提起泛濫在世界各地的花柳病。
萊納德不相信童話,但他相信夢想。他的夢想,就是成爲一名真正的精靈貴族。他立志中有一天要淩駕于自己的父系血脈之上。
爲此,他加入了聖森海軍,成爲一名水兵,然後成爲海士、成爲海尉。
但夢想仍然隻是夢想。他現在距離夢想已經越來越遠了……遙遠得無法觸摸到。
“你想象過你死的方式嗎?”
萊納德;凱卡維偶爾想過。最理想的方式,自然是作爲一名精靈貴族而老死,然後在世界的曆史書上留下濃重的一筆。由于半精靈的壽命也很長,老死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如果沒機會老死,如果能夠死在有心理準備的時候,那也不錯。當一個人敢于面對死亡并得所願的時候,死亡就是一個壯麗的悲劇。
但他絕對沒想過會在這種時候跟一個海盜同歸于盡。
“你有夢想嗎?”
凱茲米;斯蒂豪斯目前想做頭号海盜王。當然,這不是他小時候的夢想,因爲沒有奇怪的叔叔送給他草帽之類的東西去約定他未來的人生,也缺乏一個在海上當海盜群老大的老爹。
簡單說來,凱茲米的夢想就是兩個字:發财。他在間洲列島曾經老老實實做過很多年工,也做過很多年生意――但他無數次被人背叛、被其他人打劫,甚至被人誣作海盜,坐過精靈間洲總督府的大牢。
在大牢裏面,他遇到了一個被判死罪的極東武士,傳授給他使用武士刀的方法。從牢裏出來,已經一無所有的凱茲米就決定真的去當海盜。他去這麽做了,然後發現自己很有此方面的天分,所以就做了下去。那樣至少可以對别人的背叛有預想。
而且,海盜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他總想,有朝一日,要在南新洲海岸的熱帶叢林中開辟出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城鎮。
“你想象過你死的方式嗎?”
凱茲米;斯蒂豪斯經常想,尤其是在他剛剛幹上海盜這一行的時候。
海盜不僅殺人,也自相殘殺。同一條船上的、同一個艦隊裏的、不同艦隊之間的。有句東方諺語說,“坐在同一條船上的人,就會互相幫助”。在海盜的立場看來,這句諺語是完全的扯淡,編出這條諺語的民族,一定是個沒有海洋生活的民族。
最好的結局,就是最終有機會去起出自己親手埋藏的财寶,然後過上平安的生活,而不是将那些财寶便宜了後世的尋寶者。次一點,也可以是被政府抓到,然後被當作最偉大的海盜王砍頭。
但他也完全沒有想過要跟一個小小的反私掠艦的海兵隊長同歸于盡。
蝴蝶和蝴蝶相遇,并要彼此永遠改變對方的命運。
就在這一刻,海盜船長和海兵隊長的武器都遞到了對方的要害之上。
很難說他們有沒有時間去後悔,因爲刀劍相交快似電光火石。
接着有淡淡的白色光芒一閃。
巨大的反作用力彈到了凱茲米的手上,就好像有一股強大而堅定的力量在阻攔他的攻擊。
海盜船長的手臂下意識加力,小臂青筋暴起,刀鋒卻也如何都刺不進對手的心髒!
他的刀鋒一滑,堪堪擦着半精靈的身體閃過。
萊納德隻覺左前胸被人推了一下,從心髒處,并沒有傳來預想中的劇痛。什麽感覺也沒有,隻有一股巨大的推動力。
被對方全力以赴的一刺所推動,萊納德的細劍輕輕一抖,竟然從敵人的咽喉處滑開了。紅色的細劍尖顫抖了兩下,靜靜停在海盜咽喉的旁邊,卻沒有劃破它。
“刺不進去?!”
“我竟然沒有死?!”
他們意識到結果,也就是一刹那後的事情。這一結局,完全超乎了這兩個經驗豐富戰士的估計――那絕不可能是自然發生的。
有魔法師?是魔法師!
凱茲米錯愕不解,但萊納德卻已經明白了出手人的身份。
“爲什麽她會救我?爲什麽?”
是聖森或者神聖帝國安排的援軍這個可能性立刻被他剔除――不可能有這麽強的法師會接受這種離譜的任務。如果要有隐藏的援軍,在那些公國護衛裏面可能性還比較高。隻有敵人,才會不惜風險安排這樣的中途插入者。
那麽是爲了什麽要留他一命?
