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揚州大鹽号的老闆,你們好啊,本官總算是見到你們了。”張大少爺的聲音裏帶着得意,帶着奸惡,帶着兇殘,也無盡的弦外之音——“總算是逮到你們了,這次看你們還怎麽跑?”
“欽……欽差大人。”看着張大少爺那得意的獰笑,以汪福光爲首的二十五個揚州鹽商雙腿發抖,臉色發白,說話都帶着顫聲,花了許多力氣掙紮着站起來,向張大少爺行禮,“草……草民等見過欽差大人,欽差大人萬福金安。”隻有李三才的兩個兒子李家國和李家斌沒有站起來,僅是目露兇光的瞪着張大少爺,但内心着實也慌亂無比,被張大少爺的這個回馬槍殺得措手不及。
“各位大掌櫃,不必多禮,都坐,都坐。”張大少爺假惺惺的一揮扇子,帶頭坐到張清旁邊,向同樣面如土色的龍遇奇微笑說道:“龍大人,請客不如撞客,既然你請張公子喝花酒被本官撞到了,那順便請本官也喝一點如何?”龍遇奇那敢不從,哭喪着臉隻是點頭,說欽差大人請便,張大少爺也不客氣,直接搖着折扇笑道:“多謝。”說這話時,張大少爺又看了看張清,和他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卻全然沒有留心到花台上,一雙柔情似水的眸子,正在溫柔的注視着自己。
張大少爺和龍遇奇說話的時候,以汪福光和喬承望爲首的二十五個大鹽商也已經坐回自己的座位,二十五雙戰戰兢兢的求救目光,全都是集中到李三才兩個兒子李家國和李家斌身上,而李家兄弟互相交換一個眼色後,分别向鄰近的揚州鹽商低聲說道:“别怕,反正你們已經捐過銀子了,他如果要求你們再捐,你們就叫苦說生意不好稅又高,沒有銀子。他如果用武力逼迫你們捐款,你們就按照原計劃行事,罷市,堵河。”鄰近的揚州鹽商恍然大悟,紛紛交頭接耳的低語,很快把李家兄弟的原話傳遍衆人。
“各位大掌櫃。”張大少爺先是不動聲色,直到二十幾個揚州鹽商結束交頭換耳,張大少爺才微笑着朗聲說道:“今天托龍大人和張公子的福,本官總算是見着你們了,借着這個機會,本官要當面向你們道謝啊。多謝你們啊,急災民之所急,憂朝廷之所憂,每個人都主動捐了銀子!”說着,張大少爺站起身來,合扇貢生,向在場的揚州鹽商抱了個四方禮,大聲說道:“本官代表朝廷,代表山東的災民,多謝你們了,謝謝啊!”
因爲張大少爺已經把捐款數目公布的緣故,二十幾個已經在民間被罵成鐵公雞一毛不拔的揚州鹽商表情尴尬,勉強賠笑着起身抱拳還禮,揚州頭号大鹽商汪福光還厚着臉皮說道:“欽差大人不必客氣,這些都是草民們應該做的。草民們主動捐款,不僅是爲了效忠朝廷和憐惜災民,也是爲了給欽差大人效力,還望欽差大人對草民們多多關照。”
“沒問題,沒問題,關照嘛,好說。”張大少爺一口答應,又歎了口氣,大聲說道:“不過呢,你們雖然主動捐了款,但本官是既高興又犯愁啊。高興的是,總算是有人主動捐款了,犯愁的是,你們捐的兩千六百兩銀子,不要說給山東幾百萬災民每個人施一碗粥都不夠了,就是在請江南名妓楊宛楊姑娘唱上一支曲子,也遠遠不夠啊!”
