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和樞最後拟制的決策在朝堂上有不同的解讀,央府署、地方郡縣和軍隊的官員們因爲各自所處的位置不同,各自所屬的政治勢力不同,各自所獲得的訊息不同,最終會對這一最高決策産生不同的理解,而這些不同的理解最後體現在他們的執行過程,就會出現無數的差異,而這些差異将會衍生出一系列不同的後果,這些不同的後果糾結在一起,最終将把整個土局勢推向一個未知的方向。
對于秦王政和樞大員們來說,土局勢如何展,他們心裏各有一個既定方向,一個符合他們利益需要的方向。
最高決策拟制了,要開始實施了,那麽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人事大調整,而人事大調整實際上就是朝堂各方勢力之間的博弈,調整的結果能否符合各方所需,直接關系到他們能否實現自己的預定目标。
樞大員們之間的走動突然頻繁了,各方勢力互相試探,互相妥協,就連秦王政都數次以巡查爲名出現在外廷諸府,甚至有一次還在深夜時分走進了丞相府,然後宮也以隐秘的方式借助外廷的力量頻頻出動。
刁鬥巷裏車馬如雲,除了以各種名義前來拜訪的武官員,還有名士大賢,巨商富賈,尤其讓人意外的是,不知道趙儀和黃依雙雙懷孕的消息如何洩漏出去的,後宮諸姬、大臣家眷們紛至沓來,就連懷德夫人都在隗清的陪同下,公開趕到蓼園以爲祝賀。
寶鼎爲此大爲震怒,狠狠地訓斥了宗越和趙信。他是這一輪政治博弈的關鍵人物,所有事情包括人事調整最後能否滿足各方需求,都要看他這個大秦第三股政治勢力領袖人物的态度,而這輪政治博弈背後的秘密有幾個人知道?即便是樞大臣,又有幾個人真正了解其的秘密,并推測到他的想法?
後宮卷入這場政治博弈是寶鼎早就預料到的,這也導緻局面更加複雜。秦王政遲遲不願立儲,甚至至今都沒有在公開場合說幾句傾向于公子扶蘇的話,這使得秦王政的孩子們都有機會成爲儲君,後宮的嫔妃們都有機會成爲王後,而這裏面所蘊含的巨大利益足以讓人瘋狂,這些瘋狂的舉止會大大增加政局的變數,會把大秦局勢推向更爲惡劣的境地。
成爲大秦儲君的途經隻要一個,先出鎮地方建立功勳,然後領封國做一方諸侯,也就是說,即便做不了大秦的儲君,也可以做一方諸侯。現在是一方諸侯,等到土統一,分封的大門徹底打開,那就是一國之君了。看看過去的曆史,諸侯國的君主與大周天子相比,有多大的差距?當然是做諸侯國的君主更好了。
寶鼎之所以勸谏秦王政盡快立儲,原因就在這裏。雖然立儲未必可以阻止王子們對分封的強烈追求,但最起碼可以遏制王子們和功臣們聯手對抗央,而功臣們一旦把王子推在前面爲“分封”沖鋒陷陣,秦王政和鹹陽宮就非常被動了,那可是骨肉相殘啊。假如王子們在形勢的推動下割據稱霸,功臣們就可以進退自如,進可以仿效王子割據地方,退可以支持王子繼續稱霸,局勢将一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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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鼎爲了掌握鹹陽局勢,不但調用了趙信的黑衣力量,宗越的蓼園秘兵,還動用了紫府黑冰。
