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這裏發呆純粹是浪費時間,我們有必要下去看看!愛娜,準備降落,目标——龍骨城!”蘭德爾重新恢複了艦長的威嚴。
“是!”愛娜轉身一敬禮。
與大氣摩擦,次元歪曲護壁綻放出多彩而奪目的光華,巨大的戰艦就在這光華的映襯下緩緩降入大氣層。
不一會,位于海中央孤島上的龍骨城已經從一個小黑點逐漸變大,越來越清晰,同時也越來越讓人覺得毛骨悚然。這裏之所以叫做龍骨城,倒不是因爲城市的建築群有什麽驚世駭俗之處,而是因爲所有建築都建在一個不知名的動物的屍骨裏!這同時也意味着,那動物活着的時候比一座城市還大!
那超巨大的動物屍骨以俯卧的姿勢立于地表,城市就構築于其内部空腔。脊椎、肋骨組成了天然的遮蔽;而城市的正門就開在頭骨張開的嘴裏,似乎有機械驅動開合。那頭骨看上去有些像恐龍,但又像犀牛那樣在前方長有角,尖利的牙齒使人可以認定它生前是食肉動物,已經成爲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的海面。
看到那恐怖的骨骼,淩梅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我……不下去了,有些瘆得慌……”
蘭德爾道:“那您和愛娜做伴吧!反正愛娜必須留守戰艦。”
“交給我就放心吧!”愛娜眨眨眼睛,得意地說。
在反重力系統的作用下,戰艦穩穩停落在柔軟的沙灘上。艙門打開後,略帶鹹味的潮濕空氣撲面而來,衆人的耳畔立即回蕩起浪花拍擊海岸的聲音。
在略顯憂郁的紫色天空下,眼前的一切是從未看到過的景象:沙灘上不是黃沙,而是灰白色的沙子;海水竟然是如此清澈透明,站在遠處就能一眼看到海底,甚至讓人産生了脫guang衣服跳下去暢遊一番的yu望。水中見不到任何生物,不僅沒有遊弋的魚蝦,連海藻都沒有。如果不是不斷拍擊海岸的海浪在展示着大自然造就的磅礴氣勢,這一定是100%的人工景觀。
“啊,我不是在做夢吧?”淩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奇異景象,扭了扭自己的耳朵,感覺挺疼的——能想到用擰自己來确定是不是在做夢,就不像是在做夢的樣子,在夢裏一般都不會懷疑自己在做夢。
“是骨灰海岸和忘情海。”聖火一面說,一面俯身捧起一捧沙子,然後再傾手,任起從指間滑落。
“怎麽有這麽古怪的名字?”望着海對面的龍骨城,淩天問道。
葉穎連忙解釋說:“神庭以前住的都是些自命清高的文人和脾氣古怪的狂熱科學家,到處都彌漫着沉悶而憂郁的氣息,所以地名都起得頗爲幽怨。”
“是啊,這裏充斥着冷漠,誰都不關心别人,也不要别人關心,一派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文人們隻顧自己無病呻吟,整天哀聲歎氣;而學者們則沉溺于學術研究,根本無視這些研究是否會導緻災難性的後果。神界戰争後,好戰的鷹派取得了主導權,“保持具有極度威懾力的冷戰狀态”的“不戰而屈人之兵”思想盛極一時,就連神庭的最高領導者們也認爲這才是遠離毀滅危機的靈丹妙藥,所以才會默許軍方秘密開發足以毀滅整個宇宙的終極武器,并冠以“自衛用”的荒唐理由。也不知道自己都能一起毀滅,還能自什麽衛?”說到這裏,蘭德爾漫是鄙夷和不屑。
“哦,原來這樣……”淩天點點頭,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
“這大概也和文化背景有關吧!”葉穎歎道,“你看,這裏雖然是神界,卻絕對化的崇尚科學。在冷冰冰的機械包圍下,人們漸漸忘卻了自己曾經擁有的感情。而恰好與之相反,天國的神學至上主義,讓人們将信仰淩駕于内心之上,漸漸遺忘了真實的自我。科學與魔法,兩個極端,都是悲劇的導火索。”
淩天低下頭仔細咀嚼着這幾句話,剛想問冥府又怎樣,聖火已經在催促了:“走吧,我們趕快過海進城去看看。”
“好吧,”蘭德爾應道,按下手表上的通訊按鈕呼叫愛娜:“愛娜,放個交通工具出來!”
