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公,實在抱歉,都是我平時管教無方,慣壞了手下這些官員。”九千歲的大紅人張大少爺第一天上任就遇到下屬罷寫,身爲翰林院主官的楊景辰自然難辭其咎,所以從回過神來開始,楊景辰就接連不斷的向張大少爺道歉,生怕張大少爺一個刁狀告到魏忠賢那裏,給自己招來滔天大禍。所以楊景辰也沒了辦法,隻能大汗淋漓的向張大少爺保證道:“探花公放心,下官掌管這翰林院也有三年了,多少都有些威信,到了明天,下官一定保證他們不會請病假了,否則的話,下官一定罰他們的俸祿。”
“楊大人,你别急,我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張大少爺上輩子當公務員的時候,沒少和不明真相的群衆打交道,對付群體事件也算是經驗豐富,知道這樣的事肯定是有人組織和帶頭,否則絕對不會走得這麽整齊。所以張大少爺也沒慌,更沒急,隻是向楊景辰問道:“楊大人,下官隻想知道的是,這些同僚爲什麽要這麽做?究竟什麽原因?楊大人,不瞞你說,我張好古進京之後是得罪了不少人,但絕對沒得罪過翰林院的同僚,所以下官很奇怪這點。”
“這個……。”楊景辰有些猶豫,更有些膽怯。張大少爺察言觀色,給楊景辰搬來椅子,扶着楊景辰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楊景辰的對面,微笑道:“楊大人,有什麽話直言無妨。你放心,我張好古雖然是九千歲的幹兒子,卻不是東廠的人,有些話出你口,進我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被張大少爺反複寬慰後,楊景辰終于吐露實情,吞吞吐吐的說道:“探花公,其實這件事我昨天就有一點耳聞了,也不知道是誰在翰林院裏放風,說是因爲探花公你的緣故,皇上和九千歲決定讓這一科的新科進士優先替補官員實缺,不用進翰林院就直接安排到地方上去擔任官職,完全忘了還在翰林院候補的窮京官,所以萬曆四十四年、萬曆四十七年和天啓二年的進士翰林就不樂意了,一個個叫嚷着……叫嚷着……。”
“叫嚷着要給我一點顔色看看?是不是?”張大少爺微笑問道。楊景辰點點頭,哭喪着臉說道:“是啊,這些官員都說,他們苦巴巴的等了三年六年,最長的等了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麽就偏偏挑那些乳臭未幹的新科進士放實缺,忘了他們這些朝廷老人?後來有人說是因爲你,你從考上探花以後就搶盡了風頭,讓皇上和九千歲覺得新這一科的進士比往年的好,所以就先放新進士,忘了他們這些老人。所以這些人就商量着要給你點顔色看看,讓你知道姜才是老的辣。”說到這,
“嘿,果然是槍打出頭鳥啊。”張大少爺一笑,又問道:“那帶頭的人是誰?”楊景辰臉色一變,心說九千歲這個幹兒子不會是想把帶頭的翰林院官員抓進東廠大牢吧?張大少爺看出他的擔心,忙解釋道:“楊大人,你放一百個心,我如果想下手整人的話,就憑今天他們擅離職守這項罪名,就足夠參他們一本的。我隻是想知道都是那些人帶頭,方便和他們交涉,消除矛盾,否則的話,我總不能一個一個和他們談心吧?”
“哦,探花公果然仁慈。”見張大少爺話裏帶着懷柔的意思,松了一口氣的楊景辰這才說道:“帶頭的主要是丙辰科的幾個老進士,有何玉成、李應升、門洞開(真名)和張養,他們在翰林院候補九年了,怨氣最大,威望也最高,所以一呼百應。”
“等了九年都沒撈到一個實缺,還得在薪桂米珠的京城裏熬資格,是夠凄慘的,難怪怨氣這麽大。”張大少爺苦笑道。楊景辰點頭,笑得也更加苦澀,低聲說道:“探花公所言極是,這幾個人一個月的俸祿才四兩八錢銀子,靠這點銀子養活一大家子,日子是過得非常艱難,更可氣的是,地方上的冰敬炭敬不僅沒有他們的份,戶部還經常拿胡椒棉花充抵他們的俸祿,他們的日子就過得更苦了。所以他們才這麽急着想被放出去當官,俸祿雖然還是不高,但起碼還有火耗銀子可以收點啊。”
“沒辦法,他們的日子如果實在過不下去的話,我倒可以幫補他們一點,可是這俸祿是朝廷所定,我也沒辦法更改。”張大少爺攤攤手,一副飽漢不知餓漢饑的黑心表情。楊景辰瞟了張大少爺一眼,膽怯的說道:“探花公,其實下官倒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幫探花公化解這場燃眉之急。”
“請楊大人指點。”張大少爺又擺出了一副虛心求教的表情。楊景辰小心翼翼的說道:“探花公,我知道你是九千歲的義子,你何不請九千歲賞給何玉成和李應升他們幾個實缺,這麽一來,其他人覺得跟着探花公你有奔頭,所以就會全心全意的……。”
“不行,這個辦法絕對不行!”張大少爺斬釘截鐵的搖頭,“先别說我不會去走這個後門,就算我去走了後門,開了這個先例,以後其他人有樣學樣怎麽辦?我上那裏去弄這麽多實缺給他們安排?”