現今關東五國都已被大秦吞滅,紫府黑冰的職責正在生變化,由外事正在轉爲内務。外廷大臣數次奏請秦王政,建議大幅削弱紫府職權,待土統一後就撤消紫府,将黑冰秘兵置于衛尉府之下,做爲京畿衛戍的隐秘力量之一。這一奏議遭到内廷的否決,内廷認爲,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六國餘孽始終是大秦的潛在隐患,必須依靠黑冰力量來予以警備和鏟除,紫府不但不能予以撤消,反而要加大秘兵建設。
寶鼎支持紫府黑冰的建設。他至今還保留着秘兵統率的虛銜,正是因爲這個虛銜的存在,讓内廷得以借助寶鼎的力量堅決否決了外廷逐步撤消紫府的奏議。鹹陽很多人都認爲秦王政始終讓寶鼎挂着秘兵統率的虛銜,一方面是便于寶鼎在外征伐,另一方面則是利用黑冰公開監控寶鼎,然後者顯然卓有成效。寶鼎堅決反對撤消紫府,明顯就是不想因此而與秦王政之間的隔閡和矛盾變得更大。
問題就在這裏。秦王政既然可以動用黑冰力量公開監控寶鼎,那麽他也可以用同樣的辦法監控鎮戍地方的功臣,而這正是外廷堅決要求撤消紫府的原因。
寶鼎利用手上的秘兵力量獲悉了近期鹹陽貴族富豪們之間的走動,由此判斷出朝堂各方勢力在這一輪博弈大約所拟制的戰略和要尋求的利益目标。
寶鼎和趙高、朱英等人反複商讨後,得出兩個結論,一個是貴族們對遠征西南不抱任何希望,他們把遠征西南做爲了激化自己和秦王政之間的矛盾、打擊秦王政和鹹陽宮權威,推動功臣分封的有力手段,而另一個就是貴族們一緻認爲自己在精心布局圖謀篡國,如果自己僅僅是追求分封,那完全沒有必要向秦王政妥協,更沒有必要與豪門貴族激化矛盾,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正在陰謀篡國。
這個結論讓寶鼎駭然心驚,也讓趙高、朱英等人意識到了一場可怕的危機正悄然而至。
假如遠征西南敗了,假如秦王政要推卸責任,假如功臣們要挑起秦王政和寶鼎這對兄弟之間的厮殺,那麽誣陷寶鼎陰謀篡國是最好的辦法。西南戰略是寶鼎拿出來的,遠征西南也是寶鼎極力推動的,而遠征西南的失敗正好證明這是寶鼎設下的一個陷阱,目的是打擊秦王政和鹹陽宮,消耗央财政,混亂土局勢,然後寶鼎乘機帶着北疆大軍一瀉而下,篡位奪國可以說是輕松自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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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鼎坐不住了,連夜進宮拜見秦王政。
秦王政平靜地聽完寶鼎的述說,始終是波瀾不驚。
寶鼎看着秦王政雲淡風輕的樣子,蓦然想到了什麽,但又不敢确定。
“這都是你的推測。”秦王政淡然說道。
“我的父親因何而流放?成蛟又因何而逃亡?”寶鼎質問道,“前車之鑒,後事之師,王兄難道認爲我的推測都是無稽之談?”
秦王政冷笑,眼裏露出一絲嘲諷之色,“即便你的推測是正确的,那又如何?你不是信誓旦旦,說西南遠征肯定是勝券在握嗎?”
“這和西南遠征的勝負沒有任何關系。”寶鼎說道,“不論西南遠征的勝負如何,央财政都會崩潰,而央爲了維持财政運轉,必定課以重稅,毫無節制地征徭役。國民不堪重負,兼之六國餘孽暗撩撥,地方軍政官長們推波助瀾,最終必然會引叛亂。叛亂一起,地方勢力乘機坐大,央失去地方的控制,割據形成事實,我們拿什麽阻止分封?”
