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應薦臨死時喊的那兩個字被胡良輔帶回京城後,又很快通過東廠的渠道,直接送到了已經把總督衙門搬到甯武的張大少爺面前,張大少爺不敢怠慢,立即把這兩個字寫在紙上,對着‘山宗’兩個字仔細端詳起來。
以張大少爺的聰明,當然很快就發現,把山宗兩個字上下合起來,就變成了一個崇字——隐含暗指某個巡撫的名字。但這麽一來,就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如果李應薦是打算揭露此人就是甯遠兵變的主謀,那麽在生死關頭,李應薦爲什麽不直接叫出這個人的名字?爲什麽要大費周章又浪費力氣和時間,喊出‘山宗’兩個字,讓胡良輔一定要把這兩個字帶回京城?以當時的情況,李應薦如果直接喊出某巡撫的名字,那不就立即證明了某巡撫的罪名,爲什麽還要喊‘山宗’兩個字來讓朝廷猜謎?李應薦有這個必要麽?
“莫非和小說裏一樣,山宗是一個組織或者幫會的名字?”張大少爺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自言自語的說道:“如果真的存在山宗這個組織,那一切都可以解釋了——李應薦在甯遠城裏明查暗訪,發現甯遠軍隊中存在山宗這麽一個組織,但了解得不深,也不知道那個人是否也在這個組織中間,而甯遠兵變的發起人,很可能就是這個山宗組織,所以李應薦在臨死時大聲叫喊,就是想讓朝廷知道這個組織或者幫會的存在。”
“十有八九是這樣。”張大少爺一拍那兩個大字,分析道:“說不定殺害李應薦那些亂兵中,就有李應薦知道的山宗成員存在,所以李應薦馬上明白,甯遠兵變的背後站着山宗這個組織,這才大聲叫喊,讓有可能逃脫亂軍毒手的胡良輔通風報信!”
得出了這個結論後,張大少爺自然要去尋找證據證明,雖然甯遠軍隊已經被某巡撫經營得潑水不漏,針插不進,但很幸運的是,張大少爺的嫡系屠奴軍中,就有兩個來自遼西将門的趙率倫和吳三桂,另外還有一個曾經在遼東呆過一段時間的吳六奇。不過張大少爺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更不想打草驚蛇,而是順便找了一個借口,先讓張石頭把在遼西将門中沒有過深淵源的吳六奇叫來,單獨與吳六奇密談——當然了,也正因爲吳六奇并非出自遼西将門,所以張大少爺也夢想能夠一舉揪出山宗這個埋藏在大明内部的毒瘤,能夠找到一點蛛絲馬迹,也就差不多了。
“山宗?沒聽說過。”和張大少爺預料的一樣,吳六奇對這個詞語果然是滿頭的霧水,茫然搖頭答道:“末将在遼東的時候,遼東軍隊裏拉幫結派的是不少,可都是以帶兵将領爲首領,各帶着一幫人在軍隊裏生活而已,平時裏圖個打架的時候有幫手,吃飯喝酒時有個朋友,可從來沒聽說過那些人象江湖門派一樣,在軍隊裏搞門派,更從來沒聽說過什麽山宗。”
“那你對甯遠軍隊的了解,又有多少?”張大少爺死心的問道:“我記得你好象是天啓五年四月去的遼東吧,在山海關當了半年多的百戶,怎麽着也得和甯遠軍隊有些接觸吧?”