張大少爺的話确實有點誇張,龍遇奇今天把楊宛請到怡情院裏唱曲,所付紋銀也不過八百兩,可花廳裏還是鴉雀無聲,二十幾個揚州鹽商沒有一個人敢于站出來反駁,隻是神情更加尴尬。直到又過了許久,汪福光才又站起來,哭喪着臉說道:“張大人,草民們捐的銀子是少了一點,不過我們也實在是沒有法子。張大人你有所不知,現在生意難做啊,鹽的利潤本來就低,地方上的刁民販賣私鹽的情況又嚴重,拉低了全國的鹽價,我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實在賺不了幾個銀子啊。”
“是啊,是啊,生意太難做了。”有了汪福光帶頭,二十幾個鹽商紛紛叫起苦起來,喬承望第二個說道:“欽差大人,我們這些正規商人,不比那些販賣私鹽的鹽枭,他們不用向朝廷交一文錢的稅,利潤到手到是淨拿,我們卻要一文不少的交納鹽稅,要養大幫子的夥計船工,有時候還得公私應酬,答謝地方上的大小官員,一年到頭實在掙不了幾個銀子——草民捐獻的一百五十兩銀子,還是從牙縫裏扣出來的啊。”
“對對,汪掌櫃和喬掌櫃都說得太對了,我們确實已經盡力了。”其他鹽商紛紛附和,向張大少爺大吐苦水,大說生意怎麽怎麽難做,私鹽怎麽怎麽泛濫,朝廷的賦稅又如何如何的高,鹽号裏的開銷又如何如何大——總之一句話,其實做鹽商比做店小二和種田的老百姓還要辛苦,收入還要低,做鹽商的每人捐獻一百兩銀子,已經是竭盡全力和傾家蕩産了。而張大少爺則搖扇微笑,不置可否,僅是一雙賊眼不斷注視在場鹽商,直看得在場鹽商心驚肉跳,說話都不敢答聲。
好不容易等到二十幾個揚州鹽商訴完苦,張大少爺這才微笑說道:“說得好,說得對,各位大掌櫃的販鹽利潤确實太低了!朝廷每年發兩百萬張鹽引,每張鹽引三百斤交稅六兩六錢四分,一兩銀子換錢一千二百文,平均每斤鹽交稅二十六文半,而每斤鹽的官賣價格是四十文,也就是說,你們每斤鹽的利潤才一十三文半,這利潤确實低得可憐——各位大掌櫃的,你們說本官算得對不對啊?”
“對對對,欽差大人算得太對了。”二十幾個揚州鹽商喜笑顔開的連連點頭,心說你這麽算當然最好不過,看來你也是一個知道阿谀奉承、溜須拍馬的草包,竟然和我們這麽算鹽價和鹽稅。隻有李家兄弟知道張大少爺的厲害,心生警惕,知道張大少爺竟然敢這麽算,就一定留有後招。
果不其然,張大少爺果然繼續說道:“很好,既然各位大掌櫃都認爲本官算得對,那本官就繼續算下去了,汪福光汪大掌櫃,喬承望喬大掌櫃,你們兩位手裏的鹽引都是六萬多窩,本官隻算六萬窩,六萬窩是一千八百萬斤,每斤鹽利潤十三文半,一千八百萬斤的利潤就是兩萬四千三百萬文,折合紋銀二十萬零兩千五百兩紋銀!也就是說,汪掌櫃和喬掌櫃每年的淨利潤都在二十萬兩紋銀以上!而在場的其他二十二位掌櫃,手裏的窩本都在三萬窩以上,也就是說,你們每人每年的利潤也都在十萬兩以上!”
說到這,張大少爺猛然收聲,搖着折扇欣賞一圈面如土色的揚州衆鹽商,微笑着問道:“各位掌櫃的,本官算得對不對?”
花廳中再次鴉雀無聲,又過了片刻,喬承望才勉強的說道:“張大人,你算得很對,可是做生意不能這麽算就行了,你還少算了曬鹽的成本,販鹽的運費,還有店鋪的租金和夥計的人工,把這些成本雜費除去,我們能賺到手裏的,實在不多。”
“成本雜費?”張大少爺放下扇子,手肘扶桌其他前傾,三角眼放光,死死盯着喬承望,獰笑說道:“喬掌櫃的,既然你要和我算運費成本,那我也要算算你們售鹽的加價了,官鹽的售價是四十文不假,可你們在揚州把鹽銷給外地客商,售價都是五十文一斤,你們自己運到外地的價格更高,在山東河南是六十文,在直隸是七十五文,其他地方更高,至少都在每斤八十文以上,上百文也不罕見,個别地方甚至達到三百六十文,對不對?這些加價,夠不夠抵償你們的成本運費?”
“欽差大人,你不懂怎麽做生意就不要胡說。”李家國陰陽怪氣的說道:“鹽商把鹽運到外地,當然得加收關卡運費,可加收的費用一般都不高,保本而已。地方上的鹽價奇高不假,可那些差價,都是被地方上的商人賺去了,汪掌櫃他們可沒賺到手裏。”
“被地方上的商人賺去了?”張大少爺反問道:“那麽李公子你是北直隸的商會總會長,揚州的鹽運到北方都要經你的手才銷往地方,你又加了多少價格?又從中賺了多少?”
