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掌櫃的,你們可聽好了,本官隻是想問問你們,朝廷的鹽稅爲什麽會流失得這麽嚴重,可沒說你們偷逃稅銀啊。”張大少爺的心裏也有些緊張,可又不敢暴露自己害怕鹽商罷市鬧事的心思,隻是慢慢搖晃着折扇,不慌不忙的說道:“還有,兩位李公子,你們二位這麽急着鼓動各位鹽号的掌櫃罷市堵河,是不是已經聽到風聲了,準備在不久的将來大撈一筆。利用這個機會大發一筆橫财??”
“風聲?什麽風聲?”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一下子全部豎起耳朵,個别性急的直接就向李家兩兄弟說道:“李大公子,李二公子,這你們就不夠意思了,在朝廷上聽到什麽風聲,應該給我們一個消息才對,怎麽能悶着聲音自己發大财?”
“你們别聽這隻小閹狗胡說八道!他那張嘴上出了名的能胡說,他這是在挑撥離間!”李家國沒好氣的吼道。李家斌也趕緊辯解道:“各位掌櫃的,你們仔細想想,以我們的關系,聽說有發财的機會,我們能不告訴你們?”
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将信将疑——他們和李家兄弟的關系是不錯,可是那所謂的朋友關系也就是建立在生意利益基礎上,爲了利益可以走在一起,但爲了利益同樣也可以翻臉決裂,在場的揚州鹽商能走到今天,那個不是在生意場上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爾虞我詐和放過挨過無數背後冷箭,對這個道理還能不明白?當下揚州衆鹽商互相交換一個眼色,由汪福光出面拱手問道:“敢問欽差大人,你所說的朝廷風聲,到底是什麽風聲?欽差大人能否告知一二?”
“可以告訴你們。”張大少爺一口答應,又搖着折扇微笑說道:“不過在這之前,還得請諸位掌櫃的告訴本官——朝廷每年一千三百二十八萬兩銀子的鹽稅,爲什麽隻能收上去不到兩成?這其中有什麽關節和蹊跷?”
“奇怪,這小子竟然把鹽稅的情況摸得這麽清楚,肯定應該知道我們是怎麽偷逃鹽稅的啊?怎麽還逼着我們說呢?”汪福光心下納悶。盤算片刻後,汪福光還是咬牙說道:“欽差大人,這朝廷鹽稅之所以流失嚴重,原因有很多也很複雜,主要來說有三個原因,第一,私鹽;第二,舊鹽引;第三,鹽耗。”
“還算你聰明,沒說第四個原因是鹽道官吏盤剝。”張大少爺心中冷笑,又說道:“請汪掌櫃把這三條原因詳細解釋一下。”
汪福光又有些猶豫,和喬承望等人低聲交換一下意見後,汪福光這才又說道:“回禀欽差大人,這三個原因中,私鹽是指無良刁民私下販鹽獲利,他們走私販賣的私鹽不向朝廷申報,朝廷就收不到一分一文的鹽稅,所以僅此一條,朝廷的鹽稅就要流失将近一半。第二個原因是舊鹽引,在綱鹽法推行之前,各地商人手中囤積有大量未及領鹽的鹽引,綱鹽法推行之後,十綱之中要有一綱二十萬引鹽用來支付這些舊引,而這些舊引或是已經納稅,或是朝廷恩賜給大小官員的賞賜,都不需要納稅,所以朝廷的鹽稅又不見了一成。第三個原因鹽耗,因爲運鹽途中都有蝕耗,所以憑引領鹽之時,都會多領一些加耗加斤……。”
“明白了。”張大少爺打斷汪福光的話,笑道:“加耗加斤多少,朝廷并沒有明文規定,多放出去的斤兩也不需要納稅,所以這裏面的門道就多了,比如象一個窩子隻能領三百斤鹽,也隻需要交三百斤鹽的稅——可實際上你一個窩子領到三千斤鹽,其中有兩千七百斤的加耗,這兩千七百斤鹽的鹽稅,也就不翼而飛了。各位掌櫃,本官說得對不對啊?”
“欽差大人說得對,就是這個道理。”汪福光哭喪着臉說道:“不過欽差大人請明查,我們在場的二十五個鹽商都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每個窩子最多也就多領十斤鹽的加耗,還不夠路上損耗的,絕對沒幹過一個窩子多領幾千斤加耗鹽的缺德事——那也太誇張了。”
“是啊,是啊,我們一個窩子最多隻領十斤鹽的加耗,絕對沒欽差大人形容的那麽誇張。”“草民的鹽号,一個窩子最多才領八斤鹽耗。”衆鹽商紛紛附和。喬承望也說了一句公道話,“欽差大人,鹽耗和舊鹽引的門道雖然多,可還隻是小頭——鹽稅流失最重要的關鍵還是私鹽,我們雖然不販賣私鹽,可其他人就販得厲害了。欽差大人如果不信的話,現在就可以派人到鹽場去查,今天一個晚上要是查不到幾千斤刁民販運的私鹽,大人你砍了草民的腦袋!”
