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港口稍微有些炎熱,但不是燥熱。
新德蘭尼亞的緯度正好處在不凍線的最北端,是一個天生的良港。和大多數這個時代新大陸的大港一樣,這座城市的港口并不算忙碌。
平常的日子裏,港内也隻停泊着十來艘大型帆船,還不夠舊大陸那些港口的零頭。
隻要不裝貨卸貨的時候,精靈大帆船“克萊昂皇帝”就泊在距離碼頭有段距離的近海中。
這條船的海兵隊長如往常一樣,躺在躺椅上,慵懶地躲在主桅大帆的陰影下面乘涼。
“真想上岸啊……”
船上的水手,大多數都去了岸上休假。他并不是不想去――隻不過,作爲海兵隊長,每天至少要有十二個小時待在甲闆上。
那是他的工作。
“真無聊啊,骨頭都快生鏽了。要等到什麽時候啊?”
男子摸了摸懸挂在右側腰間的精靈細劍,那是他最喜歡的武器。這種劍身修長而富有彈性的武器威力并不大,僅能夠在對方身體上戳洞而已,技巧和觀賞性高于實戰價值;但他卻覺得,這種武器充滿了精靈的優雅與細膩,是最适合他的武器。
他一直渴望能擁有真正精靈那樣的天生優雅與風度。
他并不是一個精靈,而是一個半精靈--和大多數海兵隊長一樣。在過去的一百多年中,随着人類對精靈港口的大規模湧入,半精靈和混血精靈成了一個龐大的種族。精靈和人類都不願接納他們,卻又無法否認這些混血兒們的優秀。大量的開拓者就出自于他們當中,這些半精靈構成了聖森艦隊和聯省艦隊的核心。
不過,即便是這種半裝飾性的武器,也足以讓他的勇名在遠海艦隊中傳揚開來。
人們都說,“刺喉者”萊納德;凱卡維(”throatpiercer” reneade caecarwy)的左手刺突,十次中有三次會刺在敵人的咽喉上。
“有人請求登艦!”消息從了望塔上傳下,傳到他的耳中。
半精靈慢慢地從躺椅上坐起來,問道:“是我們等的人來了嗎?”
“呃,有我們的水手領路。”
“那就讓他們登艦吧。小艇應該靠上來了吧?放下繩梯。”
“放下繩梯!”
很快,一個無精打采、臉上還帶着一點慌張的水手就順着繩梯爬了上來。
半精靈認出,來人是他手下海兵隊中的一員:“今天你不是該休假麽?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有人要來我們這裏……”
水手還沒說完話,小艇上就傳來一陣怒喝。
“怎麽回事?有沒有鐵制的梯子?這破繩梯太不結實了吧!”
女煉金術士的聲音,大得連了望台上都能聽到。
“這女人是誰?”半精靈皺起了眉頭。
“一個應聘的法師,還帶着……”剛爬上來的水手擦着額頭上的汗回答。
“真煩!沒有我就自行制造了!transmute,改變材質!”
随着改變材質魔法的咒語聲音,那條繩梯一瞬間就變成了黑色的鋼鐵。魔法的效果沿着繩梯直接攀上了甲闆,以繩梯爲中心造了一大塊鐵質的圓形區域。
哐、哐、哐!
聽到這腳步聲和金鐵相擊聲,所有的水手和海兵臉色都變了,就連隊長半精靈也把左手壓在了劍柄上。這要是被艦長看到,可是麻煩事。
巨大的金色铠甲爬上了鐵梯,出現在了甲闆上。在他接觸到船體的那一刻,船的吃水都深了一寸;他邁動腳步的時候,整條船都在微微顫動。
“什麽東西?”有水手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從甲闆邊拿起備用的火槍,顫抖着點燃火繩,想要先發制人。
“住手!這是魔像……”半精靈急忙開口阻攔。能造魔像的法師不多,他也沒有見過實物――但他還知道有這麽種東西存在。
但現在阻止已經晚了。
火繩早已燃到盡頭,鉛彈也帶着勁風直射而出!