“當然有過接觸,而且我還去過一次甯遠城。”吳六奇點頭承認,介紹道:“甯遠軍隊的情況,和其他地方的大明軍隊情況都差不多,大部分的士兵都是張大哥你說的炮灰部隊,幹苦役修城牆,種田耕地收糧食,待遇極差,打仗時也就是躲在後面運運糧草,派不上大用場。真正的軍隊主力,十成裏隻占一兩成,這樣軍隊的待遇和夥食都很好,上好的武器也是優先裝備給他們,打仗的時候也就是靠他們在前面沖鋒陷陣,他們要是跨了,整隻軍隊也就完了。”說到這裏,吳六奇忽然想到一點什麽,忙補充道:“對了,甯遠軍隊對主力精銳挑選,和其他軍隊有一點不同。”
“那點不同?”張大少爺來了精神。吳六奇頗有些害羞的答道:“這話說了,張兄弟你可别笑我。當時你舉薦我去孫閣老麾下效力的時候,孫閣老把我留在了山海關當百戶,打不上仗,一直沒有機會升官,我就生出了一個念頭,想要調到立功機會多一些的甯遠軍隊裏去。所以那次我随着山海關軍隊護送糧草辎重運到甯遠的時候,我抓着機會,冒昧求見了甯遠參将謝尚政謝将軍,懇請他把我留在甯遠城的精銳軍隊裏效力,爲他沖鋒陷陣,殺敵立功,爲了說服謝将軍,我還當着他的面,耍了一趟刀法。”
“謝尚政?袁崇煥到遼東上任後舉薦的第一個親信,同時也是袁崇煥的同鄉,萬曆四十六年武舉人。”張大少爺心中回憶謝尚政的履曆,又問道:“謝尚政是武舉人,你是武術高手,你的刀法,一定很受他的賞識吧?”
“謝将軍确實很贊賞末将的武藝,還說可以考慮我的請求。”吳六奇點頭承認,又垂頭喪氣的說道:“可是到了第二天,謝将軍又對我說,我是遼東督師孫閣老親自任命的百戶,算是孫閣老的嫡系,所以他不方便把我留在甯遠,我如果一定要留在甯遠,讓我先征得孫閣老的同意,我沒辦法,隻好謝過了他的好意,随着軍隊回山海關了。”說到這,吳六奇又回憶着說道:“不過很奇怪的是,我從謝尚政面前告辭的時候,依稀聽到謝尚政背後的甯遠精銳軍隊有人嘲笑嘀咕。意思好象是——我一個沒有關系的外鄉人,也想當遼西家奴?”
“張兄弟,你學問大,你說這遼西家奴,到底是什麽意思?”這回換吳六奇向張大少爺詢問了。張大少爺随口答道:“這個說法起源于萬曆年間,當時是李成梁李将軍坐鎮遼東,抵禦鞑靼和女真賤奴,李将軍用兵如神,功勳卓著,但有個缺點就是喜歡任用私人,麾下将領不是他的兒子就是他侄子,甯可用他府裏的奴仆帶兵打仗,也不願意用外來的将領,所以李将軍麾下的将領,即便是祖承訓這樣的總兵,也常常被人稱爲遼東家奴。我還聽人說,他們在李成梁父子面前,自己也是自稱爲奴。”
“等等!”說到這裏,張大少爺忽然被自己的話提醒,脫口叫道:“遼西家奴?甯遠!甯遠的主力軍隊是遼西家奴,那遼西家奴的主人又是誰?難道就是山宗?!”
“張大哥,你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吳六奇被張大少爺的一驚一乍弄得更是糊塗。張大少爺揮手制止吳六奇打斷自己思路,低頭盤算許久後,張大少爺終于露出些微笑,忙吩咐道:“吳兄弟,你可以回去了。但今天我和你說的話,一個字都别對外吐露,明白不?”見吳六奇點頭答應,張大少爺又補充一句,“對了,你和趙率倫、吳三桂接觸的時候,可以找機會向他們打聽一下山宗,試探一下他們知不知道這個山宗。但一定要裝出是無意中問的,最好是在酒桌上,等他們喝得差不多的時候,你再向他們打聽。”
“張大哥,你懷疑他們是山宗的人?”吳六奇吓了一跳。張大少爺遲疑了一下,答道:“他們肯定不是,但他們的親朋好友裏面,肯定有山宗的人,我不想打草驚蛇。”吳六奇想起趙率倫的哥哥趙率教,還有吳三桂的父親吳襄和舅舅祖大壽,心頭也是一震,忙也抱拳答應。
吳六奇走了以後,張大少爺又把東廠派來的聯絡人陳劍煌叫來,向他吩咐道:“陳二哥,你馬上回京城去給我辦兩件事,第一件,給東廠副提督宋金宋公公去一封書信,讓他派出東廠的精銳好手到三屯營去,秘密監視現在擔任薊門巡按的前任甯前道禦史劉昭,弄清楚他的一舉一動。第二件事,讓宋公公想個辦法,秘密逮捕到前任甯遠監軍劉應坤,從他嘴裏拷問山宗的内情!但逮捕劉應坤隻能秘密進行,千萬不能打草驚蛇,最好是弄一個替死鬼,制造劉應坤已死的假象,然後再慢慢的拷問他的口供。”
“逮捕劉公公?”陳劍煌大吃一驚,膽戰心驚的說道:“張兄弟,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劉公公在遼東監軍有功,現在已經升爲都知監的掌印太監了,宋公公膽子再大,也不敢秘密逮捕他吧?”
