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張大少爺這個兇神惡煞在,和魏家父子穿一條褲子的廣平知府賈應璧又沒有膽子學海筆架頂撞上官,魂飛魄散的魏堂父子也就沒了依靠,隻能老老實實的向趙振業交代了自家與魏忠賢的所謂親戚關系——被張大少爺的烏鴉嘴說中,土财主魏堂父子還真不知道魏忠賢本是姓李,隻知道自家是三代之前從肅甯遷來,便以爲魏忠賢是自家同宗,平時沒少打着魏忠賢親戚的招牌魚肉鄉裏,欺淩百姓,地方官員又沒有膽子去查究魏忠賢到底有沒有這個親戚,魏堂父子得寸進尺之下,也就益發認爲自家真和魏忠賢沾親,繼而又和張大少爺這個朝廷新貴沾親。
弄明白了這點,早就想收拾魏堂父子的趙振業當即下令将魏家父子收監,押往京城受審,魏家父子拼命磕頭求饒,賈應璧不敢作聲,倒是張大少爺懶得小題大做,給魏家父子開出兩個選擇,一是罰銀三千兩交與邯鄲縣衙赈濟窮苦百姓,另外父子倆各自杖責三十,二就是押往京城,交鎮撫司嚴加審訊。魏家父子當然願意選擇第一個,隻是魏堂老頭年紀太大,怕是挨不了三十大闆就得蹬腿,張大少爺很爽快的又提出讓魏堂再交三百兩銀子,就可以讓魏堂之子魏嶽代爲受責。魏堂當然答應,魏嶽雖然反對,但禁不住父親和廣平知府賈應璧的恐吓,最後還是乖乖的答應了這個條件,在邯鄲百姓的歡呼聲中被打得屁股大腿一起開花,血肉模糊,從此也收斂了許多不提。
匆匆辦理完了這個案子,趙振業将張大少爺引進後堂,先行知縣拜見總督之禮,又解釋道:“張部堂,不是下官故意不去城外拜見于你,而是确實公務纏身,所以才打算辦完了案子再去拜見,共叙同年之誼,失禮之處,還望部堂恕罪。”
“趙年兄你客氣什麽?區區小事,何足挂齒?還有,别叫什麽部堂了,生分!你我是同科進士,就以同年互稱吧。”張大少爺大笑着攙起趙振業,親切的問道:“年兄,聽你的口音,好象和我一樣都是山東人吧?山東那裏的?”
“張年兄所言不差,小弟一家世代居住在山東青州府的顔神鎮。”趙振業老實答道。張大少爺大喜,“好,那咱們就不僅是同年,還是同鄉了。”說罷,張大少爺又好奇問道:“在新兄,你怎麽到現在還是一個七品知縣?我沒記錯的話,咱們那一科的好象混得都不錯,基本上當一任知縣就往上升了,以你的政績,不應該不夠資格升官吧?”
“說了不怕張年兄笑話。”趙振業苦笑着解釋道:“一任三年下來,吏部給愚弟的考核評語确實都是優等,準備升湖州通判的,可因爲戶部堂官馮閣老的公子到邯鄲遊玩時,愚弟沒去給他磕頭送銀子,也沒讓驿站出錢招待他,惹惱了馮閣老的公子,随便找個禦史一本參上去,小弟的六品就泡湯了。還好吏部尚書是咱們的座師,吏部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總算是保住這個七品縣令。”
“他娘的,又是馮铨這個老不死的搞鬼!”張大少爺勃然大怒,假惺惺的叫嚷道:“年兄你别急,把事情的前後經過告訴我,我這就給父親寫信,請父親去收拾那個老不死!”趙振業大笑,趕緊謝絕張大少爺的好意,表示自己并不在乎官職高低,隻要能爲一方百姓造福,也就心滿意足了。張大少爺又假惺惺的堅持了幾句,趙振業當然拒絕,最後張大少爺也隻好由他去了。
身爲張大少爺的同年,趙振業當然得設宴款待張大少爺,雖說趙振業已經提前言明隻能拿蘿蔔白菜款待張大少爺,故作清廉的張大少爺當然也不會嫌貧愛富,高高興興的接受了趙振業的邀請。趙振業的黃臉婆妻子去做飯的時候,張大少爺乘機開始試探趙振業有沒有興趣到自己麾下效力,可趙振業并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先問了張大少爺一個問題,“張年兄,小弟聽說朝廷是最先在陝西推行攤丁入畝,遭到失敗後,馬士英馬大人又在大同搞了一次,終于獲得成功,不僅給百姓減輕了負擔,還給朝廷增加了收入,後來朝廷下旨,讓馬大人官升宣大巡撫,在宣大全面推行攤丁入畝——年兄你剛剛從宣大總督任上下來,不知對此有何看法?”