秦王政沒有說話,神色卻是不以爲然,而寶鼎也肯定了自己的推斷,這是秦王政設下的陷阱。
秦王政的決策一出,遠征西南就成爲必然,而遠征西南把秦王政和寶鼎之間的矛盾徹底激化。寶鼎在回京之初曾對幾位宗室重臣說過,他要完成三件事,其第三件事就是遠征西南,但這是寶鼎的迂回之策,事實上遠征西南在國力缺乏的情況下,不能爲之,會葬送統一大業。寶鼎試圖以此來迫使秦王政和功臣們妥協,轉而實施“穩定”戰略。然而,寶鼎有計策,秦王政和功臣們也有計策,結果一番博弈之後,就演變成了如今這個局面,寶鼎竟然成了秦王政和功臣們聯手誅殺的目标。
功臣們之所以極力推動西南遠征,目的是讓秦王政和武烈侯兄弟相殘,然後功臣們漁翁得利,分封諸侯。
秦王政則是以此策把武烈侯逼到絕路,迫使武烈侯不得不借助鹹陽宮的力量,與自己攜手合作,給功臣們以淩厲一擊。
說到底,政治博弈就是利益之争,所謂的忠誠、友情、親情都是假的,功臣們不相信武烈侯會與他們共享權力和财富,而秦王政更不相信武烈侯沒有觊觎國祚之心,所以,功臣們要把武烈侯逼上絕路,逼得武烈侯與功臣們一起打擊央,最後赢得分封,而秦王政也要把武烈侯逼上絕路,逼得武烈侯與他一起打擊功臣,堅決阻止分封,集權央。
寶鼎知道自己是這場政治博弈的關鍵人物,但他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像自己的父親和成蛟一樣,不知不覺就成了對手的獵物。
寶鼎有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過去很多沒有想到的事,現在突然間都想到了,而且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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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是統治階級,秦王政也罷,寶鼎也罷,都是這個階級的一員,不能脫離這個階級而存在。
寶鼎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貴族階級需要他,秦王政、宗室、本土老秦人和楚系隗氏都需要他,于是他順風順水,大殺四方,無往而不利。等到他成了大秦的一等封君,成了貴族階級的顯赫一員,華陽太後和熊氏外戚,宗室和本土老秦人都需要利用他的力量爲自己謀取利益,所以大家齊心協力,所以寶鼎運籌帷幄,算無遺策,戰無不勝。
今天呢?今天寶鼎認爲自己的實力夠了,可以憑借自己的實力去實現自己的理想了,但他的理想與整個貴族階級的利益卻背道而馳,寶鼎轉眼間就把自己推到了整個貴族階級的對立面,昔日的盟友變成了敵人,他已經不容于貴族階級,不被貴族階級所認同了。
寶鼎來自不同的時代,來自那個時代的最底層,對這種階級利益的認知來自于他所學習的知識,而理論和實踐完全是兩回事,等他從理論到實踐,再從實踐回歸理論的時候,他讀懂了這個世界這個階級利益的時候,他已經孤立于這個世界,孤立于這個階級,正在被這個時代所抛棄。
好在孤立于這個世界、這個階級的還有秦王政。秦王政做爲統治階級的領袖,其政治理念在統一前後,竟然脫離了整個階級的需要,竟然要矢志集權于央,而不願屈從于整個階級分封于諸侯,這當然會被時代所抛棄。
曆史上的秦王政成功了嗎?他實現了自己的政治理念嗎?沒有,他失敗了,無論他如何努力,他都失敗了,他一個人的力量根本抵禦不了整個統治階級。至于李斯,雖然他有敢于與整個貴族階級做殊死搏鬥的勇氣,但他的力量更是弱小,根本摧枯拉朽,而趙高,做爲一個忠實的法家大臣,一個堅定的央集權者,隻能演繹一段最後的瘋狂,他代表法家在曆史上做了最後的謝幕演出,然後他以整個帝國爲代價,與整個舊時代的貴族們同歸于盡。
這一刻,寶鼎不再憎恨李斯,也不再爲趙高而悲哀。事實上,秦王政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實現高度的央集權,他一遍遍地巡視天下,一次次地向大秦子民昭顯自己的權威,這正好可以證明秦王政内心裏的恐懼,央實際上控制不了地方。如果央牢牢控制了地方,秦王政有必要一次次巡視天下嗎?秦王政巡視天下,不是向天下人證明他已經集權于央,而是告訴天下人,他實際上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
假如大秦真正實現了高度的央集權,那麽秦王政死後,這一制度繼續運轉,胡亥、李斯和趙高等人還控制不了局勢?秦王政一死,大秦瞬間崩潰恰恰證明大秦沒有實現高度的央集權,央始終沒有牢牢控制地方,結果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天下就大亂,政局完全失控,起義軍在幾個月内就殺到了鹹陽城下,這就是事實。
章邯以刑徒爲兵,擊敗了起義軍,擊殺了陳勝吳廣,擊殺了項梁,一路所向披靡。王離率北疆軍南下,與章邯會合。這時候形勢對大秦非常有利。然而巨鹿一戰,王離和北疆軍全軍覆沒,其後章邯更是率二十萬大軍不戰而降。爲什麽?難道王離的北疆軍還打不過項羽的義軍?難道章邯就不敢與項羽一戰?