“wood shape!塑木!”
還沒等半精靈反應過來,構成甲闆的巨大木闆突然豎起,攔在那彈丸之前。彈丸撞在上面,撞出一道頗深的凹槽,卻已經沒有更多的力量繼續前進。
“混蛋!不是叫你住手了麽!這魔像是法師們用來保護自己的,不要少見多怪!”在心中驚歎于對方應變之速,萊納德;凱卡維皺起眉頭,訓斥自己的下屬。
能夠瞬間将甲闆木料豎起、并且擁有魔像的法師,即便是在精靈之國聖森也算得上強力法師了啊……
“抱歉,尊敬的法師閣下,我們不是有意的。”
“這歡迎還真不友好啊。”女子的聲音從半圓形的木闆牆後面傳來,帶着一絲高傲的嘲諷。“不知這樣是否足以擔任這條船的駐艦法師?”
她一揮手,驅散了魔法效果,身邊的木闆應聲墜落,留下一些木料渣和幾個破洞。在木闆落下的那一瞬間,半精靈看到了金光閃耀的煉金術士,以及她那随着海風飄灑的齊腰金色長發。
在那一瞬間,半精靈确信,他看到了屬于他的女神。
或許這就叫做一見鍾情。
“……沒有任何問題。非常歡迎閣下您擔任鄙船的駐艦法師。”他的語氣變得十分溫和謹慎,“順便提一句,我是萊納德;凱卡維,這條船的海兵隊長。”
她用稍顯冷漠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海兵隊長……你就可以決定這件事情了嗎?”
“當然可以!我的決定就是最終決定。”她這句話的語氣讓萊納德感到有些被藐視,他二話不說就拍胸脯承諾了下來。
煉金術士嘴角滿意地一揚,自我介紹道:“蕾莎;赫爾蒙特,‘純金之煉金術士’,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非常高興認識你。”半精靈回答的這句客套話充滿了誠意,絕對是發自内心。“順便問一句,爲什麽女士您的稱号是‘純金’?似乎有點……”
“因爲每個女人都是喜歡黃金,不喜歡金屬的。”蕾莎說了個冷笑話作爲答複。“那麽就這麽定了?”
“當然,您已經是敝艦的駐艦法師了。倘若您不介意,請讓我帶你參觀一下敝艦吧。”半精靈做了一個标準的精靈禮節,左手放在胸前,身體微微前傾,将右掌送到女士的面前。
蕾莎輕輕一笑,右手指尖輕擊半精靈的掌心,點到爲止,一觸即退:“走吧。”
看着兩人走下船艙,旁邊所有的水手都搖了搖頭。和精靈的大多數船隻一樣,這條船上的普通水手大多也是人類和半精靈――而且,也很熱衷于閑聊上司的八卦新聞。
“完了。這樣就被攻陷了?”
“居然完全忽略艦長,自顧自就答應下來……我看他以後會有麻煩。”
“老毛病又發作了。隊長就這麽相信一見鍾情麽?”
“大概是有個發情期吧。據說精靈、準精靈、半精靈都有發情期……”
“這是一個動物分類學上的問題吧?”
克萊昂皇帝号是一艘很大的船。船帆是黑綠色的,因爲在特殊的防火油中浸泡過;它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出亮灰色的閃耀光芒,和黯淡的黑木船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三根巨大的桅杆指向天空,兩根懸挂着縱三角帆,前桅的那根懸挂着方形橫帆。
“這種全都是橫帆的船一般叫做‘carrack’,也就是‘三桅全橫帆船’。隻要是在順風之下,這條船的航速就堪稱世界第一!”半精靈吹噓着自己的船,不過煉金術士對這種技術問題興趣不大。
“那些帆布下面的是什麽?”蕾莎指着兩層甲闆上面的那些突起問。“火炮嗎?”