“是啊,是啊。”張大少爺也大點其頭,憂心忡忡的說道:“各位掌櫃說得對啊,地方上的那些刁民走私私鹽确實厲害,他們每個人雖然每次隻背百八十斤鹽販賣,可是這螞蟻多了咬死象——架不住他們人多啊,他們每一個人每天背一百斤私鹽,十萬個刁民一天就得背走一千萬斤私鹽,這積少成多,一年下來背走的私鹽得有多少?朝廷的鹽稅,大部分就是被這些刁民給偷去了啊。”
“十萬個人背私鹽?”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張清聽不下去了,嘟着小嘴向張大少爺問道:“一個晚上十萬個刁民背私鹽?他們去打仗啊?”而揚州衆鹽商眉開眼笑,紛紛說道:“張公子,你有所不知,地方上那些刁民一個比一個刁滑,雖然沒有欽差說的那麽多,可數量也相當的不得了,朝廷的鹽稅,都是被這些刁民給偷去的。”
“本官也認爲是這樣。”張大少爺大點其頭,非常認真的說道:“各位掌櫃的,本官來揚州也有幾天時間了,揚州的情況也大概了解了一下,知道你們都是遵紀守法的良善商人,從來沒有偷逃朝廷一分一文的鹽稅,更沒有走私過一斤一兩的私鹽。販賣私鹽的,都是那些沒有鹽引窩本的刁民,偷逃朝廷鹽稅的,也全是那些販賣私鹽的刁民草民,而你們其實還是刁民販賣私鹽的受害者啊!——你們說對不對?”
“太對了!”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一起大叫起來,異口同聲的說道:“欽差大人,你真不愧是我們大明的第一清官啊,說得簡直太對了!太有道理了!”
“多謝各位掌櫃的誇獎。”張大少爺向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拱手,義正言辭的說道:“各位掌櫃的請放心,本官回京之後,一定會把這些情況向皇上、向九千歲如實禀奏,請皇上和九千歲狠狠打擊那些背鹽挑鹽的私鹽販子,抓到一個殺一個,減少朝廷鹽稅的流失,同時也保護你們這些大鹽商的利益!”
“欽差大人,如果你真這麽做,那你就是我們揚州鹽商的救命菩薩!”汪福光激動叫道:“草民願意再給山東災民捐三百、不,再捐五百兩!”其他二十四個大鹽商也是紛紛鼓噪,“對,隻要張大人能把揚州的情況如實禀報,我們一定再捐銀子,每個人再捐五百兩!”
“浪費這麽多時間和口水,一個人才多捐五百兩。”張清不滿的低聲嘀咕,又在桌子底下踢張大少爺一腳,抗議張大少爺的勞而無功。而張大少爺卻不知不覺,隻是向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拱手,嚴肅說道:“各位掌櫃請放心,本官一定會如實禀報,這也是本官應該做。本官相信,本官如果把現在的情況向朝廷如實禀報以後——朝廷一定會推行楊漣楊大人提出的新鹽法,從根子上保護你們的利益,同時也最大限度的遏制私鹽走私!”
“楊漣楊大人提出的新鹽法?”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一起臉色大變——楊漣提出的攤丁入畝新法内容早就轟動天下,讓無數田多地多的讀書人和官員士紳恨之入骨,他提出的新鹽法,還會有什麽好的?當下汪福光趕緊問道:“敢問欽差大人,楊大人又提出了什麽新鹽法,什麽内容?”
“你們不知道?”張大少爺古作驚訝,指着李家兩兄弟說道:“難道李大公子和李二公子沒告訴你們?那他們怎麽一個勁的鼓動你們罷市堵河,促使朝廷推行新法?”
