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二十九坊,依據位置的不同又被都城百姓自然而然的分了三六九等。這分等的依據嘛就是距離宮城的遠近,距離聖神皇帝所居宮城越近的等次就越高,越遠自然就越低。
譬如青樓聚集的興藝坊便是距離宮城最遠的,自然在百姓們的心中地位要低一些。唐松賃居的歸義坊則是不遠不近,地位也就不高不低,多是六部五品左右官員集中安宅的地方。
但這鄭府所在的清化坊卻是距離宮城宣仁門最近的六坊之一,可以說在神都裏邊除了天子所居的宮城之外,這就是最顯身份地位的地界兒了。能住在這裏的都是洛陽城中的頂級權貴,普通一個六部尚書進出時都得細聲細氣的。
鄭府沒有男主人,而且府名用的也是女主人的姓氏。
一個沒有當家男人的府邸能穩穩當當立在清化坊就已經夠讓人吃驚的了,更别說這府名用的還是女主人的姓氏。
以女人的姓氏立府,這可是走遍天下也見不着的咄咄怪事啊!
鄭夫人以前自然是有過男人的,隻不過高宗朝的時候她的男人連同公公一起被卷進了謀逆案,結果父子雙雙被殺。并且因爲這謀逆案正是當今聖神皇帝親自定下的,所以直到現在,鄭夫人也不敢将府名換上亡夫的姓氏。
一個沒平反的逆賊遺孀居然能堂而皇之的住在清化坊,還能在今天鋪排出這麽大的陣仗過壽,這真是奇中之奇了。
這所有奇怪事情的根源,就在于鄭夫人生了一個人生際遇更奇的女兒。
這個女兒複姓上官,閨名婉兒。
上官婉兒。前貞觀進士、高宗朝宰相、詩壇領袖上官儀之孫女,上官芝之女。麟德元年,因替高宗起草廢武诏書事,其祖爲當今聖神皇帝所殺,父上官芝一同赴死,家族籍沒。尚在襁褓之中的上官婉兒與母親鄭氏同被配沒掖庭,充爲宮中賤奴。
年十四,姿容初成,妖冶豔麗,秀美輕盈。兼且天生聰秀,過目成誦,文采斐然,聲名傳于内宮之中。于儀鳳二年獲武後召見,當場命題讓其依題著文。上官婉兒頃刻而就,珠圓玉潤,書法尤其秀媚,格仿簪花。武後見之大悅,當即下令免其奴婢身份。
上官婉兒因此一飛沖天,年僅十四便出掌宮中诏命。
悠悠十五載過去,如今上官婉兒在宮中的地位已如泰山之安,雖然還不到後來“内相”的地步,卻是聖神皇帝須臾不可離身之人。當今天子所下制诰,多出于上官婉兒手筆。
遍數當今朝臣,堪稱天子私人者,唯上官婉兒一人而已。
有這麽個天子私人的女兒,不說别人,但是宮城皇城六部的誰不要來湊湊熱鬧?即便那些個最頂級的權貴自矜身份不曾親至,家中的正室嫡妻卻是必然要攜重禮而來的。
至于那些六部裏的司官們更是一個不落,誰都知道這位鄭夫人好熱鬧之外,也是個喜歡與人爲善的。雖然她說的話在女兒那裏不一定管用,但她畢竟還是會說呀,這要是能在壽宴上給她留個好印象,備不齊就能傳到宮中那位耳朵裏。應景兒的時候或者就能有大效用。
除了這些個官們兒,進京赴試的士子裏但凡有一點門路的也都拼命的擠進來,至于原因嘛,大家就心照了吧。
因是如此,這鄭府今天真是熱鬧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碩大的宅子裏各進院落都開滿了席面,花團錦簇,人聲鼎沸。
唐松此時就在第三進,也就是鄭府的主院兒裏。
鄭夫人今天就是在此院的正堂接受賀壽,是以能坐進這第三進院落的無一不是當朝寵臣。以唐松的身份斷然是坐不到席面上的,甚或連鄭府都進不來。之所以能混進來,甚至還混進了這最核心的院落,還多虧了沈思思。
月白的道衣換成了下人們所穿的短打青衣小帽,唐松此刻的身份就是沈思思的跟班兒。
憑着前大花魁,歌舞升平樓鎮樓大娘子的身份應邀前來歌舞助興,沈思思随行的人自然少不了,樂工隊伍不消說,其他總還得有一些負責胭脂水粉、舞裙舞鞋之類雜物的小厮跟班兒。唐松就憑借這個混了進來。
跟在他身邊的還有呆呆一句話都不說,随在他身後如同影子一般的小跟班兒。不消說大家也知道,這人就是被唐松強拉來的流雲裙少女了。
流雲裙少女對湊這樣的熱鬧毫無半點興趣,隻是唐松見她天天在家裏憋着實在難受,又尋思今天過來隻是單純的看熱鬧,遂就将她強行拉了出來。