“沒錯。”萊納德答道。“上甲闆短的是6磅輕炮,這裏的是18磅長炮。”
“二、四、六、八……”蕾莎的手托住下巴,數了數。“作爲商船來說,火炮還真是多啊。加上上面的一共36門,真大手筆。這要減掉多少噸積載啊?”
“呃,減不了多少噸的,隻有12門6磅輕炮和24門18磅長炮而已。畢竟,最近哥倫布尼海和翡翠灣都不太平靜,我們精靈商船尤其受到威脅,大家都加強了武裝。讓我們下去看看艙室吧。”
萊納德急匆匆地繞開了話題,帶着蕾莎向船艙内部走去。女煉金術士想了想,臉上露出了然的表情。她擡起頭看了看桅杆頂端,那裏懸挂着翡翠貿易同盟的碧綠色橄榄枝旗幟。
“原來不是‘交叉三叉戟’呢……”她自言自語着,跟了進去。
“這裏就是船艙,分爲三層。一、二層主要是居住區,也有幾間貯存艙;三層就幾乎全是貯存艙了。”萊納德指着狹窄的過道解說道。“一般這種艙室要睡十二個或者十六個人,就把吊床挂在狹窄的艙室裏面。當然,駐艦法師可以擁有單獨的房間。”
“總共有多少人啊?還能騰出新房間嗎?”
“160人,居住艙二十二間,還勉強夠用。”
“160人……好多啊。有多少真正的聖森海兵啊?”蕾莎追問道。
“110……”半精靈脫口而出,“……呃,看起來你已經知道了?”
他額頭上冒出了微汗。這女人看起來滿粗線條的,但觀察力卻是意想不到的好。
蕾莎笑了笑,轉了話題:“那就給我準備一間甲闆上的艙室吧,這走廊魔像恐怕進不來。”
“甲闆上的艙室,恐怕……”萊納德;凱卡維暗自叫苦,所有的艙室都有人住了。大副、飯廳、舵輪艙、海兵隊……“呃,有一間,不過要明天才能夠騰出來。”
“那我今晚就回岸上搬東西吧,下面的貯存艙氣味不好,我就不去了。什麽時候啓航?”
“目前暫時還說不好,我們的貨物還沒有裝完,蔗糖的價錢還沒有降下來。”
兩人閑聊着走出船艙,剛好聽到了望塔傳來的報告。
“有人要求登艦!”
半精靈看了身旁的女子一眼,問道:“是申請什麽職位的?”
“呃,牧師吧,和我們在市場的會計一起來的。”
“這樣啊,那就快請他們登艦吧。”
蕾莎敏銳地捕捉到了半精靈說這句話時,眼中閃過的那一絲喜悅。
“真是大得驚人啊,不知道是誰造的?”
“不曉得。用黃金作爲材料的話,想必内部結構複雜得離譜,該有大量的魔法驅動部件。不過,用黃金也沒必要把黃金全部露在外面麽,這品味……”
蕾莎剛一回到甲闆上,就聽到兩個人正在議論她的魔像。那兩個人都穿着牧師袍,一個已屆中年,穿着正教主教的黃邊藍袍;另一個還很年輕,穿着見習牧師的黑邊白袍,帶着有些可笑的高帽子。他們都把所有頭發束在帽子裏面,那是正教牧師的标準打扮。
正常的反應,應該是向身邊的男子質疑這兩個正教牧師在這條精靈戰艦上出現的原因;但在聽到“品味”這個詞的同時,煉金術士就失去了自控力。
“剛才批評這魔像的,是你麽?”
