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下來,當日遭受重擊的雙臂已經消腫并逐漸恢複正常,耳聽着牆外越來越大的喧嘩聲,唐松清淡的笑了笑,随即向那邊站着的一個小吏目揮了揮手。
不多一會兒,那小吏目便搬送了一個竹夫人過來,雖然這時節用竹夫人實在有些太早,但唐松卻是很惬意的躺了上去。
小吏送完竹夫人後便又轉身回去了,沒過多一會兒便又端着一個大紅木托盤走了過來。
取下托盤裏盛着的紅泥小爐,再将那瓯庵茶放上去,炭火微微的咝咝聲中,不一會兒便有清淡的茶香飄出。深深的吸一口氣再吐出來,随後唐松悠悠一聲輕歎。
真有服啊
自那日來見蘇味道住進貢院後,過去十多天的時間裏他真可謂是沒有半點空閑,雙臂擡都擡不起來自然是幹不了什麽重活的,但心與腦卻是半點都停不下來。
将後世親身經曆過的考試,以及在史書中看到過的宋元明清時的科舉制度一點點的回憶,然後取其能用的加以總結,最終完善成章程繼而又在腦海中将這些章程加以推演。
這本是一個龐大的系統工程,如今卻隻是他一人來做,其中的艱難與心力的耗費可想而知,過往十多天裏他幾乎不曾有一夜好睡。人分明已是倦極了的,但腦子就是停不下來不停的如走馬燈似的冒出些新主意新想法,想睡都睡不着。
其間的過程隻能用痛并快樂來形容了,痛自不必說,快樂卻也是實實在在的。每個人,至少是每個男人骨子裏總是有着要做大事的野望,這是抹都抹不去的本能,無論你是否發覺它都始終存在着。
後世裏隻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終日在古書堆裏尋章摘句,那裏做得出什麽大事又哪裏有做大事的機會
這次重開的科考隻葬成功不許失敗,這本是極大的壓力但對于唐松這樣骨子裏剛強的人來說其實也是刺激的動力,恍然之間,他仿佛又恢複了後世鐵人的本色,瘋狂的投入一件事,專注一件事,并自己都不曾察覺的享受着做事的快樂
一人一手,幾乎是單槍匹馬做着一件要讓夭下讀書人都遵從執行的事情。
光是說說,就覺得如真是很了不起啊
無論古今最能刺激一個男人的或許不是金錢,也不是美人,而是那種做大事做成大事的成就感。
過得很苦,付出很多,成就感帶來的快感自然也就很多。
當然,回報也很豐厚
由他提出,經蘇味道生花妙筆寫成的章奏送進宮城後幾乎是送一本準一本,并且毫不延壓送到即看看完即禦筆朱批,随即快馬回複,照準執行。
在任何一個王朝時代,天子對待一個奏章的态度其實都能反應出他對奏事人的态度。
因爲前次弊案而噤若寒蟬的貢院吏目們準确的看到了這一點這些個跟六部小吏沒什麽區别的吏目們同樣擅長觀望風色,捧紅踩黑。
于是唐松在貢院中的地位也是直線上升,吏目們對他從初來時的敬而遠之到漸漸主動湊上來說話雖然還沒到賣力巴結的地步,但對唐松的吩咐卻已是遵從不誤。
十多天的辛苦終于化爲今天的這份章程張布出去,這對唐松來說不啻是個大解脫。傾盡全部心力做完一件事後再放松下來,那種感覺真是怎一個爽字了得啊
時間是有些倉促唐松未嘗不想再多幾天的時間将章程更加的完善,奈何距離重開科考時間已近新章程總得有一個讓貢生們了解熟悉的過程,所以就趕在了今天張布。
一牆之隔外的喧嘩聲太大,反倒聽不清具體某個人的聲音,某個人的意見了。不過唐松也不着急,悠悠的躺在竹夫人上小口品呷着庵茶靜靜等候。
大約個多時辰後,一個同樣穿着青衿儒服的吏目繞過照壁走到了竹夫人旁邊。
如何