“那是我應該賺的。”李家國毫不臉紅的答道。張大少爺點頭,不想和李家國在這方面糾纏,迅速轉移話題說道:“不錯,商人賺錢是天職,你們賺多賺少本官不管,也無權插嘴。本官現在隻想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有沒有依法、足額的交稅?”
“當然有,當然有。”揚州衆鹽商連連點頭,輕松下來的汪福光含笑說道:“關于這點,請張大人放心,我們也知道鹽稅是大明國之根本,重如泰山,所以我們從來沒有偷逃一分一文的賦稅,都是按律足額交稅,大人如果不信,大可以問問在場的龍大人和劉大人,我們的鹽稅,可都是交給他們的。”
“對,對,在場的各位鹽商掌櫃,他們都是交足了稅的。”劉铎和龍遇奇硬着頭皮點頭,爲鹽商開脫。張大少爺一笑,又說道:“既然各位掌櫃都是按章納稅,那本官就有一點搞不懂了,朝廷每年發出的鹽引是兩百萬引,每引征稅是六兩六錢四分,理應征稅一千三百二十八萬兩白銀!可實際上呢,大明自開朝以來,鹽稅收入最高的一年,是崔呈秀崔大人擔任淮揚巡撫時的天啓元年,鹽稅收入是二百五十萬兩,到了李三才李大人當淮揚巡撫的時候,朝廷的鹽稅收入又暴跌到了一百八十萬兩,現在好點,一年恢複到了二百二十萬兩——可就算如此,每年還是有一千多萬兩稅銀不翼而飛,這些鹽稅,又到那裏去了呢?”
“張好古,你這是什麽意思?”李家兄弟勃然大怒,一起跳起來,氣勢洶洶的指着張大少爺鼻子問道:“你想污蔑我們的父親貪髒納賄?!”
“不是污蔑,是彈劾!”張大少爺毫無懼色,大聲說道:“本官彈劾前任淮揚巡撫李三才執政無方、緻使鹽稅大量流失、奏其皇上将其抄家戮屍的奏本,現在已經在送往京城的路上了!”
“抄家戮屍?”李家兄弟倒吸一口涼氣,一起紅着眼睛撲過來,吼道:“張好古,我和你拼了!”
“要看你們有沒有和我拼的本事?”張大少爺冷哼的聲音話音未落,守在花廳門口的肖傳和陳劍煌已經雙雙沖到,各自出刀護住張大少爺,肖傳冷冷的喝道:“李家國,李家斌,如果你們想背上行刺欽差大臣、謀反作亂、誅滅九族的罪名,那你們就動一下欽差大人試試。”
李家兄弟鐵青着臉停住腳步,互相交換一個眼色後,李家兄弟回身,轉向揚州衆鹽商大聲吼道:“各位鹽号的掌櫃,欽差張好古污蔑你們偷逃鹽稅,想要往你們頭上栽贓陷害,你們難道就這麽看着,任由他誣陷誣蔑?汪大官人,喬大官人,你們還楞着幹什麽?号召全揚州的鹽商罷市,堵河,請朝廷另派欽差,爲你們讨還公道!”
汪福光和喬承望一夥人有些猶豫,他們之所以被李家兄弟煽動和張大少爺做對,主要原因是害怕張大少爺從他們身上割肉放血,可現在張大少爺沒有說一句話要他們放血,隻是問問他們稅銀爲什麽會流失,并沒有他們把逼上絕路,他們還犯不着冒那麽大的危險去激怒朝廷——更何況,罷市本來就是一把雙刃劍,朝廷受損失不假,他們自己的損失也不會少。而張大少爺也飛快的說道:“各位掌櫃的,你們可聽好了,本官隻是想問問你們,朝廷的鹽稅爲什麽會流失得這麽嚴重,可沒說你們偷逃稅銀啊。”
注:天啓元年的鹽稅征收之所以創明朝最高記錄,主要功臣還是當時的兩淮鹽法道、天才理财專家袁世振,他創立的綱鹽法有效遏制了鹽稅流失,當然,這也和時任淮揚巡撫的崔呈秀大力支持有關——閹黨官員普遍都貪,卻大都能幹點實事。可是袁世振和崔呈秀雙雙倒台後,東林黨大佬李三才接任淮揚巡撫,袁世振的努力很快又化爲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