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她與莊海山的關系,唐松對柳葉态度極好,扯了些閑篇才知道唐夫人前幾日在鹿門寺行香時在佛前應許了二十貫錢,并手抄一部《金剛經》的大願。香油錢當日就捐給了廟裏,隻是《金剛經》卻直到今天才抄完。因就命了柳葉前來佛前焚化。她也就趁着這個機會來找莊海山。
閑話的過程中柳葉不斷的向莊海山做眼色示意,莊海山卻遲遲疑疑的不肯說,唐松看着他們這樣也急,又等了一回見莊海山還是不肯說後,索性直接說道:“柳葉你也不是外人,有什麽盡管說就是”。
柳葉這丫頭倒也爽利,聞言也不扭捏,先白了莊海山一眼後說道:“奴婢此來還真有一件事要給少爺添煩難了,這事實不好啓口,奴婢真要說了還請少爺莫罪”。
想必她要說的這事還真是爲難,所以莊海山見她張了口後雖然強忍着沒有截她的話頭兒,卻把腦袋深深的埋到了胸前。
“難倒她是想求我放了莊海山的身籍?”,唐松心下猜度着,臉上神情卻沒變化,微笑着點了點頭,“你盡管說”。
“奴婢有一個小妹……”,柳葉開口之後,唐松才知道自己想錯了,不過她說的這事也實是唐松想都想不到的。
唐朝時天下所有人都被分爲三等:官人、良人、賤人。其中地位最低的自然就是“賤人”,凡身籍不在自己手中的官私奴婢都屬于這種。而在“賤人”之中又有一種地位尤其低,遭遇尤其凄慘的,這就是“樂戶”。
樂戶往往是前朝罪臣或是本朝犯有十大逆重罪的罪犯家人及後人。按唐律,普通的賤民若是贖回身籍後可以往官衙簿冊補辦手續,随後即可由賤人轉爲良人,可随意從事其它行業并與良人自由通婚乃至讀書科舉。但一旦入了樂戶,按朝廷規定便是永爲賤民不得更改,即便身籍在自己手中也不能由賤入良,隻能世世代代爲奴爲娼,除此之外不得從事其它行業以自供養,更無權參加科舉,且隻能與賤民通婚。
唐律中所謂“當色爲婚”的條律即是由此而來。這也就意味着除非能趕上改朝換代,否則樂戶便永生永世沒有出頭之日,可以說這是一個最爲底層也最爲悲慘的族群。柳葉便是出身于樂戶之家,自小隻知其母不知其父,七歲上身爲私娼的母親去世後,她姐妹二人便跟着舅舅過活,但她舅舅也是樂戶出身,靠着在青樓做樂師勉強掙幾個錢糊口,身份低賤而家境貧寒根本無力養活她們兩人,無奈之下,便将柳葉交給了人牙子發賣,将更小的妹妹柳眉留在身邊撫養。
柳眉自小随在做樂師的舅舅身邊耳濡目染,加之人又聰慧,多年下來諸般樂器無一不精,一并連歌舞也練的精熟,人又長的漂亮,可謂是小荷初露尖尖角便已豔采逼人。已經有多家青樓欲将其納入旗下,并允諾三年之内必将其捧爲襄州首屈一指的紅阿姑。
無奈柳眉卻絕無此念,而是********要參加州衙不久後舉辦的龍華會。
說到龍華會,柳葉臉上現出一抹轉瞬即逝的凄絕神色,“龍華會中争競激烈,曲舞小妹自能應對,唯有這歌……若是唱人人慣熟的舊辭必無出頭機會,但要好的新詞……我等身份既低又無重金求購好詞,因就隻能求到少爺名下”。
至此,唐松才明白柳葉的意思,是請他爲妹妹柳眉參加龍華會寫新詞的,這就如同後世裏每有什麽大的活動,那些個歌星們必定要提前許久就請人寫新歌。隻是柳眉既不願入青樓也就無錢去請人代寫。
見自己說完後唐松無言,柳葉急聲道:“近來襄州城中遍傳少爺大名,便是縣令老爺都極爲嘉許,奴婢雖在深宅也是聽的多了,萬望少爺能施一援手,勿要推辭”。
放在石桌底下的腿被柳葉狠狠踢了一腳後,一直低着頭的莊海山擡起一張苦瓜臉可憐兮兮的看了唐松一眼。他是素知少爺的書呆子性格的,以前讀書生恐浪費了一點時間,就連出書房走走都不願意,更别說分心去做這樣的事情了。這幾日雖有些變化,但料來是斷不肯答應此事的。
再者少爺以前的根底他也知道,即便是勉強答應了,怕是也難寫出什麽好的詩詞來,到那時又該怎麽對柳葉交代?說少爺盡力了但本事不濟?聽聽滿襄州城市坊間對那首《勸學詩》及少爺贊不絕口的議論,柳葉如何能信他這解釋?
