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
沙啞的海鷗叫聲劃過天空。
“是我看錯了嗎?剛才好像是海鷗飛過去。開玩笑吧?”
萊納德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懷疑自己出現了環視和幻聽。在海上航行了四十年的他很清楚,和文學作品的描寫不同,在毫無陸地的大海中間基本是不該有海鷗出現的。這或許是個噩運的先兆――但連暴風雨都過去了,他想不出還會有什麽噩運到來。
陰雲早已散開,紫色的霞光照拂海面。微波蕩漾,閃耀着一陣一陣的金光。
暴風雨确實已經成爲了過去,無盡洋上又是晴空萬裏。隻有散落在海上一些散亂的浮木碎片,證明着它曾經來到過這裏。
“暴風雨轉瞬即過,消失宛如夢幻。這海鷗或許也是夢幻的一部分。”
半精靈轉過頭,發覺說話的是名爲貝爾伯;蓋斯的中年主教。中年人臉上帶着和善的笑容,但還是很明顯能看出昨晚也是一夜未眠。
“不過,對于葬身于其中的不幸的船隻來說,這暴風雨可不是夢幻。”萊納德的聲音中帶着一絲苦澀,也帶着一絲慶幸。浮木和碎布證明有另外一艘可憐的船隻葬身于此--這倒并不奇怪,覆蓋範圍那麽巨大的風暴并不常見。
“還有機會拯救這些神的子民嗎?”主教問。
“我們想努力……但恐怕是不行了。”萊納德回答,“起碼已經過去了八個小時,就算有人逃生也不可能在風暴中堅持這麽久。”
“願諸神保佑他們的靈魂。”
兩人沉默下來--剛一沉默,第三個人加入了對話。
“好了,各位紳士,不要讨論神學問題了。今天還會有暴風雨嗎?”
被兩人對話引來的是這艘船的艦長,“鐵壁提督”費隆;勒頓斯提。他剛剛起床,從下層的船艙走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半精靈嗅了嗅風的味道,肯定地搖了搖頭:“絕無可能。昨天散去的風暴是風暴中的王者,我可以保證,一周以内無盡洋上不會有另外一場風暴産生。”
“好的。那麽,你傳令下去,我們揚帆啓航吧……”艦長滿意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去――卻發覺背後三面白色大帆正鼓滿了風,推動船飛速前進。他臉色一變,嘴角一揚,不知是在冷笑還是在抽動。
“哦?居然已經啓航了,看起來是我起晚了呢。是誰這麽勤勞啊?”
“這個,我們不得不展開搜救活動,否則可能就來不及了。”萊納德一寒,知道這種擅自越權行動又碰到了艦長的禁忌。“閣下您去舵輪艙接管好了。”
“既然是急事,那也無妨。走吧,我們去看看。”費隆的發音中,“急事”和“無妨”兩個詞上都帶了重音。
“遵命,長官!”
伴随着響亮的應答聲,一個水手手忙腳亂地跑出舵輪艙的艙門,順着狹窄的走道向甲闆的方向跑去,正好将來人撞個正着。
“抱歉,艦長,根據軍規第二十五條,我要去執行命令,不能向你行禮,很抱歉!”
鐵壁提督從地上優雅地爬起身來,又優雅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當然,命令最重要,最重要了。不知道是哪位的命令這麽重要呢?”
“閣下,是那個人。”
海兵隊長在他耳邊低聲提示道。順着他的提示,艦長把視線延伸到了輪舵艙内。他的目光猛地凍結在那裏。
“左轉舵,再加把勁!”
“遵命,長官!”
“報告,前面有船隻殘骸在海中飄浮!”
“知道了,繼續了望!”
強壯的半精靈舵手小心翼翼地轉動着舵輪,遵循着旁邊女子的指示--或者說,遵循着旁邊女子手中銅鏡的指示。轉動的舵輪拉動纜繩改變舵的方向,從船底流過的水流方向便随之變化。巨大的金色魔像就站在旁邊;舵手每次走神看到它,都會不由自主吞下一口口水,重新專注到自己的任務上來。
“過了,過了!稍微往右打回一點……對,就是這個方向!掌好舵,再去兩個人,減速到半帆!”
