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張大少爺極不喜歡絕大部分的東林黨人,可張大少爺也不得不承認,東林黨和東林書院在江南一帶的影響确實十分巨大,振臂高呼一聲,江南士林學子和江南的三教九流都聞風而動,齊聚無錫,甚至就連薄珏這樣的天才科學家和剛出道的未來大海盜鄭芝龍都聞風而至,其他更加出名和更加牛叉的人物就更知有多少。也正是因爲如此,張大少爺才越來越欽佩自己深入賊穴、親赴無錫參加東林大會的英明決定——如果放任錢謙益一夥人在東林大會肆意污蔑攻讦張大少爺,那麽張大少爺本來就不怎麽樣的名聲自然更臭不說,以後魏忠賢一旦倒台,張大少爺這顆腦袋無論如何也别想保住了。
和薄珏用完飯後,時間已然是将近二更,和張大少爺聊得十分投機的薄珏本來還想邀請張大少爺到他入住的客棧中,與他柢足夜談,張大少爺卻笑着拒絕,隻是問清楚了薄珏的客棧所在,便即與薄珏拱手告辭,領着陸萬齡和肖傳等人趕回自己入住的關甯客棧。路上,張大少爺又把陳劍煌叫到面前,在他耳邊低聲吩咐道:“你去聯系東廠在無錫的番子,讓他們盯住剛才鄭一官那夥海盜,别驚動他們,隻要查到他們的落腳點和行蹤就行了。”
“遵命。”陳劍煌心領神會,答應一聲匆匆離去。陳劍煌走後沒過多久,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沒帶雨具的張大少爺一行不敢怠慢,趕緊快步跑回客棧,可跑到客棧時,張大少爺幾人還是被淋成了落湯雞一般,匆匆回房更衣時,張大少爺發現住自己隔壁的張清房間燈還是亮着,便在門外順便說了一聲,“張公子,我回來了,你早點睡吧。”
“站住!”房間裏傳出張清憤怒的聲音,張清尖叫道:“你給我站住,你把我扔在客棧不管,現在才回來,你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嫌我煩你?你等着,等我換好衣服你再進來,我有些話要問你。”
“阿嚏!”張大少爺打個噴嚏,揉着鼻子說道:“張公子,那你換吧,我也去換衣服,一會過來找你。”說罷,張大少爺根本不理會張清憤怒的叫喊,徑直回房更衣去了。又過片刻,張大少爺換好衣服重新出房,卻見同樣換了衣服的張清已經殺氣騰騰的守在門口,身後還跟着他的仆人,也全部象是剛剛換了衣服一樣。張大少爺不由笑道:“張公子,你還好意思說我把你扔在客棧裏,你還不是出去玩了?看,個個都挨淋了不是?”
“是因爲等你等不回來,我們肚子餓了,才出去吃飯。”張清紅着臉辯解一句,又低聲吼道:“你少給我廢話,進我房間來,我有話問你!”
“好。”看在張惟賢和張清韻的面子上,張大少爺懶得和張清計較,隻是笑着答應一聲,大步進了張清的房間。可前腳剛進房間,張大少爺就發現一股複雜而又奇異的香味撲面而來,中間還混雜着一種頗爲熟悉的香味,張大少爺不由随口問道:“你熏香了?怎麽這麽香?大男人的住個客棧還熏什麽香,象個婆娘一樣。”
“要你管。”張清怒氣沖沖的頂了一句。而張大少爺卻很快找到熟悉香味的來源——張清房間的桌子上,赫然放着幾個烤得香噴噴、還在冒着熱氣的紅薯!張大少爺如遭雷擊,撲上去一把抓起紅薯,激動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向張清問道:“這東西,你什麽地方得來的?”