“攤丁入畝?”張大少爺皺起了眉頭,這也正是張大少爺與各級官員聯絡感情時最爲敏感的一個問題——攤丁入畝傷害的是官員士紳的利益,得益的是普通百姓和國家,滿朝文武反對者十占七八,那怕是許多清流廉吏都對此十分不滿,這麽一來,張大少爺如果流露出全力支持攤丁入畝新政的态度,隻怕這即将到手的人才就又要飛了。遲疑之下,張大少爺隻能模棱兩可的答道:“攤丁入畝,對朝廷和百姓來說,還是有一些好處的,隻是這其中還有許多牽礙,馬士英行事,也太操切了一些,所以得慎重行事……。”
“張年兄,這話小弟可就不同意了。”趙振業嚴肅說道:“攤丁入畝對朝廷和百姓來說,豈是隻有一點好處?依小弟看來,這完全是大明中興的一劑最好良藥!天下土地,不交稅不納賦的各地藩王與官員士紳三占其二,僅有三中之一是在百姓手中,全天下的稅賦,也大半落到百姓頭上,就這,這些不交稅的官員士紳還在拼命兼并田地,仗着免稅特權想方設法剝奪百姓土地。長此以往,天下土地都落到了官員士紳手中,百姓無田可耕,無錢納稅,朝廷還拿什麽治國,還拿什麽養軍?”
說到這,趙振業頗有些失望的看了一張大少爺,輕歎一聲說道:“探花郎,下官一直以爲滿朝文武之中,或許有很多人不理解這條新政給朝廷和百姓帶來的好處,但你絕對明白!可現在看來,唉,難怪馬大人在宣大一直阻力重重,在朝廷裏也備受攻擊……。”
“在新兄,你誤會我了。”張大少爺放下心來,微笑說道:“在新兄可曾知道,馬瑤草在宣大推行攤丁入畝時,是誰派出軍隊保護他的安全,幫助他強迫官員士紳交稅?在新兄又可曾知道,去年曾經有九十多名官員聯名彈劾馬瑤草,是誰在朝廷裏力保馬瑤草,幫助他逃過了這次大劫?”
“是誰?”趙振業狐疑問道。張大少爺笑而不答,趙振業猛然醒悟,眼睛一亮問道:“難怪就是中正兄你?”張大少爺微笑點頭,又苦笑道:“在新兄切勿見怪,隻因這攤丁入畝新政太過敏感,兄弟我又手握五省兵權,本就很犯猜忌,所以在這個問題了,是說什麽都不敢輕易表态,隻能暗中支持瑤草兄了。”
“哎呀呀。”趙振業大喜過望,站起來拱手說道:“小弟不知中正兄苦衷,言語冒犯之處,還請中正兄多多恕罪。”張大少爺笑着擺手,連說不介意。趙振業又一把抓住張大少爺的手,懇求道:“中正兄,小弟有一事相求,還望中正兄看在同年份上,千萬答應。”
“在新兄請說,隻要小弟能夠辦到,就一定盡力。”張大少爺拍了胸膛。趙振業握着張大少爺的手懇求道:“實不相瞞,自大同推行攤丁入畝取得成功後,小弟就曾上表朝廷,請求在邯鄲試行此政,如果在邯鄲也推行成功,便可在北直隸全面推行,無奈奏章送上朝廷之後,卻是泥牛入海,至今未見回音。小弟我知道中正兄你在朝廷裏位高權重,不管是内閣還是司禮監都可以的遞得上話,小弟鬥膽懇求中正兄助小弟一臂之力,上一道奏表對朝廷說說,讓小弟在這邯鄲試行這攤丁入畝新政。”
“在新兄啊,我總算是明白了,爲什麽你的官升不上去了。”張大少爺苦笑說道:“竟然敢主動上表請求推行攤丁入畝新政,膽子夠肥!你那道奏章,也八成是被北直隸巡撫或者總督衙門給墨了——他們怎麽會容認在北直隸也出現攤丁入畝這種歪風邪氣?”
“中正兄說話可真幽默,不過也是事實,對那些官員來說,小弟的所作所爲,确實是真真正正的歪風邪氣。”趙振業也是一聲苦笑,又急切問道:“中正兄,那小弟說的事呢?你能不能幫上忙?”
“幫你對朝廷說,在邯鄲推行攤丁入畝——不行!”張大少爺斬釘截鐵的答道。趙振業一楞,正要再問時,張大少爺卻又笑道:“不過舉薦你爲陝西通政使司參議,讓你在陝西全面推行攤丁入畝,我倒是應該能辦得到的。”
“什麽?”趙振業徹底傻了眼睛,驚訝問道:“小弟我才七品,怎麽可能連升四級,當上陝西布政使司參議?”
