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口距離京城不算太遠,集體決定了到京師探聽風聲和布置下一步計劃後,螨清八個蝗商隻用了不到三天功夫,就一起抵達京城,爲了互相溝通和交換情報方便,八個蝗商又在範永鬥的建議下,一起住進了範永鬥在京城牛蹄胡同買下的宅院,便于協商對策和保密。
匆匆安頓下來,八大蝗商立即分頭行動開了,或是去尋找八大蝗商在京城的分号掌櫃,了解京城近來的各種情況;或是去拜訪各自熟識的官員,打聽朝廷對糧鹽交易準條制度的最新态度,财大勢雄的範永鬥和黃雲龍二人則直接來到老相好崔呈秀府前提出拜見,并且在把一套貴重首飾送到崔呈秀愛妾蕭靈犀面前後,獲得了崔呈秀的接見。但身爲閹黨頭号智囊的崔呈秀極爲忙碌,剛一見面就開門見山的對範永鬥和黃雲龍說道:“我隻給你們一盞茶時間,九千歲的六十大壽要到了,我很忙,有什麽話直接說。”
“多謝崔總憲(都禦史)。”範永鬥先拱手道謝,然後也不客氣,直接就問道:“敢問總憲大人,聽說朝廷裏有人建議,在大明各個邊市都推行糧鹽交易準條制度,不知皇上和九千歲的意思如何?還有朝廷裏對此的風聲如何?”
“糧鹽交易準條制度?你們的消息還真靈通,五天前劉若宰剛在乾清宮提起,你們馬上就知道了?”崔呈秀冷哼一聲,答道:“朝廷還沒對這事展開讨論,不過司禮監的兩位李公公和東廠的宋公公都十分支持,沒少在九千歲面前鼓動此事。但你們也不用太過擔心,張家口不比喜峰口和古北口,牽涉到了蒙古林丹,九千歲現在還很猶豫,司禮監兩位李公公又提出了新的建議,建議九千歲派使者去草原上和林丹聯絡,講明其中的關系和利害,征求林丹的意見再做決定,以示大明朝廷對盟友的尊重。”
“征求林丹汗的意見再做決定。”黃雲龍松了一口氣,笑道:“看來這事肯定是搞不成了,林丹汗同樣受糧荒困擾,肯定不會同意這個制度的。”
“那可不一定,你們也别高興得太早了。”崔呈秀冷笑起來,哼道:“托你們的福,張家口邊市售賣到關外的糧食茶葉和鹽巴這些東西,隻有一小半賣到了林丹汗手裏,如果林丹弄明白了剩下那一大半糧食、生鐵和布匹的去向,隻怕不僅不會反對糧鹽交易準條制度,反過來還要支持和擁護大明朝廷搞這個制度吧?”
被崔呈秀這麽一提醒。黃雲龍和範永鬥臉上的肌肉馬上都抽搐了一下——他們可是太清楚林丹和建奴的之間的惡劣關系了,如果有一個借大明朝廷之手削弱建奴的機會,林丹恐怕會舉起雙手雙腳贊成!稍微遲疑了一下,範永鬥趕緊又問道:“總憲大人,那麽你能不能給幫一個忙,替草民們引見一下,讓草民們能夠拜見一次九千歲?”
崔呈秀不說話,範永鬥會意,趕緊又從懷裏掏出厚厚一疊銀票,放在茶幾上輕輕的推到了崔呈秀面前,崔呈秀瞟了一眼那疊銀票,這才說道:“好吧,我盡力替你們安排一下,但九千歲的六十大壽就要到了,投降大明的蒙古諸王爺也在京裏等着安排,還有屠奴軍的立功将士也等着接受封賞,各種事情堆積如山,九千歲也是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我也隻是能試一試,辦不成可别怨我。”
“有總憲大人這句話就行了,這世上,總憲大人你辦不到的還真不多。”範永鬥滿臉堆笑的答應。崔呈秀大模大樣的把銀票揣進懷裏,站起來說道:“好了,我也該去九千歲府裏拜見了,把你們住的地方告訴我的管家,回去等消息吧。還有,我再奉送給你們一句警告——最近這段時間給我收斂點,别再明火執仗的把糧食鹽巴賣給那些不聽話的鞑靼部落,宣大總督就快換人了,小心别讓新總督上任的三把火燒到你們頭上!”
