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部堂,你把末将召到柴關,是有什麽吩咐嗎?”看到張大少爺那副病恹恹奄奄一息的模樣,陝甘軍隊指揮權已經被張大少爺移交給陝西總兵吳自勉的洪承疇忽然想到了什麽。激動之下,洪承疇連聲音都難免有些顫抖,滿壞期盼的問道:“部堂大人,你如果有什麽命令請直說,卑職一定奉命行事。”
張大少爺沒有直接回答,先是讓張石頭把自己從病床上攙起來,坐到一張半斜的躺椅上,又讓張石頭拿來一床被子給自己蓋上,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張大少爺這才有氣無力的問道:“彥演兄,天啓六年,你還在擔任正五品的兩浙承宣布政使司參義閑職的時候,你可知道,是誰向朝廷舉薦,破格任用了你擔任這陝西巡撫?”
“是九千歲在朝廷上舉薦的。”洪承疇小心翼翼的答道:“不過朝廷上有傳言說,是部堂你在九千歲面前力薦卑職,九千歲最信任部堂,這才做出了這個震驚朝野的決定——就是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
“不錯,确實是我在父親面前力薦,父親這才向皇上推薦了你接替胡廷宴擔任陝西巡撫。”張大少爺坦然承認。話說到這步,洪承疇趕緊離席下拜,恭敬說道:“卑職多謝部堂大人賞識,知遇之恩,卑職末齒難忘。”
“不用謝,爲國舉賢,是臣子應盡的本分,再說沒有父親的老臉在朝廷上放着,就憑我,也沒辦法把你推到這個位置上。”張大少爺無力的擺擺手,又凝視着洪承疇,緩緩說道:“彥演兄,你可知道,我其實很後悔這個舉薦,你,太讓我失望了。”
“啊——?”洪承疇做夢也沒想到張大少爺說話這樣的不客氣,傻眼之下,洪承疇難免有些臉紅起來——自己明知道是張大少爺力薦、自己才有機會連升四級,從一個有職無權的五品小官搖身一變,變成了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這是何等的恩情與提攜?可是張大少爺擔任宣大總督期間,還有張大少爺升任五省總督之後,自己又幹了多少對不起張大少爺的事?給張大少爺制造了多少麻煩?忘恩負義至此,難怪張大少爺要公開表示對自己的不滿了。愧疚之下,洪承疇隻能紅着臉說道:“卑職是有一些事很對不起部堂大人的知遇之恩,愧對部堂大人了。”
“你誤會了,我不是在指責你把亂賊趕到山西的事,也不是指責你在我剛接任五省總督時的所作所爲。”張大少爺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微笑說道:“平心而論,換成我是你,如果朝廷給我派來一個小十幾歲的年輕上司,我心裏也不會平衡,這是人之常情,我不會責怪你的。”說到這,張大少爺收起笑容,嚴肅說道:“真正讓我十分不滿的,是你的剿賊不力!——你自己也應該清楚吧,你接任陝西三年以來,在朝廷裏已經有多少禦史言官參你和孫閣老剿賊不力?又有多少禦史言官彈劾你們空耗國資,勞師不動?”
洪承疇老臉再度一紅,剛要不服氣的辯解時,張大少爺卻用力一揮手,武斷的說道:“不要和我解釋什麽客觀原因,也不要說陝甘地大,亂賊難覓——陝甘再大能有我大明的海疆大?爲什麽四千戚家軍就能讓我大明海疆倭寇滅迹?也不要對我說缺糧少饷,當年我北伐鞑靼和奇襲盛京,放目皆敵,兩場大戰殲敵數十萬,又有什麽糧草和軍饷?嘉靖四十年第七次台州大戰,戚家軍斷糧半月,隻能以樹皮草根充饑,照樣殺得倭寇潰不成軍,以不到百人的傷亡殺敵數十倍!别人都能做到,爲什麽你就做不到?!”
“卑職無能,請部堂大人責罰。”洪承疇垂頭喪氣起來——自己确實是沒辦法和這些變态相比。張大少爺咳嗽了一陣,放緩語氣說道:“彥演兄,我并沒有責罰你的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人生良機難得,好不容易抓住一次,就得要把握好!過這個村,下次就别想有這個店了!”說罷,張大少爺又無力的問道:“彥演兄,我想,你也不願做胡廷宴第二吧?”