“那我再給九千歲寫一封信,讓父親替我頭疼這個問題去。”張大少爺猖狂的一揮手,冷哼道:“我就不信了,父親他會坐視十二監中也出現山宗成員?!”
………………
魏忠賢的态度被張大少爺料中,當陳劍煌把張大少爺的親筆書信帶回京城後,魏忠賢聽楊六奇念完張大少爺在書信中的推論,僅盤算了片刻,便不動聲色的吩咐道:“陳劍煌,你去給宋金傳令,讓他依計行事,秘密逮捕劉應坤,将他關到城外的司馬監中秘密審問,一定要從劉應坤嘴裏掏出山宗的情況。”
有了魏忠賢的點頭,宋金和肖傳等人也可以放心的放開手腳去幹了,經過一番緊張而又周密的布置之後,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座落在華裁縫胡同的一個小院子中忽然燃起沖天大火,待到五城兵馬司的士兵和順天府衙役聞訊趕來,好不容易撲滅大火時,卻驚訝的發現,原來這個小院子的主人,竟然是大内十二監之一的都知監掌印太監劉應坤劉公公!而且因爲劉公公昨天恰巧到這裏過夜,已經不幸葬生火海,屍體還被燒得烏焦漆黑,不成人形,一同被燒死的,還有兩個仆人和一個被劉公公包養的戲子!
十二掌印太監之一的劉公公被燒死在京城的小胡同裏,順天府尹劉澤深可傻了眼睛,不過還好,當劉澤深戰戰兢兢的到司禮監去向魏忠賢禀報此事時,魏忠賢并沒有象劉澤深想象中那麽大發雷霆,而是不動聲色的仔細追問失火原因,還有追問劉應坤是否真的死于意外。劉澤深趕緊答道:“回九千歲,卑職已經親自率領仵作仔細查驗過了,火是從廚房燒起,可能是劉公公的家人用火疏忽,沒有熄滅火源才釀成大禍。還有劉公公的咽喉也已經切開,氣管裏充滿器物燃燒後的黑色灰燼,可以證明劉公公的死因确實是出自意外,而非死于謀殺。”
“唉,可憐!”魏忠賢頗爲悲天憫人的長歎一聲,揮手說道:“算了,天有不測風雲,這事也不能怪你,你趕快寫一道詳細的奏章,咱家替你去呈報給皇上。劉公公的家眷那邊,你也親自去解釋一下,多勸勸他們節哀順變。”
“卑職遵命。”劉澤深沒想到魏忠賢這麽好說話,趕緊拱手答應,歡天喜地的跑去按令而行。隻是劉澤深更沒想到的是,那位已經被燒死的劉應坤劉公公本人,此刻已經被秘密轉移到了城外一處由東廠直接控制的偏僻馬房之中,四個從東廠精挑細選出來的刑訊好手,也早已在馬房中等候良久,這四個由宋金親自挑選出來的刑訊好手還有一個共同的喜好——讓死人開口說話!