“總憲大人,張憲台确定要調任了?”和張樸勾搭得最緊的黃雲龍緊張問道。崔呈秀猶疑了一下,哼道:“不是調任,是降級!哼,亂賊才剛打到天門關下,你們的張憲台居然就敢丢下太原城逃命,如果不是山西總兵張鴻功拼死守住了天門關,太原城也要被亂賊奪走了。九千歲接到告密後大發雷霆,你們的張憲台,這輩子怕是再沒有機會當上總督了!”
“總憲大人,那接任……。”範永鬥本來還想接任張樸的人可能是誰,崔呈秀卻已經揚長而去。範永鬥和黃雲龍無奈,隻得将住址留給崔府管家,灰溜溜的離開崔呈秀府。
路上,黃雲龍在馬車裏愁眉苦臉的對範永鬥說道:“慘了,剛把張樸那個老東西喂飽,朝廷又要換人了,來京城的路上咱們還商量能保住張樸就保住,現在看崔呈秀的架勢,想保是不可能了,這換了新的宣大總督上任,咱們又得花多少銀子才能把他喂飽啊?”
“如果光是花點銀子,那倒好辦,怕就怕銀子也擺不平這個新任宣大總督啊。”範永鬥緩緩說道:“眼下的局面,對我們非常不利!張好古那條小閹狗已經把科爾沁和喀喇沁草原的鞑靼部落都打怕了,我們再想通過這塊草原把東西賣到大金,很有可能被這些草原的鞑靼阻攔和告密,所以我們又得重新花銀子和時間打通草原道路。如果這個新任宣大總督和張好古小閹狗一樣仇視大金,嚴查可能走私到大金的各種違禁物資,那我們的生意才沒法做啊。”
“嚴查走私?一個衙門在陽和的宣大總督,也想嚴查得了張家口?”黃雲龍冷哼着提出不同意見。範永鬥則冷笑答道:“如果宣大總督搬到了宣府或者大同居住呢?他是宣大總督,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鎮,他想住到那裏不行?”黃雲龍啞口無言,還好,範永鬥沒有繼續譏諷黃雲龍,又說道:“還是快回牛蹄胡同吧,看看其他人都打聽到了那些消息,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匆匆回到牛蹄胡同,分頭辦事和打聽消息的八大蝗商也陸續回到了牛蹄胡同的範家大院,但帶回來的情報卻都讓範永鬥和黃雲龍心驚肉跳——根據準确消息,十二監的大小太監都對推行糧鹽交易準條的制度十分熱心,都盼望着借這個新制度大撈一把,所以幾乎是一面倒的支持這個新制度。而天色全黑時,最後從馮铨府回來的靳良玉和田生蘭帶來的消息更糟,以至于靳良玉剛進房間,就臉色慘白的低聲叫道:“大事不好!馮老閹狗露出口風,魏老太監有把宣大總督、宣大巡撫和宣府巡撫一起更換的念頭!”
“兩個巡撫和一個總督全部換人?”其他的幾個蝗商一起驚叫。範永鬥更是直接站了起來,低聲驚呼道:“怎麽可能?别的不說,宣府軍隊今年正月剛在駱駝山打了勝仗,巡撫秦士文立下大功,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換他?”
“我也問了這事,馮老閹狗說,魏老太監認爲秦士文年齡太大,七十多歲還在前線,怕是身體吃不住。”靳良玉抹着汗水說道:“所以魏老太監打算把他調回京城來擔任兵部侍郎,換一個年輕一點的去鎮守宣府。”
“那我們送給秦士文兩個兒子的銀子,不就打水漂了?”翟瑩絕望的慘叫起來。本來八大蝗商都看準了秦士文将要連任宣府巡撫,所以都在秦士文的兩個兒子身上下了大本錢——其中翟瑩花的本錢也最大,現在魏忠賢忽然要更換宣府巡撫的人選,翟瑩花的銀子确實也算是泡湯了。其他的七個蝗商也是大感肉疼,後悔不已。範永鬥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又問答:“靳大掌櫃的,那你有沒有向馮铨打聽可能是誰接任?”
“打聽了。”靳良玉點頭答道:“花了兩千兩銀子,馮铨那條老閹狗才開口告訴我們,他也鬧不清楚魏老太監打算換誰接任宣府巡撫,隻能等有了準确消息再通知我們。不過馮铨警告我們說,據他猜測,魏老太監很有可能讓閹黨瘋狗張好古接任宣大總督,所以宣府巡撫就算上任,也隻會是一個拿不到實權的空架子,一個徹頭徹尾的擺設!真正的實權。隻會掌握在魏老太監最爲寵信的張好古小瘋狗手裏!”