“部堂大人教訓得是,卑職今後一定用心當差,全力剿賊,力争早日平定陝甘,剿清亂賊,上報國恩,下不負黎民之望,更不會辜負部堂大人的知遇之恩!”洪承疇鄭重答道。張大少爺有氣無力的點點頭,接過張石頭遞來的湯藥,一邊慢慢綴吸着,一邊咳嗽着說道:“有這個心就好,不過你也别太自責了,先前的陝甘剿賊戰事不順,責任也不是完全在你身上,你的頭上還有孫閣老,閣老他愛惜百姓,不肯輕開殺戮,這才拴住了你的手腳。唉,當年我如果不是想着攻守兼備找平衡,建議朝廷複用老成持重的孫閣老主持陝甘,以你的膽量魄力、銳意進取,又怎麽會有那麽多掣肘?”
“張好古是想挑撥我和孫閣老的關系?”洪承疇有些醒過味來。張大少爺察言觀色,看出洪承疇的心思,便又說道:“彥演兄,你是不是在認爲——我是在挑撥你和孫閣老的關系?”
“卑職不敢。”洪承疇口是心非的答道。張大少爺把藥碗遞還張石頭,咳嗽着說道:“你用不着掩飾,我這些話,是有些挑撥離間的嫌疑,不過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我真沒有挑撥你和孫閣老的企圖,我隻是在爲陝甘戰場沒有了孫閣老的将來做準備。”
“大人是在爲陝甘戰場沒有了孫閣老的将來做準備?什麽意思?”洪承疇隐約明白張大少爺的意思,卻不敢明說,隻能是試探着問道。張大少爺淡淡一笑,答道:“彥演兄,大家都是爽快人,在我面前說話,用不着拐彎抹角——你心裏也應該很清楚,丢失西安重鎮,城中百姓飽受亂賊荼毒殘害,爲了向天下人交代,朝廷總是得找一個人來背這口黑鍋的!而這個人,據我分析,很可能就是孫閣老!當然了,你也有可能當上這個替死鬼!”
洪承疇不敢說話了,心裏則七上八下,揣揣難安。張大少爺又是一笑,咳嗽一聲說道:“用不着擔心,你是我向父親舉薦的,又是我父親向皇上力薦才被破格提拔的——爲了我們父子不被天下人打臉,我們怎麽都得保你。”洪承疇大喜過望,趕緊向張大少爺磕頭說道:“卑職多謝部堂大人保全,也多謝九千歲保全。”
“先不用謝,聽我說完。”張大少爺搖頭,又緩緩說道:“孫閣老德高望重,深得軍心,爲了剿賊大計,他如果能保全,我也會力争保全。但如果真的保不了,我也得爲将來的陝甘剿賊大業做準備了,我可不想要楊鶴和胡廷宴之流的廢物來陝甘充數——明白了不?我的陝甘總督彥演兄!”
“陝甘總督?”洪承疇吓了一跳,趕緊磕頭說道:“卑職不敢窺測高位,請部堂大人收回此言。”說罷,洪承疇又小心翼翼的說道:“再說了,丢失西安,卑職也有一些責任,朝廷也不會答應……。”
“有罪責,将功贖罪不就行了?”張大少爺淡淡說道:“彥演兄,你的運氣真的不錯,剿滅陝甘亂賊主力的戰事已經進行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我又偏偏病了,郎中說一定得要靜養半月以上,不可繼續操勞。我打算回漢中去養病,在這個戰場上,除了我之外,就數你的官職最高,理應在我接過全軍指揮之權,指揮全軍剿滅殘餘亂賊!被我們包圍的亂賊軍隊足足有十萬之巨,你如果能将這十萬亂賊殲滅,不僅丢失西安的責任不會再被朝廷追究,一些不敢想的東西,基本上也可以到手了。”說到這,張大少爺又是一笑,問道:“明白了嗎?彥演兄,這次,不要再讓我失望,也不要再讓我的父親丢臉了。”
“大人是說,要把陝甘軍隊的指揮權全部交給卑職?”盡管已經隐隐猜到了張大少爺的意思,可是在張大少爺親口說出來後,洪承疇還是激動難當。張大少爺微微點頭,糾正道:“不光是陝甘軍隊,還包括四川秦良玉總兵的白杆兵,還有我的嫡系屠奴軍,一并委托給你指揮——屠奴軍是我的命根子,彥演兄,你可要好好用他們噢。”
“卑職,卑職……。”洪承疇激動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屠奴軍啊!那支橫掃天下百戰不敗無敵手的屠奴軍啊!竟然就這麽交到了自己手裏!自己有了這支軍隊,不要說區區十萬亂賊,就是來上二十萬、三十萬,還不都是小菜一碟?!