“那探花公打算怎麽辦?”楊景辰哭喪着臉問道:“《三朝要典》可是九千歲點名修的,如果耽擱了進度,九千歲怪罪下來,你我可都吃罪不起啊。”
“别急,讓我想想辦法。”張大少爺轉着眼珠,沉吟着說道:“楊大人,我想請你幫三個忙,第一個忙,請你幫我把最早在翰林院散布謠言的人找出來。第個二忙,明天早上,五十八個翰林必須全部到翰林院報到,一個都不能少!第三個忙,把幾個帶頭官員的地址給我。”
“第二個忙和第三個忙都好辦,我掌管翰林院三年了,和同僚一直處得很好,這點面子他們不會不給。”楊景辰一口答應,又爲難的說道:“至于找出第一個散播謠言的人,這個有點困難。”
“沒關系,盡量就行了。”張大少爺一揮手,補充道:“即便找不出第一個散播謠言的人也沒關系,隻要是最早散播謠言的其中之一就行。”
拿着楊景辰提供的名單出了翰林院大門,張石頭和小鋪子兩人已經守在了大門口,一見張大少爺的面,張石頭就緊張兮兮的問道:“少爺,聽說你第一天當官就遇上了麻煩,手下的官員全都不服你,真是這樣嗎?”張大少爺楞了一下,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豈止我知道的?滿大街的人都傳遍了,小鋪子在街上聽到消息回家告訴我,我才跑來這裏的。”張石頭哭喪着臉答道。張大少爺又是一楞,然後很快醒悟過來,獰笑道:“好,看來是有人充心要看少爺我的笑話啊!走着瞧,看誰笑到最後!”
說罷,張大少爺把名單塞給張石頭和小鋪子,吩咐道:“小鋪子,你是京城的地頭蛇,馬上和你石頭哥去辦事,按着這上面的官員名單和地址,把他們的情況調查清楚,整理出來交給我。”張石頭和小鋪子領命而去,張大少爺則騎上高頭大馬,大搖大擺的回家吃飯。
…………
一夜的時間很快過去,到了第二天清晨,張大少爺早早就起床來到了翰林院,往編檢廳自己的位置一坐,抿着差役送上來的香茶,官威十足的等待屬下前來報到。又過了片刻,翰林院的官員陸續進廳報到,但都是一言不發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發呆,誰也不肯上來和張大少爺打一個招呼,快到辰時正的時候,張大少爺麾下的五十八個窮京官終于到齊,翰林院主官楊景辰最後一個進來,先一張紙條放在張大少爺桌上,然後就坐到了張大少爺的上首,等待張大少爺發話。
“各位大人。”張大少爺終于放下茶杯,開口說了一句。可是那五十八個官員卻象沒聽到一樣,全都是昂着頭看着房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張大少爺也不生氣,隻是官威十足的打着官腔說道:“昨天啊,各位大人告病,罷寫,沒什麽,誰沒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各位隻是碰巧一起病了而已,這完全可以理解嘛,我張好古不會怪罪。”
“哼,不過如此嘛。”五十八個翰林院官員一起心中冷笑,料定張大少爺不敢把他們所有人都收拾了。誰知張大少爺又拖長聲音說道:“我這個當上官的沒有怪罪,可不知道是那個多嘴的,居然把這件事捅到了九千歲面前!”
“呼。”編檢廳裏終于出現一點騷動,不少翰林院官員都是臉上變色。張大少爺則大模大樣的說道:“你們也知道,現在編的這部《三朝要典》,是九千歲他老人家親自點名編撰的,對這本書非常之關心。所以聽到這個消息後,九千歲他老人家就把我給叫到家裏,當面問我情況——他老人家還說了,如果查出來是誰帶頭罷寫,他老人家就要罷誰的官,削誰的士籍!罪行嚴重的,還要交給鎮撫司審訊拷問,去和楊漣作伴,去和汪文言作伴!”
“呼——!”這一次騷動更大,幾乎每一個翰林院官員都是臉上變色,甚至還包括公認的老好人翰林院主官楊景辰——他也以爲張大少爺說的是真話,至于帶頭那幾個丙辰科的老進士,更是面如死灰。而張大少爺很是滿意看了一眼這些人的反應,又抿上一口茶,這才淡淡的說道:“你們猜,我是怎麽回答九千歲的?”