“張好古小瘋狗——?!”螨清八大蝗商一起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約而同的在腦海中背出張大少爺的履曆——張好古,綽号張狗少、張魔王、小白起和張小瘋狗,魏忠賢最寵愛之義子,萬曆三十二年生,天啓五年乙醜科探花,曆任翰林院編撰、江南籌款欽差、山東放赈欽差、錦州兵備佥事、錦州知府、薊門巡撫、北直隸都轉運使和都察院右都禦史等職,升官速度僅次于袁崇煥列本朝第二!爲人陰險狡詐,卑鄙奸猾,貪财好色,歹毒殘忍,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極度仇視大金及一切與大金關系密切的勢力!對己方危險程度:極度危險!
“消息确定嗎?魏老太監已經點名讓張小瘋狗出任宣大總督了?”範永鬥站起來,緊張得幾乎都忘記了呼吸。還好,靳良玉的回答讓八大蝗商都松了一口氣,“還沒确定,據馮铨所知,魏老太監也沒在蠻子皇帝面前提起過這件事,張小瘋狗的新官職也還沒有确定。”
“吓死我了。”範永鬥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下意識的摸摸内衣,發現身上都已經被吓出了冷汗。其他的螨清蝗商也大都如此,全都慶幸自己死裏逃生一次——開玩笑,這些螨清蝗商的後台雖硬,又怎麽比張大少爺的後台更硬更牛?
話雖如此,靳良玉卻又表情陰沉的打擊漢奸同伴道:“各位大掌櫃的,我們先别高興得太早,馮铨那條老閹狗給我們仔細分析了,魏老太監忽然決定将宣大總督、宣大巡撫和宣府巡撫一起更換,這很可能就是給張好古小瘋狗鋪路!就象當年張居正調戚繼光出任薊門總兵官一樣,先把可能不聽話和可能掣肘的上司和同僚都給調走,換上聽話可靠的人,讓戚繼光在薊門放開手腳大幹——所以馮铨老閹狗懷疑,魏老太監做出這個決定,很可能就是效仿張居正,給他的幹兒子張好古小瘋狗掃除障礙,讓張好古小瘋狗好在宣大放開手腳大幹!”
七個蝗商的臉都拉了下來,腿肚子又開始抽搐。靳良玉則接着說道:“而且更關鍵的一點,宣大總督這個職位,現在最适合的人也是張好古這條小瘋狗了!宣大防區不僅要防着北面的鞑靼部落和蒙古林丹汗,還得防着西面的陝西亂賊,拱衛京畿,必要時還得出兵陝西,鎮壓賊亂!這麽一來,剛剛在喀喇沁草原和科爾沁草原把鞑靼聯軍打得滿地找牙的張好古小瘋狗,無疑就成了最佳人選!就連馮铨老閹狗自己都承認,如果不考慮他和張好古小瘋狗之間的惡劣關系,要讓他舉薦誰接任宣大總督,他也會舉薦張好古那條小瘋狗!别的不說,就憑張好古小閹狗那面大旗往宣大一插,宣大北面的鞑靼部落就得退避三舍!”
房間裏鴉雀無聲,過了許久後,範永鬥才咬牙說道:“還好,現在事情還沒定下來,我們還有機會!而且事情也很明了了,我們如果想要阻止張好古那條小瘋狗出任宣大總督,就隻能從魏老太監身上下手,我也和崔呈秀說好了,讓他替我們引見魏老太監,大家商量吧,準備出多少銀子,從魏老太監手裏把這個宣大總督的位置買過來!”
“什麽人?”這時候,房間外面忽然傳來範永鬥心腹陳大并的厲喝聲。八大蝗商一驚,趕緊都湧出門去,卻見一個範府仆人手裏提着一壺開水,被八大蝗商的親随包圍着怯生生的說道:“各位大掌櫃的,我給你們送開水。”
“滾,沒叫你不許靠近這裏。”陳大并惡狠狠的喝道。那範府仆人恭敬答應,提着開水一溜煙的跑出了後院,把開水壺送進了廚房後,那仆人看看左右無人,忽然又向房梁上招招手,一個黑影很快順着梁柱滑了下來,與那仆人低聲嘀咕起來…………
………………
螨清八大蝗商在那邊擔心張大少爺将要出任宣大總督,張大少爺卻在這邊爲自己的新職位犯愁,回到京城八九天了,張大少爺幾次想找魏忠賢商量自己的新職位,魏忠賢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不肯理會張大少爺想當宣大總督的請求,張大少爺又去找鐵哥們崔呈秀,讓他幫忙在魏忠賢面前煽風點火,不曾想崔呈秀一聽張大少爺想當宣大總督,卻搖頭說道:“張兄弟,不是我不幫你,你今年才多大?還沒滿二十四歲,就想當正二品的宣大總督,以後你的官還怎麽升?”