“部堂大人,茲事體大,卑職德薄才少,還望大人三思。”盡管快被這個天上白白掉下來的超級大餡餅給砸暈了,但清醒過來後,洪承疇還是謙虛了起來。張大少爺則無力的一揮手,答道:“不用三思了,我也考慮得很仔細了,眼下能夠接替我指揮全軍剿滅殘餘亂賊的,也就是你了。再說了,你是我向父親舉薦的人,也該給你一個機會,證明我的目光無差了。”
“既然大人堅持,那卑職就不敢推托了。”象征信的謙虛了一句,同樣很有進取心的洪承疇趕緊向張大少爺雙膝跪下,抱拳鄭重說道:“請部堂大人放心,卑職絕不辜負你的期望與九千歲的信任,十萬亂賊,一個都跑不了!大人的屠奴軍,卑職也一定會慎重使用,将他們一人不少的還給部堂大人!”
“很好,那我就可以安心回漢中去養病了。”張大少爺有氣無力的點頭,咳嗽着說道:“一會召集衆将宣布這個決定後,我今天傍晚就走,屠奴軍我隻帶走五百人,剩下的就全拜托你了,狙擊隊我也給你留下,他們個個都是千挑萬選、價值等金的精銳中的精銳,你可要好好保護他們,别讓他們上陣沖鋒,讓他們在背後放冷槍狙殺賊頭才是正道。”
“是,請部堂大人放心。”洪承疇欣喜若狂的答應。張大少爺又提醒道:“彥演兄,朝廷有明文規定,新式火槍隻許屠奴軍裝備,你可要記好了。”
“卑職明白,大人請放心。”洪承疇知道張大少爺是在提醒自己不準打新式火槍的主意,趕緊心領神會的答應。見張大少爺不再說話,洪承疇便試探着問道:“大人,十萬亂賊已經被我軍重重包圍,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倘若亂賊頭目提出投降,卑職又該如何是好?請大人示下。”
“這個你看着辦吧。”張大少爺輕描淡寫的說道:“戰場之上,軍情瞬息萬變,我也不能給你硬性規定,限制你的拳腳。不過你要記住,這些亂賊八九成都是來自陝西災區,招降之後,将來還要把他們逐回原籍,所以你即便招降他們,也要确保他們将來有糧可吃,有衣可穿,不緻降而複反,勞而無功——要是這些亂賊象以前一樣,降而複反,勞而無功,朝廷追究下來,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麽幫你說話了。”
“大人的意思是……?”洪承疇本來還想追問。張大少爺卻又猛烈的咳嗽起來,咳得是臉青嘴白,上氣不接下氣,張石頭趕緊一邊給張大少爺錘背,一邊大叫道:“快來人,少爺的病又犯了,快傳郎中,郎中!”見此情景,洪承疇也隻好乖乖閉嘴,退到一邊去看親兵郎中搶救重病垂死的張大少爺了。
折騰了許久,張大少爺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後,立即下令升帳點将,當衆把全軍指揮權移交給洪承疇,勒令衆将聽從洪承疇指揮,用心任事,爲剿滅殘餘亂賊貢獻力量。秦良玉母子和明軍衆将雖然很奇怪張大少爺的這場病怎麽來得這麽快,可是看到張大少爺奄奄一息的模樣,又聽說張大少爺是積勞成疾舊病複發,也都沒做多想,一起恭敬答應,馬祥麟還悄悄對老婆張鳳儀嘀咕了一句,“夫人,你看這張部堂身體差成這樣,小妹如果跟了他,真沒問題嗎?”