“OK!”話音剛落,一輛黑色的跑車已經開了下來,蘭德爾招呼衆人上車。車一入水,車輪馬上收回底部,變成氣墊船,高速滑過水面。
在龍骨城所在的島嶼登陸之後,跑車重新放下輪胎,從陰森的頭骨中穿過。雖然并不特别害怕,但無比巨大的屍骨撲面而來的壓迫感還是不怎麽好,與聖火并排坐在後排的淩天不由自主地向下縮了縮。看着巨獸的頭骨上眼部那兩個組可以供十幾人居住的巨大空洞,就連蘭德爾和葉穎也有些頸後發涼的感覺。
穿過頭骨就算進入了城市,陽光從頂部的空隙投射下來,在地面上映出脊柱的陰影,勾勒出一條筆直而寬闊的黑色道路。巨獸的骨骼爲城市撐起天然的保護傘,當年的人們還曾在肋骨之間安裝了障礙層發生器,可以用障礙層填滿肋骨間遺留的間隙,将城市置于完全封閉的狀态。
“封閉就等于安全麽?”聖火輕聲歎道。是啊,真正的危機往往誕生自被認爲是自己人的一方,再完美的保護層也抵擋不住來自内部的侵蝕。
幾人下車步行于城市中,光看那些形形色色、鱗次栉比的樓宇,就知道這裏昔日曾一度繁華無比。由于建築材料質地優異,以及龍骨的庇護,歲月并沒有在建築物上留下太多痕迹,隻有少量風化侵蝕。城市正中央,是一座人工堆積而成、表面被晶瑩的大理石覆蓋的白色平頂小山,山頂的廣場上有一組外表像古羅馬鬥獸場、卻要高大幾倍的圓形建築,顯得無比威嚴。
“那是永恒會場,神庭的最高權力機構——決策元老會的所在地。”聖火道。他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那已經是遙遠的記憶了。與這冷酷的外表相映成趣,神庭的元老會成員們也總是冷冰冰的,就連當年聯手對抗惡魔時,他們在心底裏也似乎并不是特别情願,隻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做罷了。”
“怎麽又冒出來個元老會?這裏的機構挺奇怪……”淩天嘟囔道。
聖火耐心地爲兒子解釋道:“我們三神界有着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立場,也有不同的機構設置。比如冥府是軍政分離,幾位槍戰王和冥王分管不同事務;天國是帝制,天王權力至上;而這裏則是由一群保守的死老頭組成的元老會共同商議、表決,來決定一切。”
“那麽,也就是說……這裏的決策者是一群人而不是一個人喽?”淩天接着問。
“對,就是這樣。不過有時候一群與一個又有什麽區别?”蘭德爾接過茬來說,“就拿這裏來說,并不是某個瘋子決定了要設計制造什麽威力強大的秘密武器并不遠萬裏跑到這裏來試驗,而是至少有一群人熱衷于此,甚至……這裏的大多人都贊同。”
“那太可怕了……一大群狂熱的好戰分子……”淩天苦笑道。
“不,那是沒來這裏以前的看法。”一直默不作聲的葉穎突然開口了,而且一開口就語驚四座,“我越來越覺得,他們其實也許并不像想象中那麽熱衷戰争。我認爲,他們的症結在于……哦,怎麽說呢?是某種偏執狂吧?具體說,是迫害妄想症——那種總疑神疑鬼,以爲有人要加害于自己的精神疾病。他們害怕被傷害,所以就拼命制造安全的堡壘來保衛自己、制造威力無比的武器來威懾敵人。他們想同時擁有矛和盾,甚至可能這樣也不覺得安全。可以說,他們是生存于自己制造出來的恐懼中的可憐人……”
其他人都靜靜地聆聽,直到她說完後許久,還沒人說話。最後,還是葉穎自己來打破沉默:“大家都說點什麽啊,太靜了,有點靜得可怕了。”
同樣的,人們追求甯靜,而完全的甯靜又讓人覺得可怕。是空虛讓人産生了幻覺,來自内心的恐懼比任何妖魔都可怕。
“或許有理吧……”蘭德爾說道,“剛才的寂靜讓我有些體驗到他們的感受。沉浸于自己制造出來的恐懼的人啊,如果不能爆發出勇氣,是始終無法擺脫恐懼的。記得我讀過神庭著名學者阿咯密斯的著作,對其中一段話記憶猶新:‘我們是神,同時也是科學家。我們解讀宇宙萬物的原理,然後依據這原理,将世界以我們需要的方式重新構築。我們隻相信自己的雙手所創造出的一切,隻有生活于自己制造出的人工行星上才會從心底感到平靜。’現在看來,他們的内心的确是孤獨的,同時也是脆弱的……也許他們本來是極力想擺脫戰争的,隻不過是走上極端了,以爲手握終極武器就能終結戰争,殊不知這才是帶來戰争之物。”
蘭德爾正慷慨陳辭,淩天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哎,你們看,街上怎麽有這麽多石像啊?還是裸體的。”其他人順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是挺奇怪,街上到處都立着一尊尊姿态栩栩如生的裸體雕像,男女老少,不一而足,而且完全沒有重樣的。
聖火對此一笑了之:“我早就看見了,希臘文明在這裏占了很大比例,崇尚人體并不奇怪啊!”