“那崔大哥你幫我在九千歲面前美言幾句,平調我去當宣大巡撫怎麽樣?”張大少爺退而求其次——别人當巡撫都頭疼上面有總督掣肘,張大少爺卻不怕,天下除了熊廷弼那個總督之外,也沒那個總督敢來掣張大少爺的肘。不料崔呈秀卻又笑道:“張兄弟,你剛從科爾沁草原回來,人困馬乏,多休息幾天不成,急着去上任幹什麽?這樣吧,這話我幫你在九千歲面前說,你安心休息一段時間,等過幾天我再幫你說。”
話說到這步,再加上馬士英說過崔呈秀可能和張家口商人集團也有聯系,張大少爺那還能不明白崔呈秀其實很不想讓自己去宣大斷他的财路?但張大少爺畢竟是張大少爺,崔呈秀的路子走不通,張大少爺一掉頭又去找了魏忠賢的親侄子魏良卿、親女婿楊六奇和親外甥傅應星,大把大把的銀子撒出去後,三個魏忠賢最疼愛的親戚馬上就拍了胸口,保證替張大少爺煽風點火,一定替張大少爺把宣大總督這個位置弄到手!這還不算,爲了預防萬一,張大少爺又借口孝順幹娘,把金子銀子送到了魏忠賢的老相好客巴巴面前,讓客巴巴出面吹枕頭風,試探魏忠賢的真實态度。
差不多是在螨清八大蝗商密議的同時,張大少爺終于接到消息,客巴巴出宮探親,并且派人傳令,要張大少爺也去客巴巴兒子侯國興的宅子裏拜望幹娘。張大少爺情知這是客巴巴要給自己答複,趕緊提着貴重禮物跑到侯府拜見,與客巴巴母子見面之後,客巴巴開門見山的向張大少爺說道:“猴崽子,我向你親爹打聽了,他是打算把你提拔到總督這個位置上——但不是宣大總督!”
“不是宣大總督?”張大少爺有些傻眼,趕緊問道:“那是什麽地方的總督?陝甘?薊門?讓我兼管永平?”
“都不是。”客巴巴搖頭,微笑着說道:“你親爹說了,你這個猴崽子去膠州征兵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過,南義烏和北膠州都是出雄兵的地方,所以把征兵地點選在了膠州。現在福建一帶的海盜和土匪都鬧得很兇,地方官兵無力鎮壓,你親爹正在考慮複設閩浙總督一職,讓你一邊在義烏征兵擴軍,一邊在福建剿匪練兵,建功立業,兩不耽誤。不過這事還沒定下來,話你别随便亂傳,免得讓你親爹生氣。”
“閩浙總督?”張大少爺徹底傻了眼睛。客巴巴上下打量張大少爺,笑罵道:“猴崽子,歡喜得昏頭了吧?看看你親爹多疼你,舍不得讓你去宣大吃風喝沙,讓你到江南去享受美酒美女,啧啧,二十四歲不到就是正二品,将來還不得封侯拜相啊?”
“孩兒多謝幹娘,多謝親爹。”張大少爺終于回過神來,趕緊向客巴巴磕頭緻謝,肚子裏則琢磨道:“魏老太監甯可讓我去當空閑了幾十年的閩浙總督,也不肯放我去宣大,看來魏老太監确實是張家口那幫商人的總後台無疑了,我先前的幾次試探又讓他産生了警覺,怕我去斷了他的财路,所以才做出了這個決定。唉,沒辦法,隻好暫時讓那幫狗漢奸先逍遙一陣子吧。”
“還有一件事,幹娘得告訴你。”客巴巴想了想,又說道:“你讓幹娘去找你親爹試探口風,你親爹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你親爹讓我提醒你,你現在的功勞是很大,但也不能持功驕狂,更不能得意忘形,要小心背後的暗箭。”說到這,客巴巴頓了頓,最後補充一句,“還有,你和大同知府馬士英保持現在的關系就行了,别走得太近,對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