“山宗!銀牌……,銀牌上有這兩個字……,拿着這種銀牌的,就是山宗……。”第六次昏死之前,劉應坤終于吐露出了第一句有價值的情報。四個東廠的好手則不慌不忙的拎來加冰冷水,兜頭澆在劉應坤的頭上,又将十根鋼針蘸上濃鹽水,一一插到劉應坤十指的指甲縫中,其中一個東廠喝道:“說,山宗的領頭人是誰?都有那些成員?!”
………………
盡管張大少爺和魏忠賢行事已經非常小心,爲了掩蓋秘密逮捕劉應坤的真相,但劉應坤因爲火災意外身亡的消息傳到遼東後,還是引起了一部分遼東将領的警覺,一個接一個的暗探細作也被派到了京城,秘密調查劉應坤的真正死因。在一無所獲之後,這些遼東将領又召開絕密會議,開始讨論預防萬一的萬全之策。
“甯遠兵變,雖然成功除掉了畢自肅和李應薦,可也暴露了我們一部分的實力。”一個參加會議的山宗成員語氣沉重的說道:“以魏老太監的奸詐,不可能不會玩花招,用盡各種手段把我們調散分開,然後逐個擊破。熊廷弼老東西那邊,恐怕也對我們是疑心重重,再想玩老花招怕是行不通了。所以沒辦法,隻得對建奴讓步了,提前進行備用計劃。”
“可是建奴已經說過,要想他們配合我們的計劃,就得把紅夷大炮交出去!”另一個參加會議的山宗成員臉色蒼白,膽戰心驚的說道:“先不說把紅夷大炮給了建奴容易被發現,就算我們利用兵變的機會,借口亂軍損毀紅夷大炮,讓幾門紅夷大炮從編制中失蹤,可建奴有了紅夷大炮,我們也沒把握守得住錦州和甯遠了。”
“命都快沒了,還來得及管什麽甯遠和錦州?”開始說話那山宗成員語氣凝重,陰陰的說道:“你們以爲魏老太監真那麽蠢,真認爲甯遠兵變是畢自肅治軍無能導緻的?老閹狗比你們任何一個都聰明,他之所以把罪名栽贓到畢自肅頭上,是因爲他倚仗的幹兒子張小閹狗正在好被鞑靼林丹和陝西亂賊牽制着,騰不出手來,還有建奴的大軍也在威脅着山海關,爲了暫時穩住遼東局面确保京畿,老閹狗才不得不拿畢自肅來當替罪羊,用畢自肅的腦袋來争取時間!等到張小閹狗騰出手來,或者等到他用手段把我們分開,我們個個都得死無葬身之地,你們明不明白?”
“沒錯,我們如果再不動手,争取建奴對我們的支持,等到張好古小瘋狗騰出手來,我們又有誰敢去與他正面爲敵?”第三個山宗成員語氣更加冰冷的說道:“所以我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和魏老閹狗去搶時間,搶在他動手之前,把建奴的軍隊請到距離錦州隻有九十裏處的義州屯田駐紮,讓建奴的軍隊随時随地威脅着錦州和甯遠,逼着魏老閹狗不敢動我們。然後我們再借建奴軍隊的手,除掉熊廷弼那個老糊塗,徹底控制遼東内外,到那時候,隻要我們點頭,建奴的軍隊就可以随時殺到北京城下,我們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也隻有這樣了。”大部分山宗成員都點頭贊成。其中一個還建議道:“要不把狗薯也送一些給建奴吧,建奴有了狗薯,就可以在義州(今義縣)長期駐紮,間接保護我們的安全。”
“這是一個好主意,建奴有了狗薯,我們也可以少打幾個敗仗,少受一些壓力。”主持會議的山宗頭目點頭,又陰笑說道:“不過大家也别擔心,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們——努兒哈赤采納了四貝勒的建議,已經派出使者去向鞑靼林丹汗求和,許以重利鼓動林丹攻打宣大,如果這個計劃成功,張好古小瘋狗兩面作戰,隻要稍有疏忽,就會輕則丢官,重則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