新來的士子初看榜文必定驚奇待細細揣摩後多會稱贊
聞言,唐松點點頭,士子們的這種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
之前的科舉章程實在是太不正規了,行卷滿夭飛,關說人情的滿天飛,考試不糊名,幾乎全由主考一言而決而主考決定的依據又很大程度上不是來源于考卷。
這裏面的弊端真是說多少就有多少。參加這樣的考試,若想考中怕是有一半的功夫都要花在考試之外。
那個寒窗苦讀十餘年的貢生能受得了這個,又有那個願意忍受這個
除了權貴子弟外,越是關系到自己一輩子前程的考試,考生們就越希望有一個公平的考試環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一點無論是一千三百年前還是一千三百年後都是同樣如此。
嚴格的進院檢查,抽簽安排考舍,相互監督的考卷發收制度,臨考時當衆公拆由天子親封用印的考題,判卷糊名,謄錄等等等等,可以說唐松是在制度層面力圖使本次重開的科考體現出最大可能的公平。
面對這前所未見的率程,士子們豈能不驚奇
面對這前所未見的公平考試環境,士子們豈能不稱贊
那吏目見唐松神情輕松惬意,笑着續道:士子們在外面感慨贊歎最多的便是說再也不用到處求人行卷了。但此一條兩位主考便是功德無量
這世上終究是沒人喜歡四處求人四處遭冷遇的
唐松點點頭,那吏目轉身走出兩步後又回轉身來,今個兒送到貢院的那些行卷也如前些天一樣的處置,都是在大門口當衆火焚了其間不曾進過貢院的大門
好,唐松笑了笑,今天這章程張布出去後隻怕也就沒人再送行卷了
說的是,吏目笑着去了。
自重開科考的诏令一出,唐松住在貢院的消息又傳出去後,短短幾日間那行卷就如雪片一般投送進來。
但這些雪片一樣的行卷卻不曾有一份進過貢院的大門,俱都按照唐松的吩咐在大門外當衆焚毀。
而這過往十多天的時間裏,唐松更不曾出過貢院大門一步。
便是門房通報有外客請見,哪怕那人是莊海山方山奇,乃至流雲裙少女都跟着仆人來過一遭。
唐松的回答依舊是:不見,且等今科放榜之後某再回訪請罪
這一切的舉措,就在于唐松想清楚無誤的傳達出一個信息:
示天下以公
如今貢院堪稱整個神都最受矚目之地,爲準備重開的科考,貢院中往來的人也多,唐松的這種種行爲自然而然的便流傳開去,并很快的就傳遍士林,成爲貢生們議論的焦點。
章程張布之後,時間就追着攆着似的越走越快,轉眼十多天過去,重開科考的時間到了。
僅僅相隔月餘,洛陽貢院再次出現考生如潮的景象。隻不過這一遭他們進場的速度要典上一次慢了很多。
貢生們原本還有抱怨,但等他們看到貢院嚴格搜查并公示出的種種夾帶實物後,這些抱怨便漸漸自發的平息下去。
最終,數千貢生在經曆前所未有的嚴厲檢查後,開始了一場自有科舉以來最爲規範,也是監考最嚴的科考。
科考完畢,當最後一名貢生走出。貢院的朱漆大門就在貢生們詫異的眼神中轟然閉合,一隊隊禁軍隆隆而來,将貢院所有門戶悉都從外鎖上的同時,也将整個貢院圍了個水洩不通。
這時節,别說是人,就是隻老鼠從貢院跑出來也得被立刻踩死。至此,衆貢生再無疑慮,安心散去。
此後每個白天的幾乎每個時辰都有貢生來觀望貢院,他們看到的情況沒有半點不同,禁軍依然是圍得水洩不通,各處門戶大鎖上的皇封依舊完好無損。
又是一輪焦急的等待,最終,開皇榜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