靈光閃過萊納德的腦海:“滅口……嗎?”
很明顯,這個防護魔法是爲了保證用他的手幹掉海盜船長。然後,留下的他,随時都可以幹掉。
他的脊背上感到一陣涼意。對方在執行一個絕不允許任何變數、一切都要照計劃進行的嚴格陰謀……如果他的水準再低一點,真的可能連防護魔法的存在都不會發現。
那麽就隻有一種對策了――敵人所想要的,絕對不能給敵人。
他劍尖一抖,停留在凱茲米的喉嚨上:“丢掉你的刀,你勝不了的。”
武士刀铛然落地。
“爲何不殺我?”凱茲米絕望地丢下了刀,問道。和有強力防護魔法的敵人對決,根本沒有勝算可言。
“因爲我很敬佩你的實力。”萊納德弓身撿起了武士刀,收在腰間,随後撤開劍尖。
“哼,假仁假義。”凱茲米吐了一口口水道,“還不是想用我換賞金?”
萊納德收回細劍,指了指地上一具海兵的屍體,低聲道:“你要這麽想也随你。但我可以允許你穿上我的士兵的制服。”
凱茲米有些驚訝,不敢置信地追問道:“你是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萊納德淡淡地回答,“你這樣的人,不應該死在這裏。”
聽到他的話,凱茲米;斯蒂豪斯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
驚愕、懷疑、迷惑、不解、好奇、想要相信卻又不敢相信……
“不可以。雖然我很感謝你,但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化裝成一個聖森海兵。”海盜船長毅然回答,“你用我去領功吧。”
聽到這樣的話,萊納德有些着急――畢竟,他不知道那個女法師什麽時候會再撕破僞裝,滅這個人的口。
他想了想,将武士刀從腰間取下。“那麽,你把這武器拿回去吧,自衛用。”
凱茲米盯着自己的武器,神色複雜,往後退了一步:“你這是在藐視我嗎,半精靈?我已經承認了輸給你,也準備安心做你的俘虜,你這是什麽意思?”
萊納德苦笑道:“這是因爲你不願意換上我們的軍裝,我隻好把刀還給你了。”
聞言,凱茲米終于徹底愣住了。他閉上眼睛,思考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你或許是個氣度過人的大英雄,或許是個氣度過人的大奸雄,這我分不清楚。但我清楚,你是第一個如此相信我的人。請允許我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你的敬意。”
海盜船長靜靜接過自己的武器,猛地抽刀出鞘!
萊納德一驚,但凱茲米卻并未出手。海盜船長轉身大喊道:“所有兔崽子們,放下武器!向面前的人投降!”
幾乎所有的海盜和海兵都錯愕地停止了戰鬥。那個外海第八的大海盜,高舉着自己的武士刀,用淩厲的目光掃過他們。被目光掃到的海盜,紛紛丢下武器,這宣告着戰鬥的結束。
所有戰鬥都結束之後,斯蒂豪斯将佩刀入鞘,恭謹地送到了萊納德的身前。
“從今日起,斯蒂豪斯私掠艦隊就不存在了。隻要是萊納德閣下的命令,凱茲米;斯蒂豪斯一定全力以赴。”
就在此刻,“準天使”靜靜地沉入了海中。伴着那燃燒的烈焰作爲背景,海上男兒和海上男兒的眼神再次相交。
“謝謝。”萊納德的回應極爲簡單。
更多的言語,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本無收服這些人的奢望,但卻誤打誤撞取得了他們領袖的尊敬。
“你這樣放過我們,不會有問題嗎?”凱茲米問道。“如果有問題,我就把那些家夥全部幹掉,當作閣下你的功績。”
“不用了……那樣太殘暴。”萊納德一凜――面前的這個男人,在要殺掉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時,竟然毫無猶豫和顧忌!
“你不要會錯意,我手下這些家夥,沒有一個人手上沒有血腥。如果他們不死,你可能會受到你上級的懷疑。”
“還是不要了吧。”萊納德苦笑。雖然會引來一等男爵的猜忌和懷疑……但現在他必須借助他們的力量,去挫敗敵人的陰謀。
他對聖森幾乎沒有感情,但他想要活下去。他不想死在這裏,不想。
“準确……準确……”他默念着,走向安妮;塞菲爾所在的位置,臉上露出如常的笑容。
“戰鬥結束了嗎,先生?”見到他走過來,金發少女也笑着開口。“結束得相當漂亮呢。”
“馬上就要結束了。”半精靈悄悄握緊了劍。
“總覺得有不太好的預感呢。”
蕾莎;赫爾蒙特在通向艦長室的樓梯前停住腳步,望向“戴諾”号的方向。
她小心地環視了一下四周,确定沒有埋伏,才走下樓梯。樓梯下面到處都是屍體,她稍微有點作嘔,加快了腳步。
“是不是已經晚了?那個人……或許還有邦妮,他們已經來過了嗎?”