“街上買的。”張清随口回答一句,又得意洋洋的說道:“知道這是什麽不?這叫番薯,是福建人陳振龍在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從呂宋國帶回大明的好東西,聽說呂宋那邊的紅毛鬼子不許商人把番薯運出國,陳振龍是把這個番薯的種子藏在繩子裏,才帶回來的。”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詳細?”張大少爺激動問道。張清本來想吹吹牛,可是看到張大少爺那副急切的模樣,便如實說道:“是賣番薯的人告訴我的,他從福建運了一些番薯過來,想在這次東林大會上推廣,讓江南的人也種這種番薯。可江南的人誰也沒見過這些東西,誰都不敢種,他一氣之下就當街烤番薯叫賣,讓江南的人先嘗後種。我聞着香,就買了一些,味道還不錯,差不多和蜜糖一樣甜,所以我就多買了一些回來當夜宵。”說罷,張清又極爲小氣的補充一句,“不過,你可别想吃,要吃你自己去買。”
“哈哈,我才懶得和你搶。”張大少爺把烤紅薯塞還張清,笑道:“不過我可警告你,這東西吃多了愛放屁,你喜歡吃就多吃一些吧。”張清臉又是一紅,簡直想把那塊烤紅薯砸到張大少爺臉上!張大少爺卻又握住張清的手說道:“張公子,有件事拜托你,明天早上,你一定得帶我去見那個賣烤紅薯的人。”
“放開我,我帶你去就是了。”張清紅着臉掙開張大少爺的手,又氣呼呼的指着桌子旁邊的椅子說道:“你給我坐下,我有話問你。”張大少爺笑嘻嘻的答應,大模大樣的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張清則隔着蠟燭坐到了張大少爺對面。也是直到此刻,張大少爺才算真正看清張清的容貌,非常清秀的一張臉,眼大嘴小,簡直就象是一個女孩子一般,隻是燭火太暗,無法更進一步看清,張大少爺不由脫口問道:“張公子,你和你姐姐張清韻長得很象吧?如果是的話,那就太可惜了。”
“你問這個幹什麽?有什麽可惜的?”張清楞了一下。張大少爺奸笑道:“如果你和你姐姐長得很象,那麽不用說,你姐姐絕對是一位大美女。雖然我到現在還沒娶妻,可惜我姓張,你姐姐也姓張,所以我注定沒有什麽希望……。”張大少爺的話還沒說完,張清手邊的烤紅薯已經迎面砸了過來,還好張大少爺早有準備,及時閃過,笑道:“别生氣,開個玩笑,大家都姓張,一家人嘛。”
“去死,敢打我姐姐的主意?等我回到京城,我一定找我姐和我爹告狀!”張清紅着臉哼道。張大少爺笑道:“說了開玩笑,何必這麽認真?再說了,其實我也有心上人了,你姐姐就算不姓張,我也不會去追求她的。”
“心上人?”張清又是一楞,低下頭低聲問道:“熊廷弼的女兒,熊瑚嗎?”
“你怎麽知道她?”張大少爺也是一楞。張清扭轉臉,哼道:“你爲了她,想方設法的把熊廷弼從死牢裏救出來,這點誰不知道?”張大少爺更是奇怪,心說我和熊瑚的關系,在京城裏知道的人并不多啊?張大少爺正要再問時,張清卻迅速轉移話題,問道:“說正事,我問你,你奉旨到江南籌款赈災,到了江南,怎麽貼幾個告示讓地方官去募捐就不管了?象你這樣的籌款,等五十萬兩銀子籌齊了,還不得等到猴年馬月去?你到底有沒有把心思放到公事上去?”
“誰說我沒把心思放在公事上了?”張大少爺也怕張清是張惟賢派來監視自己的,便解釋道:“我來到無錫參加東林大會,就是爲了更好的籌款赈災。”
“參加東林大會是爲了籌款赈災?是來遊山玩水或者找死才對吧?”張清怒道:“你到街上去打聽打聽,現在街上那些東林學子把你罵成了什麽樣?貪财、好色、無恥、卑鄙、下流、猥瑣、陰險、殘忍,歹毒——簡直就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天下第一髒官!如果你到街上去大喊一聲自己是張好古,十個人裏起碼有九個想跳出來把你碎屍萬段!你還敢去參加東林大會,隻怕人還沒走進東林書院,江南那些讀書人的口水和唾沫就已經把你給淹死了!”