“洪承疇當三品巡撫前,不也是個五品嗎?”張大少爺淡淡說道:“先不說朝廷推行攤丁入畝正在用人之際,就是沒有這個由頭,我求父親給你連升四級,估計父親也會給我這個面子的。”趙振業張大了嘴,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張大少爺一笑說道:“怎麽?在新兄不信?那小弟這就讓師爺當着你的面,給我父親寫信。”
“不……,不是不信。”趙振業半天才從驚喜中回過神來,正要說自己才寡德薄不堪大用。房門卻忽然被人匆匆敲響,廣平知府賈應璧在門外戰戰兢兢的叫道:“張部堂,陝西那邊有緊急軍情奏報朝廷和你,信使途經邯鄲驿站,聽說你在邯鄲城裏,就把給你的塘報送來了。部堂,卑職能進來說話嗎?”
“進來吧。”張大少爺最關心的就是軍情,趕緊親自打開房門。凍得臉青嘴白的賈應璧躬身進門,也不敢馬上走到爐火旁取暖,而是雙手把塘報捧到張大少爺面前。張大少爺接過迅速打開,隻看得幾眼,臉色就難看了下來,趙振業小心翼翼問道:“張年兄,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就是西安城被亂賊攻占了。”張大少爺故作輕松的回答。旁邊的趙振業和賈應璧卻大吃一驚,異口同聲說道:“怎麽可能?孫閣老和洪中丞同時坐鎮西安,亂賊還能拿下西安?”
“孫閣老沒在西安,洪承疇中了亂賊的調虎離山奸計。”張大少爺翻看着塘報,苦笑說道:“和我預料的一樣,亂賊圍攻平涼府果然是佯攻,誘使洪承疇出兵救援,然後再且戰且退誘使洪承疇的主力進一步遠離西安,然後亂賊李自成忽然迂回到洪承疇背後,奇襲西安城……咦。”說到這裏,張大少爺忽然發現不對,因爲在軍情塘報上說得很清楚,李自成之所以能夠順利攻下西安,主要是因爲有提前混進城裏的亂賊内應打開城門,西安兵備佥事朱一馮和知府鄒嘉生措手不及,這才雙雙城破身死——在張大少爺的印象中,曆史上陝西農民起義時,起義軍好象從來沒有用過類似的手段——倒是張大少爺的死對頭建奴軍隊對此是駕輕就熟,屢試不爽。
“部堂,出什麽事了?”趙振業和賈應壁又是一起問道。張大少爺搖搖頭,“沒什麽,想起了一個戰場上的老朋友,看來這次西安淪陷,他的出力不小。”說罷,張大少爺把塘報折好,揣進懷中,又笑道:“在新兄,本來想和你多聊幾天,看來不行了,明天新兵一到,我就得立即出發,剛才對你說的事,就這麽定了,等我光複了西安,你就來西安和我會合吧。還有賈知府,今天的事你也别擔心,我沒責怪你的意思,隻是你以後行事,多爲大明百姓想想就行了……。”
………………
别看張大少爺在趙振業和賈應壁面前說得輕松,可是在趙振業家中用了粗茶淡飯回到城外軍營後,張大少爺立即讓史可法代筆,以五省總督的名譽給孫承宗和洪承疇送去一道命令,讓他們能奪回西安就奪,如果短時間拿不回來,就千萬不能戀戰,無謂折損兵力,得馬上撤回華州和華陰一帶休整,等待自己的援軍抵達再光複西安不遲,同時還可以在關鍵時刻協助河南巡撫楊作楫死守潼關,堵死亂賊竄入中原的道路。而張大少爺的這條命令雖然是爲了穩固大局着想,宋獻策聽完張大少爺口述的命令後,卻立即說道:“東家,不用浪費力氣了,孫閣老不會聽你這個命令的,而且這條命令送過去,說不定還會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張大少爺陰沉着臉不說話,正在奮筆疾書的史可法則擡起頭來說道:“宋先生,不至于吧?張部堂是五省總督,孫閣老雖然德高望重,但也是張部堂實際上的下屬,張部堂憲令,他怎麽會不聽?又怎麽會适得其反了?”