………………
恭敬送走了張大少爺,心花怒放的洪承疇立即派出信使抄小路傳令,将張大少爺把全軍指揮權全部移交給自己的消息通知了陝甘軍隊,并且命令這幾天一直騎在自己頭上拉屎撒尿的吳自勉嚴密封鎖大小道路,還有在四月初二正午出兵,配合宣大軍隊與四川軍隊向亂賊軍隊發動總攻。到了四月初二這天,士氣高昂的明軍隊伍依令出擊,同時從廢丘關與柴關出兵,向困在其間的亂賊主力發起總攻。一番血戰下來,明軍大獲全勝,殺敵接近五千,自身損失卻相當微小。其後兩天,穩操勝券的明軍連續兩天發動強攻,斬獲累累,亂賊軍傷亡慘重,屍滿溝渠。
連續三天大勝,穩定了軍心又鞏固了自己的指揮權威,到了第四天,洪承疇鑒于亂賊主力拼死抵抗,自軍的傷亡數字也逐漸上去,便迅速改變策略,改強攻爲封堵,以饑餓折磨敵人消弭敵軍士氣,以便将來以最少代價獲取勝利。而亂賊軍隊在十餘天中連續數次突圍慘遭失敗後,在西安城中搶掠而來的軍糧徹底告罄,士卒疲憊饑餓不堪,人皆相食,殘軍接近崩潰。面對如此困局,王自用、吳延貴與馬守應等殘存的幾個賊頭再次派出使者求見洪承疇,懇求洪承疇允以投降保命。這麽一來,張大少爺最害怕的棘手問題,也終于落到了洪承疇手中…………
“到底接不接受亂賊投降呢?”盡管亂賊軍隊提出的條件已經十分簡單——隻要能夠活命,那怕坐牢受審都行,但洪承疇和張大少爺一樣,同樣考慮到了接納這些亂賊投降後的善後問題,“這些亂賊都是造反作亂的老油子了,現在走投無路了向我投降,接受他們投降,他們走出了這個山谷又重新造反,朝廷和張部堂追究起來,倒黴的人就肯定是我。而且就算他們沒有立即造反,可陝甘饑荒嚴重,各地駐軍還有許多人吃不飽飯,上那裏去找這麽多糧食喂飽他們?吃不飽飯,把他們逐回原籍還不是得繼續造反?到時候朝廷和張部堂責問,倒黴的人還得是我!可如果不接受他們投降…………。”
盤算到這裏,洪承疇陷入了矛盾,有心想拒絕這些亂賊投降吧,又擔心亂賊走投無路下拼個魚死網破,造成自軍的巨大傷亡不說,萬一不慎讓這些亂賊突圍成功,把煮熟的鴨子放跑,那自己可就真是得學左良玉到張大少爺面前負荊請罪了,而且已經有了些指望的陝甘總督職位,這輩子隻怕也要永遠和自己說再見了——張大少爺的話說得多對?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可要是接受了這些亂賊的投降,殘餘的八九萬亂賊士卒和他們的家眷又怎麽安置?自己上那裏去找那麽多糧食安撫他們去?出了事誰來替自己扛這個責任?
反複盤算着,一個念頭忽然浮現到了洪承疇的腦海中——白起!剛開始想到這個念頭,就連洪承疇自己都吓了一跳,做夢也沒想過自己竟然産生這樣的念頭,可是就是在洪承疇努力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趕開時,三月三十那天張大少爺向他交代的話不由又在他腦海中回蕩起來,“要是這些亂賊象以前一樣,降而複反,勞而無功,朝廷追究下來,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麽幫你說話了。”同時一個新的念頭也逐漸浮現在了洪承疇腦海中,“張部堂年紀輕輕就能當上五省總督,除了有一個好幹爹之外,主要不就是因爲他的戰功麽?沒有他在盛京漠北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就算九千歲再怎麽力挺,皇上和朝廷也把會把五省軍隊交給他吧?就算是九千歲自己,恐怕也沒這麽大的膽量把半個朝廷的家底交給張部堂吧?”
是夜,洪承疇的帥帳燈火徹夜未滅,到了第二天上午、同時也是大明天啓九年四月十八日上午,洪承疇升帳召見亂賊使者,決定接受殘餘的八萬兩千餘名亂賊士卒及他們的家眷婦孺投降,條件則是亂賊軍隊必須無條件放下武器,然後再由明軍重兵押往陝西,按籍貫逐回原籍。亂賊使者回禀吳延貴、王自用和馬守應等賊頭後,衆賊頭雖然心有疑慮,但也無可選擇,隻能乖乖接受洪承疇的條件,全體放棄武器,向洪承疇納降。
兩天後的四月二十一夜裏,用僅可勉強糊口的簡單口糧讓亂賊降兵放松警惕後,一件永遠銘記于大明史冊的大事在廢丘關外發生——陝西巡撫洪承疇親自指揮嫡系軍隊,将無條件投降的八萬兩千一百九十三名亂賊降兵及其家眷,盡數屠殺!僅有四名羅汝才的美貌妻妾得以幸免,被出了名好色的洪承疇私納爲妾。一夜之間,廢丘關南側的山谷中血流飄杵,屍積如山,曾經在曆史上因爲屠殺王左桂降軍而聞名的洪承疇,也在這一夜之間将自己的名字更爲響亮傳遍朝野内外,震驚華夏大地!
消息傳到漢中,正在漢中城中養病的張大少爺當衆大哭三聲,昏厥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