“天下第一髒官?我有這麽優秀嗎?”張大少爺又笑了起來。可是看到張清那副怒目圓睜的模樣,張大少爺還是解釋道:“張公子,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不過你别擔心,東林學子對我這樣的評價,其實早就在我的預料之中。畢竟我在京城得罪了相當不少的東林黨人,甚至還害得他們不少人下了大牢,他們如果還不恨我,還不造謠生非攻擊我——那他們就不是東林黨了。”
“那你還來無錫幹什麽?讨罵還是找打?”張清剜了張大少爺一眼。張大少爺難得擺出嚴肅面孔,沉聲說道:“錯,正是因爲東林學子,我才不得不來!東林書院是天下第一書院,在江南文人士紳中影響巨大,這個書院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可以左右江南輿論走向!我如果不親自來一趟,那麽東林大會上就不會有一個人替我說話,錢謙益那一幫人也肆無忌憚的對我造謠攻讦,污蔑我籌款赈災的動機。到那時候,我不要說在江南籌款赈災了,就是走在街上,也會象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所以,我這次不僅要參加東林大會,而且還要用欽差大臣的名譽在東林大會上發言,爲我自己辯護,不讓錢謙益那幫人輕易得逞。”
“你還要在東林大會上說話?”張清仿佛女孩一般清秀的臉上有些發白,低聲說道:“你就不怕東林書院那幫人殺了你?還有,你爲自己辯護,他們會聽你的嗎?”
“放心,東林書院的人絕大部分都是有身家的人,不會膽大妄爲到公然在東林書院裏對我動手!”張大少爺胸有成竹,又嚴肅說道:“還有一點,你也不要以點帶面,認爲東林書院裏的人全都是象錢謙益和光時亨那樣的僞君子,真小人!他們中間,也有不少真正愛國愛民的大英雄大豪傑,我如果說得在理,他們還是能聽進去的。所以我也不求能讓東林大會上的學子士紳人人服我,隻要有一部分認爲我說得在理,支持我的籌款赈災,同時也和污蔑辱罵我的東林小人做鬥争,那我的差事就好幹得多了。”
說到這,張大少爺情不自禁的又恢複了平時的嬉皮笑臉,笑嘻嘻的說道:“再說了,我這張嘴你還不知道?死人都能讓我說活,樹上的鳥都能讓我哄下來,到了東林大會上,東林黨那幫士子文人如果和我鬥嘴,那他們就是自讨苦吃了。”
“油嘴滑舌,還好意思自吹?”張清又把臉扭開,哼道:“既然你這麽胸有成竹,那就随你的便了。還有……。”
“還有什麽?”張大少爺問道。張清猶豫了一下,有些臉紅的答道:“還有,你平時少擺出那嬉皮笑臉的模樣,你表情嚴肅的時候,比嬉皮笑臉的模樣好看多了。”
“表情嚴肅的時候好看?”張大少爺有些納悶的問道:“我爲什麽要成天闆着個臉?你又不美女,爲了讨你喜歡,我得天天闆着臉裝門神?難道說,你喜歡斷袖分桃?”
“呼!”又是一個烤紅薯飛過來,張清紅着臉嗔道:“滾回你的房間去!我可沒有龍陽之好,我要睡覺了,快滾!”
“我也沒有龍陽之好。”張大少爺笑着答應,又建議道:“張兄弟,今天晚上我們幹脆就同榻而眠吧?出門在外,睡在一個房間可以互相照……好,好,我回自己房間休息,你别拿劍好不好?不過你要記住,明天你要帶我去見那個賣番薯的人。”
連滾帶爬的從張清房間裏逃出來,後面的房門砰的一聲立即關上,張大少爺笑笑,滿身雨水的陳劍煌卻不知從那裏鑽出來,向張大少爺抱拳行禮,低聲說道:“大人,鄭一官一夥人的落腳點,小的已經查到了,也派人盯住了他們的一舉一動。”
“很好,不愧是錦衣衛十三太保。”張大少爺點點頭,低聲命令道:“弄明白了錢謙益給鄭一官開出的價錢後,馬上報我,然後給我安排一個機會,和鄭一官見面密談。好了,你也快回去換衣服休息吧,記得叫店小二給你熬一碗姜湯,别着了涼。”
…………
第二天清晨,張大少爺早早就起床來尋張清,讓他給自己帶路去尋找那個賣紅薯的商人,而張清足足磨蹭了小半個時辰就從房間裏出來,闆着臉上前領路,根本不願和張大少爺并肩同行。到得無錫最繁華的城隍廟一看,還真有一個中年男子坐在街邊,守着滿滿幾大筐的紅薯叫賣,“番薯,番薯,好吃又好種的番薯!番薯,番薯,陳振龍從呂宋國帶回來的大番薯!好吃又好種,旱地山地都能種,不買你後悔啊。”
很可惜,那中年男子叫賣雖然賣力,但出了名保守的小農經濟社會卻對外來新事物接受極慢,幾乎沒有一個過往的百姓看他一眼。而咱們的張大少爺卻如獲至寶,一個箭步沖上去,向那中年男子問道:“紅薯多少錢一斤?有沒有玉米、土豆、南瓜、西紅柿和花生?”