“壞事就壞在這德高望重四個字上啊。”宋獻策歎道:“孫閣老是什麽人?當今萬歲的老師,還曾經當過東閣大學士、兵部尚書、遼東督師和陝甘督師,那一個官職比東家的官職小了?這次朝廷任命東家爲五省總督統轄孫閣老,孫閣老心裏肯定不服就算了,現在陝西第一重鎮又在孫閣老手裏丢了,孫閣老又怎麽會聽從東家的命令,撤回華陰協助河南軍隊堅守潼關?他就不怕被别人恥笑?所以我敢打賭,東家這條命令就算及時送到了孫閣老手裏,孫閣老也絕對不會聽,隻會鐵了心拿會西安。”
說到這,宋獻策一攤手,無奈的說道:“更麻煩的還在後面,這條命令如果送到了孫閣老手裏,那麽孫閣老即便意識到應該退守華陰一帶待援才是上策,也可能會錯過退守機會,繼續強攻西安,以期挽回顔面。”
“憲之,憲令不用寫了,宋師爺說得有道理,這條命令隻會适得其反。”張大少爺有氣無力的收回命令。史可法楞了半晌,也終于放下了筆——跟在張大少爺身邊一年時間,史可法也終于變得會體察人情世故了一些。而且這次擅長固守的孫承宗一反常态親自率軍剿賊,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也擺明了孫承宗是在賭氣出擊,準備用幾場大勝來挽回顔面,再加上洪承疇也冒險出擊,這才導緻了西安淪陷的局面。
“河南巡撫楊作楫這個人,你們有誰清楚他的情況?”孫承宗那邊不敢冒險下令,張大少爺隻能把主意打到河南軍隊頭上,問道:“還有河南軍隊的情況,你們知道多少?”
見識一般的史可法茫然搖頭,宋獻策則答道:“東家,我以前四處遊方算命的時候,倒是在楊作楫治理的河南呆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就我的印象,楊作楫還算一個比較稱職的巡撫,河南連年幹旱蝗災,災民卻一直沒鬧起來,主要原因就是他治理下的河南還勉強算政通人和,朝廷每次發放的赈糧,多多少少也能落到災民手裏一些,由此可見,他也許還算一個好官,也比較得民心。至于河南軍隊,那你就提都别提了,每年六兩銀子軍饷還經常欠饷斷糧的地方軍隊,能有多少戰鬥力?更糟糕的是,河南就沒有一個總兵官,各地軍隊缺乏統一領導,估計楊作楫真正能調動守關的軍隊,也就是河南府的軍隊了。”
張大少爺眉頭皺得更緊,沉着臉許久都不說一句話,宋獻策猜到張大少爺心思,又小聲說道:“東家,你也别太擔心了,其實西安失守,潼關告急,對你來說也未必是壞事。以九千歲的脾氣和行事作風,借這件事大做文章,闆倒孫閣老給你鋪路,沒有了孫閣老掣肘,你才能迅速整合陝西軍隊和剿滅亂賊啊。”
“這些事可以慢慢說。”張大少爺緩緩搖頭,語氣沉重的說道:“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潼關啊,如果潼關守不住讓亂賊進了中原,那事情可就麻煩了。”聽到這話,史可法連連點頭,贊同張大少爺的看法,宋獻策則心中冷哼,心說潼關丢了也許更好,到時候亂賊竄入河南,朝廷肯定會把河南也交給東家,東家控制的地盤和軍隊也就更多了。當然了,宋獻策這些話當着野心勃勃的張大少爺說說倒沒什麽,可是當着心靈純潔得象天山雪水的史可法說就不行了——那搞不好會鬧出人命!
“憲之,你還是幫我給孫閣老寫一封信吧。”張大少爺盤算半晌,又沉吟着說道:“在信上你這麽寫,先告訴孫閣老,我和河南巡撫楊作楫是生死之交,對楊作楫十分了解,也十分放心,然後再往楊作楫頭上多戴幾頂高帽子,把他吹得天上少有,地上獨無——最後你再告訴孫閣老,讓他安心率軍光複西安即可,不用管潼關這邊,楊作楫率領的河南軍隊肯定能守住潼關,不會重蹈西安的覆轍。記住,一定要把絕對不會‘重蹈西安覆轍’這幾個字寫上去。”
“妙!”宋獻策鼓掌叫好,笑道:“東家果然善于利用别人的心理,孫閣老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看到這封信,肯定會分出一支軍隊駐守華陰,一旦潼關告急就立即增援潼關,用一場守關勝利來打東家你的臉。”聽得目瞪口呆的史可法這才恍然大悟,趕緊埋頭疾書起來。
“沒辦法,軍情緊急,隻好讓孫閣老打一次臉了。”張大少爺苦笑,又用手指敲打着桌子說道:“還有一件事,宋師爺你得上心幫我琢磨一下,西安這次丢了,将來即便順利奪回來,城裏的糧食軍饷也肯定被亂賊劫掠一空,路途遙遠,朝廷的糧草和軍饷肯定也一時半會送不到西安——所以咱們準備從福王身上切肉救急的行動,得加快時間謀劃布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