轟!
就在蕾莎的面前,艦長室那堅固的艙門被猛然轟開。黑袍男子帶着艙門飛了出來,重重地砸在艙壁上。
“是你……!”煉金術士端詳了一下那個像垃圾一樣被轟出來的家夥,大吃了一驚。
“咳,又見面了……”馬基雅維裏強笑着,嘴角流出一絲鮮血。他身前本來環繞着一層陰影組成的護盾,現在卻已經慢慢消逝。
“太難看了吧?”蕾莎握緊自己的金色權杖,喚出了它更強的防守性能力。“鎖鏈形态!”
“完全沒有必要的……我已經不是你對手了。”
随着馬基雅維裏的自嘲,“轟”的巨大聲響再一次回蕩在走廊中。
在金色鎖鏈防護住煉金術士正面的同時,一道銀色的閃光劃過空中,艦長室的艙壁轟然坍塌!
潔白閃亮的銀色巨劍散發出奪目的耀眼光芒,把整個艦長艙和裏面的人都照得清清楚楚。
那人的身側垂着銀白色的長發,那人的臉上挂着堅毅而充滿正氣的表情,那人身上的見習牧師袍顯得分外耀眼奪目。
那人的身前,籠罩着漂浮的刀刃組成的披風。刀刃護盾(blade barrier),攻守兩用的強力神術,要比馬基雅維裏的暗影護盾強出許多。
那人的身後,籠罩着神聖加持帶來的聖光。神聖之力(divine power),賦予自身強大戰鬥能力和抗魔力的加護,是高階戰鬥牧師必備的魔法之一。
那人的右手,輕松地執着雙手巨劍的劍柄。那巨劍看起來如此沉重,但他僅用一隻手就輕松地操縱起來。
那人的左手,捏着一本薄薄的“神聖盟約”。“神聖盟約”的封面上繪制着十二個正教神祗的聖徽,他手中捏的那枚則是正義與審判之神萊薩多的。
“諾……諾普?”
蕾莎愣了好半晌,才從那身見習牧師袍上辨認出他的身份。這個形象和之前那個謹慎畏縮的見習牧師實在反差太大了,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應該說是……新世界教區首席主教,伊奧奈特;哈特曼。”馬基雅維裏喘着粗氣,糾正了她的稱呼。
“你還是堅持不肯說出同黨嗎?”伊奧奈特用劍尖指住馬基雅維裏,語氣中帶着輕蔑和威壓。“聽說你在精神控制魔法上有突破性的發現,爲什麽不用出來?”
“好吧,我告訴你……同黨已經在下甲闆上了,她是……”
馬基雅維裏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伊奧奈特微撤劍尖,走出艙門:“說清楚一點!”
“她是……obscurst(隐霧術)!”
馬基雅維裏詭詐地一笑,右手一攤,整個走廊瞬間籠罩在迷霧之中。
“糟!”伊奧奈特立時反應過來,掄動手中的巨劍,向黑袍之前所在的地方斬去。
铿!劍鋒擊散了迷霧,掃到蕾莎處于防禦狀态的鎖鏈上。
女煉金術士感到一陣大力透過鎖鏈傳來,她幾乎拿不住自己的武器,退了三步才重新穩住步伐。這一劍的威力,竟是如此的驚人!
“invisibility(隐身術)!”馬基雅維裏的咒語聲從相反的方向傳來,這次他十分謹慎,連續使用可以讓自己安全逃脫的魔法。
伊奧奈特收回武器,更換了魔法命令:“變形,戰槍!”
雙手巨劍閃出銀光,驅散了迷霧;銀白色的修長戰槍出現在他的右手中。
“你以爲這樣就可以逃掉嗎?true seeing(真視)!”
一瞬間所有的遮蔽物,無論是魔法的還是非魔法的,在他眼中都化爲無形。瞥到黑色身影所在之處,首席主教毫不猶豫,右手戰槍全力擲出!