聽到這充滿殺氣的聲音,看到金色的耀眼光芒順着甲闆沖過來,見習牧師和主教都反射性地退後了幾步。由于年紀大了,主教在鐵和木闆的接縫處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下。
“是你說我品味低下,暴發戶的麽?”蕾莎盯着見習牧師,一字一句地問道。在她氣勢的威逼下,整條船如同進入了寒流之中;那個金色魔像“甘達”也站起身來,仿佛正對兩名牧師虎視眈眈。
“沒有,我是想說女士您的品位很獨特。”見習牧師打了個寒噤,小心翼翼地回答。
殺氣瞬間化爲烏有,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那麽,你們兩位爲什麽會想到到這條精靈船隻上來工作?我記得精靈教會和正教會已經互相驅逐了的。”思緒恢複到了正常軌道後,她随即問出了腦海中的疑惑。
見習牧師用探詢的目光看着主教,主教正掙紮着站起身來。即便在心中對女人的善變極爲感慨,中年人還是嚴肅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因爲最近沒有人類商船要返回舊大陸,我們又必須趕緊回去述職。這條船正好因爲沒有牧師而出不了航,我們并不會和太陽神牧師相遇,也就不會有尴尬的問題。”
這個答案相當合理。但女人的直覺告訴蕾莎,在這個答案之外還隐藏了一些什麽。
“那我們應該會一起度過這次旅行了,兩位牧師。我是這條船的駐艦法師,蕾莎;赫爾蒙特。”她面無表情地自我介紹,不洩漏内心的直覺。
“我是利馬蘭主教(bishoprimaland),貝爾伯;蓋斯(belery gas)。”中年人也作了自我介紹,“而這一位,是我的弟子,諾普,還在見習期間。希望我們從此可以合作愉快。”
“願合作愉快。”蕾莎語氣一轉,“我今天可能不得不失陪,因爲我還要把東西搬到船上來。無論是作爲女人還是作爲煉金術士,我都有很多不得不帶的東西。”
她回過頭,徑直在一旁的水手之中指定了四個人。“你們,來幫我收拾東西!準備一條新小艇!”
在她的氣勢壓迫下,這一命令得到了順暢的執行。
“對了,魔像我就留在這裏了!你們都不要動它,否則觸發了自動反擊,可就麻煩大了!”扔下最後一句話後,小艇向着港口的方向而去,隻留下一船人在那裏面面相觑。
“讓這位小姐做駐艦法師……真的好嗎?”
“或許,我們該去問問凱卡維隊長……”
“沒這個必要了,認命吧。”說這句話的人,指了指萊納德所在的位置。
每個人都清楚地看到,半精靈的眼中完全充盈着高于一切的甜美愛情。
“全世界除了你,别人都不重要……我可以爲了你,毀滅世界也在所不惜……”
聽到這句話的有限幾個人,臉色都變成了死灰色。
“全完了。”
“原來我們的隊長,喜歡私下聽一些歌頌愛情的少女詩歌啊……”
“你說,這次旅程會順利嗎?”貝爾伯主教苦笑了一下。“不吉利啊!”
“這都是命運吧。”他的弟子諾普也苦笑了一下。
第二天,半精靈搬到了地下一層的水手艙。
三天後,也就是臨近夏至的6月17日,克萊昂皇帝号帶着九十名水手、七十名随艦海兵、兩名随艦牧師、一名随艦法師、一樽随艦戰鬥魔像啓航,開始了它從新大陸到舊大陸的旅程。
舞台将從自由的邊疆,轉移到受到錯綜複雜束縛的土地……
克萊昂皇帝啓航後三個小時。
在新德蘭尼亞的一間小屋内,有人用墨筆往水晶闆上正寫着這件事情。
随着筆的書寫,遠在五千公裏之外的另外一塊水晶闆上浮現出了同樣的文字。
很明顯,這兩塊水晶闆在制造出來的時候就被點化上了同步魔法效果--并被用于通信。狀态同步魔法發明迄今,已有一百五十年。由于等級實在過高,一直被當成一個沒有用處的雞肋魔法,還從未有人想到過這種用法。
“啓航了……目标登艦……很好。戰鬥力有偏差……法師一名……金魔像一個……其他和預計中一樣……嗯,就這樣的話還能應付。”
看完後,這一通訊方法的發明者将所有的墨迹擦掉,嘴角浮起一絲陰笑。
“會不會有暴風雨呢?如果那樣就省事了。”
水晶闆重新變成了透明的,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