六個水手用力拉着帆索,将主帆受風面積調節到原來的一半。蕾莎;赫爾蒙特盯着牆上挂着的那面銅鏡,她的目光在銅鏡上測算着方位。銅鏡上面,有另外一個巨大的光點。
倘若這面鏡子的用處真是如此的話,它還真是面尋寶的利器,蕾莎想。風暴消散,光點仍不消失,就說明那東西仍然在那裏。是什麽?能夠統帥一切的至尊魔戒?可以操縱巨龍的各色龍珠?不管是什麽,隻要是魔法,就證明了這面來自異國魔法師的鏡子的用處,證明它本身就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唯一令她擔心的,就是那光點正在閃動;而且,比昨天晚上要暗得多。這說明什麽?風暴正在消退?還是說,那寶物正在沉入海底?
“方向對了,滿帆!把上帆也打開!”不管怎樣,還是快些趕到的好。
和往常一樣,她完全沒有将水手們臉上的難堪神色放在眼内。當然,在舵輪室外站着的兩人也包括在忽略列表當中。
“艦長,我說了我們都不行啊。總要發揚精靈紳士的風度吧?就這樣,算了吧,反正時間也不會太長。讓她當當一日艦長又何妨?”萊納德小心翼翼地勸解道。他知道那個平素嚴肅到要死的男爵艦長,和大多數精靈一樣,在女人――無論是異族,或是同族――的面前,還是頗有紳士風度的。
“女人啊……我就完全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麽呢。”
正在費隆内心在“紳士風度”和“嚴明軍紀”之間天人交戰的時候,另外一個水手沖了進來,還跟他撞了個滿懷。不等男爵的怒氣爆發,這個水手就大聲喊出了報告。
“報告,現在航向正前方約半海裏處有連續閃光!可能是遇難者!”
“遇難者?!從那種風暴中心?!這……”聽到這個報告,兩人對望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訝。
“閣下,女人的直覺還是很厲害的呢。或者說,魔法師的異能?”
“這次就這樣吧……下次把那位小姐盯緊點。救助落難者,好歹也算是遠海艦隊的任務之一。從你那裏撥出兩個人來,準備放艇。不過……”
半精靈很明白艦長欲言又止背後隐含的意思。
“應該不會是奸細的,這裏的遇難者,應該和我們的秘密任務完全無關。”
鐵壁提督猶豫了一下,改口道:“算了,還是不要救了。風險太大,我們承受不起。這次的秘密任務,一點閃失都不能用。”
“我想你擔心過度了,閣下。”萊納德辯解道,“不太可能有奸細大膽到進入這種風暴然後幸存,再混上我們的船……這太離譜了,不是嗎?”
背後的舵輪艙内,女煉金術士高喊着“停船”和“收帆”的命令。
費隆還想說些什麽,萊納德卻已經轉身走出去,聚集起了甲闆上的士兵,簡要傳達了他最早的命令。在這一過程中,他完全沒有留意到他上司臉上的難看表情。
那是萊納德;凱卡維噩運的開始。
“有船來了!趕緊把衣服抛到海裏,留點布條罩上緊要部位!”
“恕我多嘴,這樣看起來就真能像遇難者嗎?總覺得會被識破呢。”
“不會啦……剛有那麽大的風暴過去,不會有人覺得奇怪的。再說了,我們這樣子,哪裏看上去像奸細啊?”
“說得也是。”
這一對話,發生在不遠處的海面上。
水兵們聽說要去救商船的遇難者,也是一片歡呼。如果運氣好,救起一名富商,下水的士兵很有可能發到一筆橫财。一時間,竟是有十來個人亂糟糟擠成一團,都想搞到這份差事。
“長官,我去吧!”
“你這家夥水性不好,我去!”
“隊長,上次你欠我的3個銀币就不用還了!”
看着這些家夥擠來擠去吵成一團,一等男爵的臉色也越變越糟,越變越蒼白,直到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半精靈這次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他心中暗叫不妙,猛地一拍手,阻止了水手們的混亂,從裏面挑了兩個平日辦事比較穩妥的家夥去放艇。
然而,那已經太晚了。
“賤民就是賤民。遠海艦隊,還真是渣滓中的渣滓呢。這條船上的軍紀狀況,我會如實報告給遠海艦隊司令部。”
純血的一等男爵從鼻腔深處發出了一聲冷哼。“請各位好自爲之。”
在這句話出口的一瞬間,所有人全都沉默了下來。
費隆;勒頓斯提一等男爵就這樣丢下了他全部的怒氣,然後轉身揚長而去。
萊納德愣了半天,完全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事實。
“這……未免太快了一點吧?”