“老兄,這是番薯,不是什麽紅薯。”從早上到現在還沒開張的中年男子懶洋洋的擡起頭,有氣無力的答道:“至于玉米,土豆什麽的,那又是什麽東西……?”說到這裏,那中年男子猛然瞪大眼睛,想要驚叫卻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努力平靜下來才低聲向張大少爺問道:“張探花,怎麽是你?你怎麽也來這無錫了?”
“你認識我?”張大少爺同樣大吃一驚。那中年男子把張大少爺拉到番薯筐後面坐下,抱拳低聲答道:“探花公,我是你的同科啊,今年二月份會試的時候,我和你同科應考,你考中了探花,我落榜了。不過在國子監到你住的連升客棧報喜的時候,我看到過你的容貌,所以記得你。不過探花公你的膽子也太大了,現在無錫城裏到處是罵你的聲音,如果讓他們知道你來了無錫,說不定就會出什麽意外啊?”
“啊,原來是這樣。沒事,不用擔心,這裏好象也隻有年兄你一個人認識我。”張大少爺笑了,說道:“真是想不到,會在這裏和年兄再度見面,年兄你也是來參加東林大會的嗎?”
“探花公誤會了,我不是來參加東林大會的——那幫死讀聖賢書的書呆子,知其味而不知其源,我也沒興趣和他們探讨什麽之乎者也。”那中年男子斷然搖頭,又解釋道:“是這樣的,乙醜科開考前,我一直都在四處遊學,有一次到了福建看到當地人栽種番薯,産量高又抗旱,還非常容易種植,就帶了一些種子回我的江西老家栽種,發現番薯在江西同樣的能夠栽培種植,就起了心想把這種好東西向大明全國推廣。後來乙醜科我第三次參加會試,又落了榜,我就讓弟弟回家侍侯老母,自己到了福建販運番薯,想把這種東西帶到江南,讓江南老百姓先種了試一試,隻要他們嘗到甜頭,就可以慢慢向全國推廣了。”
“又一個被埋沒的人才啊。”張大少爺歎了口氣,又問道:“那麽年兄,你故意把這些番薯先運到無錫,是不是想讓東林書院那些大财主大地主先看看番薯,讓他們試種?”
“探花公果然明鑒,東林書院的學子,個個家裏都是非富即貴,他們如果能帶頭種植番薯,那我在江南推廣就容易得多了。”那中年男子點頭,又歎氣道:“可惜,那幫人不光是知其味而不知其源,而且還是迂腐不化。我帶着這些番薯去東林書院,人還沒進去,就已經被看院的院丁給打了出來,還罵我是土包子泥腿子。我一怒之下就到了這裏擺攤,想讓無錫的百姓先看看番薯是什麽滋味,隻要有一個人動心種植,我就不枉此行了。”
“年兄,你沒有白辛苦,已經有人動心了。”張大少爺拍拍那中年男子的肩膀,笑道:“你有多少番薯?我全買了!我家在山東臨清有上萬畝地,你不管有多少番薯,我都在山東臨清種定了。我家帶了頭,還怕山東的百姓不跟着種?”
“真的?探花公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那中年男子激動的問道。張大少爺露齒一笑,答道:“當然不是開玩笑。别烤紅薯了,跟我走吧,你現在多烤一個紅薯,我家可就要少種半分土地了。”
“好嘞!”那中年男子非常爽快,跳起來一腳踢翻烤紅薯的炭盆,站起來說道:“探花公,我這次運了滿滿一船的番薯來,船就停在運河碼頭上。請這邊走,我帶你去看。”
“好的,辛苦年兄了。”張大少爺滿口答應,又問道:“對了,還忘記請教年兄的高姓大名?”張大少爺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那中年男子報出了自己的姓名後,張大少爺手裏的唐伯虎春宮畫扇立即砰然落地,失聲叫道:“什麽?你是……?!”
欲知販薯之人是誰?請看下章《東林大會》。當然了,聰明的朋友肯定已經猜到了——提示:被建奴恨之入骨的人,他的書也被建奴在中國燒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