五十八個翰林院官員還是沒說話,但每個人都豎起了耳朵。張大少爺則往楊景辰送來的紙條上瞟上一眼,淡淡念道:“龍文光。”
“我沒有!”壬戌科進士龍文光跳了起來,臉色蒼白的大叫道:“我沒有帶頭!帶頭的是何玉成和門洞開他們幾個丙辰科的老翰林!”何玉成和門洞開等人一起臉上變色,對龍文光怒目而視,龍文光則大聲叫道:“張大人,你明鑒啊,我真沒有帶頭的,帶頭的是何玉成、李應升、門洞開和張養他們四個,這一點在場所有同僚都可以給我做證!”
“坐下,坐下,你急什麽?我隻是随便念念你的名字,又沒說是你帶頭。”張大少爺微笑着擺擺手,又慢悠悠的說道:“不瞞諸位大人,昨天九千歲問我是誰帶頭罷寫的時候,我壯着膽子撒了一個謊,說沒有罷寫,更沒有誰帶頭,請九千歲不用擔心,《三朝要典》的編撰進度,不會耽擱。”
“多謝張大人,多謝張大人。”五十八個翰林院官員、除了龍文光之外,全都松了口氣,一起向張大少爺拱起了手表示感謝。張大少爺得意的拱手還禮,又說道:“後來,九千歲又問了我一下翰林院現在的情況,我=告訴九千歲說,你們辛苦啊,累啊,希望九千歲能把你們的實情向皇上禀報,請皇上多給你們一點眷顧和恩賜。”
“真是這樣嗎?”五十八個翰林院官員一起心中嘀咕,對張大少爺的話将信将疑。張大少爺則又說道:“我這麽向九千歲禀報以後,九千歲不太相信,就叫我說你們究竟多苦多累,我就随便找了幾個例子向九千歲禀報。我向九千歲說,丙辰科的老翰林何玉成何大人,在京城裏候補九年,今年已經五十三了,一家十六口,全靠一個月四兩八錢銀子的俸祿養活,家裏人穿得和街上的叫花子沒什麽區别,足足兩年沒見過一次肉腥——這一點何大人的鄰居都可以做證。”
“多謝張大人,實情正是如此。”何玉成抹着眼淚答道。張大少爺又說道:“還有門洞開門大人,家裏人口雖然少些,可他的夫人長年卧病在床,一個月的俸祿還不夠藥錢,至今還欠着生藥鋪子六兩五錢銀子的藥錢。”
“多謝張大人理解,下官的老妻,已經躺在床上五年了。”門洞開哽咽着答道。張大少爺點點頭,歎氣道:“我舉了這兩個例子以後,九千歲這才相信我的話,叫我帶上兩百兩銀子,賞給何大人和門大人,幫助你們度過難關。”說着,張大少爺從懷裏兩張銀票,離座分别交給何玉成和門洞開,柔聲說道:“這是九千歲的一點心意,别謝我,要謝就謝九千歲。”
“多謝九千歲。”何玉成和門洞開一起離座,向着皇宮的方向磕頭流淚。張大少爺又從懷裏掏出幾張銀票,大聲說道:“到了後來,我又對九千歲說,翰林院是清水衙門,裏面除了何大人和門大人以外,還有很多官員家裏都很困難,有一些甚至都已經揭不開鍋了。九千歲就罵我說‘小猴崽子你怎麽不早點向咱家禀報’,又拿了一千兩銀子給我,讓我賞給你們,幫你們改善一下生活。九千歲還說了,等修完了《三朝要典》,要我把有功之臣報過他,他酌情封賞。”
說着,張大少爺順手把銀票放到了旁邊一個翰林院官員的手裏,微笑說道:“這位大人,你看着分一下吧,都不用謝我,謝九千歲。”那官員點頭如雞啄米,五十幾個官員一起向皇宮行禮,痛哭流啼的歌頌九千歲的功德,對張大少爺的那點不滿,也早飛到了九宵雲外,剩下的心思也隻剩下了如何讨好張大少爺,如何讓張大少爺把自己當成有功之臣報到九千歲面前。
“對了,諸位大人,我還有事向你們打聽一下。”張大少爺仿佛忽然想起來一樣,笑眯眯的問道:“我聽說啊,有人在翰林院裏散播,說是因爲我的關系,害得你們候補多年都沒有被賞封實缺——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張好古是吏部尚書,還是内閣首輔?有什麽資格和權利決定你們的前途?所以我就好奇了,是誰散播的這個謠言?諸位大人,你們能告訴我是誰嗎?”
“張大人,是龍文光!”五十七個官員一起指着面如土色的龍文光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