在這短短的幾分鍾裏面,他辛苦努力了40年的工作成果就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他突然明白了那虛幻海鷗出現的原因――因爲一些很小的事情,他就已經徹底激怒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倘若不能度過這次危機,大約就再也沒有希望成爲艦長或者貴族了。隻要費隆簡單地寫一份報告,作爲半精靈的他的能力就會被整個聖森軍方徹底否認,永無翻身之日。
這僅僅是因爲一個遇難者而已。
倘若沒有這個遇難者;倘若他之前叮囑過部下們在艦長面前收斂;倘若他鼓起勇氣勸說他喜歡的女子……
哪怕隻有一個“倘若”得以實現,今天也隻會是平常的一天。
“你們,全體關禁閉。”見那些哄鬧得最厲害的水手還愣在面前,萊納德拔出劍來,一個一個人頭點過去。“剩下的人,從今天開始紀律強化訓練。”
他知道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吓人。那些最桀骜不馴的家夥,一個詞也沒敢多說,乖乖地向着底艙的禁閉室走去。剩下的所有人,臉色都變成了青色。
“故事不應該是這樣的吧?”半精靈無奈地自嘲道。“不會受處分就好了……”
很快他就發覺自己錯了,徹底錯了。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也會塞到牙。
“這艘精靈大帆船……挂得是翡翠貿易同盟的旗幟。”
“完全不可能吧?現在誰會用這麽好的船做商船?這條船還很新……”
“也就是說……‘克萊昂皇帝’号?!”
“押到寶了……勳爵啊勳爵,在哪裏呢?”
救生小艇靠到了船邊,軟梯放下。遇難者們悄悄閉上了嘴,靜靜地爬上繩梯。
萊納德承認,他沒有想到狀況會是這樣的。他的頭開始有些痛了。
在無盡洋上救到女人的概率就夠低的了――更不要說一次救到兩個女人。而且,還是兩個穿得很少的少女……
他仔細打量着剛剛被救上來的遇難者。
兩個少女的種族都是人類;一個的頭發是金黃色,另外一個的發色是亞麻褐色。她們的臉龐稚氣未脫,大約是十五、六歲樣子;身高比一般的女孩子略高一些,暴露在外面的小臂皮膚白淨細膩,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她們的家境應該不錯,或許還受過教育。兩人容貌相當相像,除去發色不同就沒有其它差别,肯定有血緣關系,很有可能是雙胞胎。
她們身上賴以蔽體的白披風像是用床單之類臨時做成的,質地和做工都很粗糙。披風的遮蓋并不嚴實,從側面的縫隙可以看到下面幾乎就什麽都沒有穿,隻是用幹淨的白布捆紮住住那幾處重要的部位。更糟糕的是,她們的身材都相當不錯,雖然年齡不大,但該凸的地方、該凹的地方都已經有了雛形。
這種若隐若現的打扮實在是太具有誘惑力了,萊納德甚至都可以聽到周圍饑渴男子們吞口水的聲音。
還有更麻煩的事情:她們的身上,看起來絕不像有任何值錢東西的樣子。
“接下來應該怎麽辦?根本沒法開口啊……”萊納德歎了口氣。想到處理沒有任何财産的遇難者的慣例,他的頭更痛了。
這個世界上,他不想面對的東西,就隻有兩樣:暴風雨,還有少女。
和“水手們常見的成年女性”不同,這些奇怪的動物不能用可見的利益處理,她們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不管哪個種族的都一樣。對海上男兒來說,一年也見不到一兩次異性;海盜還要更好對付些。
“你們不用害怕。我保證這裏是安全的,有我在,這些兇猛的家夥不敢接近這裏的。”他小心謹慎的安慰道。一般的女孩子不會見過那麽多粗野的水手,應該會感到很害怕的吧?
“長官,美色在前,你這麽說就太對不起弟兄……”聽到海兵隊長的話,一個剛才不在場的家夥如往常一樣散漫地開口。周圍幾個見到剛才兩位最高長官争吵場面的水手急忙将他撲倒,用襪子塞住這個不長眼家夥的嘴。
萊納德用眼神冷冷地掃了周圍所有水手一遍,一個詞也沒有說。
“啊,長官,既然人救上來了,我就趕回去工作了!”
“?望台上似乎沒人了?該我換班了!”
“我想起來,我應該去擦炮膛……”
水手們紛紛找了借口離開;轉瞬間,甲闆上就隻剩下萊納德和兩名獲救的少女。他滿意地點點頭,轉向少女們,打算繼續安慰她們。
“嘩!這、這是精靈火炮!真正的精靈火炮!”