一邊是相好的柳葉,一邊是十年來寸步不離一起長大的少爺,哎……夾在中間實難做人哪!
就在莊海山千難萬難,柳葉又要開口苦求時,唐松微微一笑道:“此事我應下了”。
聞言,莊海山的苦瓜臉頓時成了呆滞狀态,滿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唐松。柳葉則是一臉喜色,不住口的道謝。
古代歌女伎家們唱歌倒與後世那些流行歌曲不同,唱的其實就是前朝或本朝的文學作品。而當時這些文學作品被寫出來的第一目的也是爲唱的,而非後世人學唐詩宋詞時那般的誦讀。隻因古代記載音律的工尺譜比起文字來實不好保存,所以經過數百上千年的流傳之後,曲譜亡佚後隻剩了文字的詩詞。譬如那麽多優美的宋詞,唯有白石道人姜夔的一些詞是連着曲譜一起流傳到了後世,算得上是宋詞的完整原版,就這也不過僅有數十首而已。
譬如兩漢時的青樓歌女們就多是以清商樂配唱漢樂府民歌,唐代的歌兒舞女則是以燕樂配唱唐詩,宋代是唱宋詞,至于到了元明清,元曲等散曲戲劇出現後就更不消說了。
說來說去,柳葉不過是請他給柳眉準備兩首詩詞罷了,這又有什麽難的?雖說盜版剛給了他慘痛的教訓,但既然如此能幫莊海山在柳葉面前撐台漲臉,又能幫上這樣一個可憐的女子,那也就顧不得了。
“我與海山名爲主仆,實則情勝兄弟。柳葉你與他又是這般的關系,如此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要說兩家話了,你若再謝,我可就真走了”,唐松笑着說出這番話後柳葉才沒有再謝,笑眯眯的看了莊海山一眼,而此時的莊海山眼圈都紅了。
“柳葉你如此鄭重的來說此事,想必那龍華會對令妹極爲重要。而我既應下了此事,也實不願苟且,如此就有些爲難了”。
“有什麽爲難的少爺盡管說”。
見柳葉臉上一緊,唐松笑着擺了擺手道:“不必緊張,我的意思是總得親眼見了令妹,尤其是要聽了她的歌喉之後方才知道她适合什麽樣的歌詩。這詩嘛也有豪放飄逸、沉郁頓挫、雄渾悲壯、清新自然等諸多區别,就如同做衣裳花樣繁多,總要量體裁衣方好”。
柳葉聽唐松說的頭頭是道,那些個豪放飄逸之類的詞語真是聽都沒聽過,益發對其才力放了心,當下兩條遠山細眉頓時笑成了真正的柳葉形狀,“少爺懂得真多,這個當然沒問題,我這就下山通知她來此受教”。
柳葉是個潑辣性子,說做就做,起身朝唐松行了一個大禮,複又給莊海山一個眼色後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還不快去送送”,唐松點了莊海山一句後,他忙不疊的如兔子般撒腿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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