白衣勝雪的流雲裙換成了唐松一樣的青衣小帽,臉上也細細的做過妝飾,雪白的肌膚刻意畫黃了,兩道斜飛入鬓的眉毛描畫的又黑又粗,秀挺的鼻子也刻意畫塌了,總而言之就是怎麽醜怎麽來。
對此,唐松也是不得已而爲之。不如此就憑少女那禍國殃民的長相實在是太招人眼,帶不出來呀。
沈思思的身份畢竟跟其他那些歌兒舞女不同,鄭府因就在院子兩邊的廂房裏單辟了一間安置,今天受邀前來歌舞的人中,也就隻有她和如意娘有這待遇了。
進來之後,其他那些個樂工小厮們忙着爲稍後的歌舞做準備。唐松反倒是無事一身輕,帶着化妝後呆呆的少女半開了廂房的窗戶向外看熱鬧。
“水晶,你看這人來人往的多熱鬧。你才多大點年紀,總是呆在屋子裏太安靜了不好,以後就該經常出來轉轉,這樣才有活力元氣嘛”,唐松曾幾度問過少女的姓名,少女卻始終不曾說。唐松想着這時代女子的閨名是等閑透露不得的,一般隻能是親人和丈夫知道,所以也就沒再多問。
看着她晶瑩剔透的模樣,随口就喊出了“水晶”這個代稱,這麽些日子下來倒也習慣了。
流雲裙少女水晶自然是沒有答話的,對此,唐松真是很無奈,這些天裏他是想盡辦法引着想讓她多說些話,但目前看來效果實在有限。
“你呀……”,唐松伸手過去在少女挽成小厮發髻的頭發上揉了揉,既無奈又憐惜,随後伸手将她拉近些,好向外面看的更清楚。
正在這時,外邊院子裏有鄭府下人導引着幾人來到了最接近窗戶的這處席面上。
鄭夫人好熱鬧,賀壽的人又太多,屋裏根本坐不下,是以這每一進院落中也都安排了席面。上有大樹濃蔭可蔽陽光,樹蔭遮不到的地方則覆有輕紗爲障,再加上院落四周十二具香爐燃香袅袅以驅蚊蟻。這本是露天的院落竟被生生改造成了别緻的涼亭,除了沒有冰盆之外,倒比屋裏坐着更舒服。
鄭府下人導引來客安坐的這處席面實在距離廂房窗戶太近,僅有窗外的一個台階相隔,唐松見狀,伸手将窗戶掩了掩。
這邊窗戶剛掩好,那幾位客人也已安坐完畢,随意閑話,便聽其中一人笑聲道:“延清,前幾****随駕龍門之遊的事情某可是聽說了的,這番你獨占鳌頭,在聖神皇帝駕前大大的出了個彩頭,誠然可喜可賀。既有此好事,不能不請某等一醉爲賀呀。列位大人,你們以爲如何?”
此言一出,同坐之人紛紛大笑附和,“仲連此言極是,延清這個東道斷不能少,否則,你得的那件禦賜錦袍需是穿不得了”
距離太近,即便是窗戶掩的極小,唐松也難以直接去看外邊的情形,隻是半側着身子在窗戶後聽席面上的閑話。
少女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安靜的站在唐松身邊。
窗外席間又是一陣兒笑聲,随即就有人打問那獨占鳌頭的細故。
“獻松你寡聞了”,那字喚仲連的人調笑了一句後倒是細細解釋了事情的原委。
前幾日天氣暑熱,聖神皇帝國事之餘動了遊興,遂就出城去了龍門。
聖神皇帝是雅好文辭樂章之人,其間自然少不得讓随行的臣子們賦詩以助遊興,并取錦袍一領作爲懸賞之物。
随行臣子中有官居左史的東方虬率先成詩,聖神皇帝以錦袍賜之。但不等東方虬将錦袍披上身,這位字喚“延清”的《龍門應制》詩也已完成,其詩“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
聖神皇帝見狀遂笑奪東方虬之錦袍親手賜予了這位延清,此事誠爲當日龍門之遊上的第一段佳話。
那字喚“獻松”的官員因這幾日忙于他事,所以不曾聽說。此刻聽了也是撫掌而贊。
外面說的熱鬧,唐松在裏面卻是聽的傻眼,這“奪錦袍”的轶事可謂流播極廣,唐人筆記裏多有記載。後世裏隻要是學中文出身的人都會知道此事。
要說這件轶事中的兩位主人公,一是那倒黴的,陳子昂的好友東方虬,另一位便是初唐末期詩壇領袖之一的宋之問了。
宋之問?窗外席面上那位字喚“延清”之人便是宋之問!
瞎貓撞上個死耗子,事情還真有這麽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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