“嘩!是、是火繩槍呢!……呀!不是火繩機,是真正精靈造的轉輪機,我不是在做夢吧?!”
金發少女快樂地在甲闆上跑來跑去,時不時發出驚呼和興奮的尖叫。這一場景搞得半精靈哭笑不得。
“姐姐!你适可而止啦!”看起來穩重得多的褐發少女急忙向他道歉,有些拘謹地鞠了一個躬。“抱歉呢,我姐姐太興奮了。她一直就很喜歡……呃,這些精靈制造的東西。”
“我無所謂的,如果她感興趣,就讓她看吧。”萊納德隻好如此回答。
“謝謝。半精靈閣下,您怎麽稱呼?”褐發少女有禮貌地問。
“萊納德;凱卡維,叫我萊納德就好了……”
聽到這裏,金發少女突然插了進來:“那麽,凱卡維先生,帶我們參觀這條船吧?我對那些大炮很感興趣呢!”
半精靈在心中哀歎一聲,原本準備好的那些有些殘酷的語句完全無法出口。這個開朗過頭的女孩,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啊?
“你們是不是還有什麽有錢的親戚或者朋友?在哪裏都可以。”他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
“抱歉……我想,是完全沒有呢。”褐發少女有些猶豫地回答。“這會造成困擾嗎?”
“反正總不會把我們再扔下去吧!”金發少女樂觀地勸解她。
“這倒是不會啦……”半精靈應付到,開始考慮接下來怎麽處理。她們真的是完全不曉得海上的規矩,簡直就像……就像那個人……
有句東方諺語說,“說曹操,曹操到”。正當他聯想起某人的作風的時候,“純金之煉金術士”就從舵輪艙走了出來。
當然,在這個年代,這句諺語還沒有從東方傳來。“曹操的任意門”這個魔法,尚未出現在柯曼人的魔法書中;第一個掌握此魔法的柯曼人,還在遙遠的東方做他自己的旅行……
“聽說人救上來了?怎麽我沒有得到通知?遇難者身上有沒有帶着些什麽東西?”蕾莎的問題如連珠炮般砸來,聽得半精靈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自己看吧。”萊納德知趣地讓到一旁。煉金術士急匆匆地走上前,看到兩名少女和她們那身什麽都藏不住的打扮,當即就愣住了。
“萊納德,你确定就她們兩個?沒有其他的人或者東西了?”蕾莎有些不甘心,追問道。
萊納德無奈地攤了攤手,表示确實什麽也沒有。“就算真有金币、寶石什麽的,我們也不會私藏。”
“那麽我想再搜一下她們的身,沒問題吧?”蕾莎單刀直入。半精靈點了點頭。
聽到“搜身”這個詞,少女們當即尖叫起來。煉金術士稍一沉吟,環顧四周,立刻明白了她們尖叫的原因。
“萊納德!找間空艙房!”
“是,是,尊敬的赫爾蒙特小姐。”半精靈唯唯諾諾地答應,帶着女士們來到了自己的艙房。
“你這裏好大味道。”蕾莎有些不滿的皺起眉頭。
萊納德無奈地攤了攤手:“本來是存放雜物的儲藏室來着,沒辦法。”
“我也有一份責任,畢竟是你把艙室讓給我的,讓我來想想辦法……”煉金術士沉吟起來,顯示出少見的溫柔。
難道是要幫忙打掃?萊納德心中一跳,他隻見過蕾莎穿那一套華麗的純金色服裝。換上賢淑的圍裙,也應該很合适吧……
“強烈芳香劑吧。或者,嗅覺麻痹藥水怎麽樣?都是不錯的解決方法。”蕾莎的回答徹底打碎了他的妄想。
“算了……你趕緊搜她們的身吧。”萊納德猶豫了一下,還是湊到蕾莎耳邊,低聲補充道:“順便檢查一下她們會不會是奸細。”
“奸細?這種小女孩?你腦子壞了?”蕾莎輕蔑地一撇嘴,指了指門外。“出去!”
“說得也是……真正的奸細,應該會幾乎看不出破綻吧?”反正,總不會是這樣破綻百出的吧……他如此判斷。
半精靈笑笑,退出門外,靠在牆壁上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裏面那些類似于“啊!不要啊!”“那裏不可以!”之類的尖叫徹底消失,他才重新邁進自己的艙室。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噩運還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