那柄戰槍準确地将那個黑色身影釘在遠處走廊末端的牆壁上,完全穿透了那黑影,還穿透了厚厚的船壁,直沒至柄。
卻并沒有慘叫。
伊奧走出迷霧,到近前仔細一看,原來那隻是一件黑袍。
首席主教懊喪地搖搖頭:“還是讓他跑掉了。”
蕾莎也從迷霧裏面跟出來:“諾普,你到底是……”
首席主教溫厚地笑笑,恢複了諾普的表情:“抱歉,一直瞞住你們,我才是這一次行動的護送者。伊奧奈特;哈特曼,叫我伊奧就可以了。”
蕾莎吃了一驚:“伊奧奈特……你是新洲正統教會的大主教?那個被譽爲‘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神學家’的哈特曼?”
伊奧點點頭,将戰槍輕松地從船壁上拔出,變回匕首。
見到那變形的銀色武器,蕾莎又吃了一驚――她想起了一件著名的魔法物品。
“盟……盟約仲裁者?正教鎮教之神器?可不可以借我研究一下?”
首席主教急忙拒絕:“不可以。”
“值得尊敬的哈特曼先生……你看,我也是研究變形武器的,卻隻研究出了兩種形态,借我研究一下吧……”蕾莎隻有在特别有求于人的時候,才會拿出這種“嬌滴滴”的口氣來。
伊奧奈特急忙把匕首收進了懷内,道:“現在沒有時間啊。我們要趕緊追到下甲闆去!他肯定還有同夥,否則絕不會拖延那麽長時間!”
蕾莎愣住:“下甲闆?爲什麽?”
“因爲真正的勳爵在那裏。”“諾普”淡然道,向着樓梯走去。“不知道他說的‘她’究竟是誰……女人嗎?”
蕾莎一凜,那種不祥的感覺再次浮上心頭。
她知道那個黑袍男子的盟友是誰了。
“凱卡維先生的氣量真大呢!”見到萊納德走過來,安妮稱贊道,“居然把這麽多窮兇極惡的海盜都收服了。”
“哪裏,過贊了。”萊納德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緊緊握住劍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安妮的身上。
“在那種情況下,居然也能做到雙方都不受傷……實在厲害啊!”金發少女笑着說,“隻有這樣的男子,才能配得起蕾莎女士啊。”
聽到蕾莎的名字,萊納德心中一震。真的可以先下手爲強嗎?萬一殺錯了該怎麽辦?
“這樣就都結束了吧?等到上岸,讓邦妮做些好的,我們一起吃怎麽樣?我們來給你制造機會吧……”
看着那陽光燦爛的笑容,他實在刺不下去。他一定要确認一下,一定。
“安妮;塞菲爾小姐,你到底是不是魔法師?”
問題出口之後,萊納德才發覺這個問題很傻。
聽到這個問題,安妮臉上的笑容瞬間消退,退後了一步:“你……你在說什麽啊?這怎麽可能?”
半精靈在心中歎了口氣,他已經幾乎确定了答案。他的手握緊劍柄,放松,又握緊,又放松。
“如果答案是‘是’,也沒有關系。我不想和你爲敵……畢竟,你們姐妹給我們全船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回憶。如果沒有你們,旅程可能會很枯燥吧。”
“抱歉……”安妮悄悄低下了頭,事實上默認了她魔法師的身份。“可是……”
“你就留在這裏,等着一切都結束吧。”半精靈潇灑的轉過身,不作計較。他的氣量,還是那麽宏大。
但并非每次都能有效。
“怎麽了,蕾莎女士?”伊奧奈特見蕾莎停下腳步,關心地問。
“總覺得有很不好的預感。”蕾莎;赫爾蒙特望着“戴諾”的方向自言自語道。“是什麽呢?”
“沒辦法,隻好幹掉他了。”
萊納德突然感到胸前一陣劇痛。他的臉上充滿了震驚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低下頭,一截短彎刀的刀尖露在他的胸膛之外。
他回過頭,見到金發少女呆滞的目光,還有她手中握着的短彎刀刀柄。
“不、不對!”安妮;塞菲爾尖叫起來,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這裏。
“我沒有想過會這麽死啊。”萊納德;凱卡維笑笑,努力想擡起手,卻擡不起來。
“爲什麽看不到天國的光呢……”
他的眼前随即被滿溢的黑暗所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