說到底一句話,央和地方的矛盾已經徹底激化,央徹底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包括對關、巴蜀、晉、東南等大秦本土疆域的控制,“集權”和“分封”的矛盾至此徹底爆。秦王政在世的時候,都未能控制地方,化解“集權”和“分封”的矛盾,更不要說胡亥、李斯和趙高了,就算趙高把整個鹹陽的貴族都殺了,他也無力化解“集權”和“分封”的矛盾,無力去控制地方。
央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央财政完全崩潰,軍隊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即便趙陀帶着南方大軍北上平叛,最終也難逃敗亡一途。
寶鼎至此才算讀懂了這段曆史,他先前的理解都是錯誤的,他根本沒有看到大秦敗亡的本質原因,大秦的敗亡不是因爲央集權,也不是因爲南征北伐,也不是因爲央财政的崩潰,更不是因爲李斯、趙高的叛國,不是因爲章邯的投降和趙陀的割據,而是因爲“集權”和“分封”的矛盾不可調和,因爲秦王政和他的追随者的政治理念完全脫離了整個統治階級的需要,秦王政和他的追随者與整個貴族階級成了勢不兩立你死我活的敵人,其結果必然走上覆滅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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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寶鼎因爲自己的理想,因爲土大勢的展,因爲鹹陽的政治博弈,終于和秦王政走上了同一條道路,一條必然覆滅的道路。
寶鼎的理想是大秦的統一和土的和平,而現實是大秦尚未統一,土就要再次陷入分裂和戰亂。
寶鼎怎麽辦?是進還是退?進,與秦王政攜手合作,最終肯定要以武力來鎮壓功臣,以絕對實力來消滅豪門貴族,土必然要掀起内戰;退,與豪門貴族攜手合作,最終肯定是土分裂,争霸兼并之戰随之而來。
有沒有庸之道?有,現在就有,讓秦王政和豪門貴族聯手殺了自己,然後在天上看着曆史重演,看着帝國崩潰,看着天下蒼生死于非命。
“你必須做出選擇。”秦王政終于打破了緘默。
寶鼎沒有選擇的餘地,他隻能選擇追随秦王政,秦王政已經把他逼到了不得不舍命追随的地步。
“我早就做出了選擇。”寶鼎歎道,“懇求王兄馬上立儲吧,否則不待西南遠征結束,恐怕我就要背上陰謀篡國的罪名,重蹈我父親和成蛟的覆轍了。”
儲君一立,寶鼎挾北疆武力篡位奪國的難度無限制增大,用這種借口誣陷寶鼎的可能性也就大大減小,而扶蘇以儲君的身份鎮戍山東,遙領燕南封國,其實力在短短時間内會驟然膨脹。扶蘇是儲君,是大秦未來的君王,他的實力的膨脹,對增加和維護央的權威有難以估量的好處。
本來扶蘇不過是一國封君,功臣們可以借助他的力量,與其一起脅逼鹹陽分封諸侯,但扶蘇一旦被冊立爲儲君,形勢頓時颠覆,扶蘇的力量随即爲央所用,扶蘇可以聯手央一起壓制功臣們,幫助央控制地方。
秦王政略略皺眉,然後輕輕搖頭。
寶鼎驟感窒息,一股怒火沖天而起。立儲難道就這麽難?你爲什麽就是不相信我?難道非要逼得我和功臣們大打出手,兩敗俱傷,你才出手?但那個時候形勢已經變了,你未必還有能力控制已經失控的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