葉穎卻有些懷疑:“不對……仔細想想,再怎麽說,也不該有這麽多石像啊!而且有些……并不符合那種審美觀念。”
“這麽說……我也覺得蹊跷。”聖火也不太自信了。
“等等!這個是!”蘭德爾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向前飛奔,然後就呆呆站在那裏,沒了動靜。
“你看到了什麽?”葉穎大聲問。蘭德爾卻沒說什麽,而是無力地揮揮手招呼他們自己去看,其他人帶着疑問彼此對視一眼,連忙跟過去看個究竟。
地面上倒着一尊石像,摔成了兩截。
淩天不以爲然地道:“這有什麽好看?”
“天啊!”葉穎忽然神色大變,撥開他走到前面,蹲下來仔細觀察。淩天疑惑地擡頭看看父親,沒想到聖火也是眉頭緊蹙。他又看了看石像,結果還沒發現有什麽異樣:“怎麽了?你們一個個幹嘛都哭喪着臉?”
“沒人會在石像中雕會内髒吧?”葉穎拿起一個碎塊給他看,還辨别着地上的其他碎塊:“這是肝髒,那是肺,那是……”沒等她指完,淩天就湧起強烈的嘔吐感,趕忙攔住她:“求求你,别說了!”他打心眼裏佩服葉穎的勇氣,殊不知葉穎的膽大遠遠超乎他能想象,不僅能手持鮮血淋漓的内髒還談笑自如,還曾從死人堆中穿梭,也是一樣毫無畏懼。
這并非石像,或者說,這以前并非石像;因爲它曾經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聖火一言不發,踢開路邊一棟建築的門,然後走了進去,又馬上倒退了出來。望着他緊繃着的臉,其他人都有不祥的預感,看過之後,心情如同預期一樣完全“姓陳名到底”,出現了半天沒人說話的僵局。
“說、說點什麽吧!”
“有什麽好說的?在預料之中,又太出乎預料之外……”
“是啊!乍看平凡,可越看越覺得惡心!”
“爲什麽會這樣?爲什麽?”
“爲什麽?這還用說?自己的武器毀滅了自己,一場悲劇而已。”
沒有必要記錄哪句是誰說的,隻需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就行了。那棟建築是一座民宅,一家三口正坐在飯桌前用餐。男主人正舉起湯匙送入口中,不過他再也咽不下那口飯了,因爲他變成了整塊的石頭。女主人微笑着,端着盤子從廚房走進來,而現在,盤子裏香噴噴的飯菜隻剩下一小撮黑炭模樣的粉末。一個小男孩像是不滿意飯菜,搖晃着身子、嘟着嘴不肯吃,可他卻哪裏知道,那是他最後的一餐,不吃就再也沒有機會吃。飯桌旁邊,還有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蹲在地上,張着嘴吐着舌頭向主人獻殷勤,這姿态也被固定下來,成爲永恒……
如果這些是藝術大師精心雕刻的石像,那絕對稱得上是巧奪天工的傑作,可惜不是。
此類景象,越是平凡,越是觸目驚心。
這一家人,還有街上那些人們,以及建築物中更多等待被發現的人們,他們都在自己的正常生活中、在不經意間變成了石像。他們還維持着正常生活裏最後瞬間的姿态,也許直到死亡最終降臨,他們都還沒有所覺悟。
幾個人已經明白,神庭沒有高等生命反應,是因爲神庭已經沒有了任何有智慧的高等生命。動物、植物,花鳥魚蟲……一切都随着那武器的爆發而消散了,也許隻有最容易被忽視、最低等的微生物還僥幸存活,數量也不是很多。石像裸體,不是什麽崇尚人體美,隻是因爲,服飾并沒有變成石頭,因而随着歲月的流逝而腐朽消失了。神庭,空餘星球又有什麽用?就像聖火說的那樣,“神庭并沒有失落,而是……毀滅了。”當所有人的生命都無聲無息地消失後,被稱作“神庭”的,就已不複存在了,隻有一片死寂的神星作爲這場悲劇的見證者,還孤零零地飄浮于宇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