“你胡說,我們從來沒聽說過什麽新鹽法!”李家兄弟喊起冤來。可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做賊心虛,不約而同的想到,“老子們該不會上了李家兩兄弟的大當了吧?他們的老子除了給朝廷收稅手軟,給自己撈銀子的手段,可是比崔呈秀那個王八蛋還狠!”緊張之下,汪福光和喬承望異口同聲的說道:“欽差大人,我們真不知道什麽是新鹽法,還請欽差大人指點。”
“其實也很簡單,也就是改引爲票。”張大少爺用扇柄搔搔腦袋,回憶着說道:“主要内容好象是——廢除你們手裏可以世代相傳的鹽引窩本,改爲憑鹽票販鹽,戶部成立一個由朝廷直管的鹽票督銷司,不管任何人都可以到督銷司裏交稅買票,然後憑票領鹽,領到鹽可以運到任何地方行銷。這麽一來,那些沒有鹽引的刁民和其他商戶也可以交稅販鹽了,那些刁民可以合法販鹽了,也犯不着冒着掉腦袋的危險販賣私鹽,同時朝廷的鹽稅也可以直收上起來,鹽稅流失的口子也堵上了。”(注)
“那我們的身家也完了!”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同時在心底怒吼——‘楊漣’提出的這個新鹽法一旦推行,不管什麽人都可以販鹽賣鹽,對朝廷來說确實可以起到減少私鹽和堵截鹽稅流失的作用,可是對他們來說,卻是剝奪了他們壟斷販鹽的特權!沒有了壟斷,他們還拿什麽牟取暴利?!
驚怒之下,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不約而同的把仇恨的目光瞪向李家兄弟,一起心說,“難怪你們這兩個王八羔子鼓動我們罷市堵河,原來你們是想逼着朝廷推行這個什麽狗屁票鹽法,讓你們自己也可以在揚州鹽運上大撈一把!王八羔子,差點上你們大當了!”而李家兄弟壓根就沒注意到這點——商人的天職就是牟利,饒是李家兄弟對張大少爺恨之入骨,此刻也不禁爲揚州鹽業的巨大利潤而動心,李家國脫口問道:“楊漣楊大人真正的提出了這樣的新法,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楊大人爲了立功贖罪,當然是絞盡腦汁的給朝廷提出利國利民的新法了。”張大少爺一攤手,又從懷裏拿出一本奏章,說道:“對了,差點忘了這件正事,這就是楊漣親筆向朝廷提出票鹽新法的奏章,九千歲讓我帶到江南來了,就是想讓你們這些揚州鹽商也看看,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推行?”說着,張大少爺把‘楊漣’的奏章往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一遞。而汪福光臉色蒼白,顫抖着從張大少爺手裏接過奏章,打開隻看得一眼,汪福光就驚叫道:“血書?!”
“對,血書。”張大少爺點頭,認真的說道:“楊大人爲了讓朝廷、讓皇上、讓九千歲知道他在這個票鹽新法上付出的心血,特意用自己的鮮血寫成了這本奏章,就是爲了讓朝廷重視、讓皇上重視、讓九千歲重視,不使他的心血付諸于東流。你們仔細看看吧,覺得怎麽樣?”
臉色蒼白的看完陸萬齡用雞血寫成的‘楊漣’奏章,汪福光差點沒癱在地上,心中隻是大操楊漣的祖宗十八代——居然想得出這麽缺德的新鹽法?喬承望等其他二十四個大鹽商也是個個面如死灰,徹底陷入絕望,心說完了,完了,我的錦衣玉食,我的嬌妻美妾,我的豪宅園林,都完了!都全完了!隻有李家兄弟激動萬分,心說,好!魏老太監如果真的推行這個新鹽法,别的不說,光憑我們李家的五千條商船,就能把這些揚州鹽耗子的身家吃掉大半!而龍遇奇和劉铎也是雙眼放光,不約而同的開始盤算如何才能從新法推行更多更快的撈銀子,發自内心的擁戴新法。
“各位掌櫃的,你們覺得這個新鹽法怎麽樣?”張大少爺搖着折扇,非常認真的說道:“不瞞各位掌櫃說,關于這個新鹽法,在朝廷上的擁護聲音還是挺多的——比如東林黨的官員,就出人意料的熱烈擁護。可九千歲出身民間,知道民間疾苦,知道民間有不少秀才士紳都是靠可以世代相傳的窩本吃飯,貿然取消,隻怕會把這些人逼入絕境,所以九千歲才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推行這個新鹽法,才派本官帶着這本奏章來和你們商量,想聽聽你們的意見才做決定。”
“九千歲聖明啊!”幾乎絕望的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同時來了精神,一起撲到張大少爺的周圍,異口同聲的說道:“欽差大人,九千歲說得太對了,窩本在我大明已經推行兩百多年,不少秀才士紳都是靠出租這個窩本養家糊口,貿然取消,肯定會把他們逼入絕境!不能推行,千萬不能推行啊!”
張大少爺不說話,隻是搖扇子,汪福光和喬承望等人激動過後也迅速冷靜下來,湊在一起低聲商量片刻後,汪福光又湊到張大少爺耳邊,壓低聲音說道:“煩勞欽差大人回禀九千歲,從今年開始,我們每年孝敬九千歲十萬兩銀子。欽差大人這次南下揚州,我們多有得罪,也願意孝敬欽差大人兩萬兩銀子。至于朝廷的鹽稅方面,我們保證每年都交足兩成!”
“那赈災銀呢?”張大少爺慢條斯理的問道:汪福光咬咬牙,豎起一個食指,忍着心疼說道:“十萬兩!揚州鹽商願意捐款十萬兩!”
“哈哈哈哈哈。”張大少爺放聲大笑,汪福光和其他揚州鹽商也笑,還以爲這事已經定了。不曾想張大少爺指着李家兄弟問道:“李大公子,李二公子,如果九千歲推行票鹽法,你們李家商号願意捐多少銀子給災民?”
李家兄弟當然不敢說話,心中卻叫我們願意捐二十萬!張大少爺也沒追問,先吩咐肖傳和陳劍煌把李家兄弟趕出花廳,然後又轉向汪福光慢條斯理的說道:“汪掌櫃的,你可考慮清楚了,九千歲之所以沒有推行攤丁入畝,是因爲全天下的讀書人都在反對。可九千歲如果推行票鹽法,江南士紳和東林官員該有多少人擁護?而且這票鹽法一旦推行,朝廷一年要多收多少鹽稅?朝廷還用得着向你們伸手募捐不?别說區區一個山東旱災了,就是山東山西全都在鬧旱災,朝廷也拿得出赈災銀子吧?”
攤丁入畝是損害全天下的讀書人利益,肥的是朝廷和國家,推行下去自然反對聲巨大;可票鹽法損害的隻是處于壟斷地位的大鹽商利益,得益的不光是朝廷和國家,全天下的商人士紳也可以跟着占便宜,本身就是江南商戶代言人的東林黨官員更會全力擁戴,阻力自然極小——這些道理,二十五個揚州大鹽商心裏自然非常清楚。但就是因爲清楚這點,這些揚州鹽商心裏才更加驚恐,又聚在一起商量了許久後,汪福光才把張大少爺拉到角落裏,湊到張大少爺的耳邊,壓低聲音說道:“欽差大人,煩勞你禀報九千歲一聲,朝廷的一千三百二十八萬兩鹽稅銀,我們鹽商商會保證每年都交足三成!”
“三成?”張大少爺皺皺眉頭。汪福光哭喪着臉說道:“欽差大人,我們知道你是行家,想必你也清楚我們得給各級官員孝敬多少,三成真的已經是傾盡全力了。”
張大少爺歎了口氣,知道汪福光總算是說了一句天大的老實話——如果不是各級官員收賄貪贓,兩淮的鹽稅也不會流失得這麽嚴重了。張大少爺搖搖扇子,哼道:“好吧,這話我替你們帶給九千歲了,也努力勸九千歲接受你們的條件。不過呢,你們的赈災捐款怎麽辦?”
“欽差大人放心,你來江南準備籌集的五十萬兩銀子,我們揚州鹽商全包了!”汪福光難得大方的說了一句。可惜咱們的張大少爺卻是一個心腸比煤炭還黑的主,又哼道:“五十萬兩夠幹什麽?現在可不光是山東鬧旱災,陝西那邊都旱了幾年了。”
“欽差大人啊。”汪福光差點沒哭出來,這才算是相信李家兄弟的話——張大少爺的心腸确實比魏老太監還黑!又和喬承望等鹽商商量了許久後,汪福光領着二十四個揚州鹽商向張大少爺雙膝跪下,異口同聲的說道:“欽差大人,草民等願集資一百萬兩,捐給北方受災百姓!請欽差大人手下留情啊!”
“一百萬兩?這還差不多。”張大少爺俊美的臉龐上終于露出些開心笑容,微笑說道:“好吧,十天之内把一百萬兩銀子送到應天府,本官保證勸說九千歲五年之内不推行票鹽法。”
注:票鹽法是林則徐在道光年間推行,廢除了揚州鹽商壟斷鹽運的壟斷特權,也徹底導緻了揚州鹽商集團的消失。因爲這個新法符合絕大部分人的利益,損害的隻是相對弱勢的揚州鹽商極少部分人利益,所以推行得異常順利,遭遇的阻力也極小,絕對算得上變法改革的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