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o9章決策者的變數
秦王政在樞議事上拿出了自己的決策。
秋收結束,大軍渡淮作戰,攻克壽春,奪取淮南,飲馬大江。如果戰局許可,大軍馬不停蹄,繼續渡江作戰,殺進江東,徹底吞滅楚國,完成統一大業。
這一決策得到了樞大臣們的一緻贊同,而這一決策的出台,也表明秦王政迫于形勢,不得不否定了武烈侯所主張的“穩定”戰略,放棄了以暫停統一戰争爲代價進行休養生息恢複國力的設想,轉而全力支持“展”戰略,把統一戰争進行到底。
接着秦王政宣布,假如渡江作戰困難太大,大軍短期内無法越過大江天險,那麽在大軍進行渡江準備的同時,東南主力大軍迅越過南嶺,遠征西南,開辟西南戰場,對江東實施戰略上的大包圍。另外,鹹陽開始直道修築,集關、河東、北地、上郡、太原等京畿和西北郡縣的力量,力争在最短時間内完成子午嶺和白于山段的直道修築,以加強北疆防禦實力,同時也加強央對北疆的控制。
這一決策當即遭到了很多樞大臣的質疑。
秦王政竟然在這一輪政治博弈選擇了“庸”之道,既想緩和與功臣們之間的矛盾,把統一戰争進行到底,又想得到武烈侯和北疆武力的支持,決定在渡江作戰之前開始直道修築和遠征西南,這完全出乎樞大臣們的預料。
這一決策導緻的直接後果就是矛盾轉移,本來朝堂上最激烈的矛盾是秦王政和功臣之間的矛盾,現在秦王政通過這一決策,迅把矛盾轉化爲武烈侯和功臣之間的矛盾。這一招“乾坤大挪移”太厲害了,直接挑起了武烈侯和功臣們之間的沖突,事情愈複雜了。
武烈侯提出的“穩定”戰略的直接受益者就是北疆,北疆将因此戰略而穩步展,如果直道修築完成,北疆的展度将大大加快,這都有助于武烈侯在北疆割據稱霸。
“展”戰略的直接受益者就是功臣們,功臣們将利用統一戰争的最後階段,竭盡全力控制地方力量,繼而形成與央的對抗。
目前央的财政非常有限,而遠征江東耗費巨大,功臣們若想順利完成統一大業,必須集央财政全力支持統一戰争。而秦王政的這一決策迫使功臣們不得不與武烈侯争奪有限的央财政,誰能奪得央财政,誰就能實現自己的目标,誰就能在未來形勢的展占據絕對優勢。
這時候,秦王政和鹹陽宮的權威體現出來了。你想要央财政,可以,妥協吧,你妥協了,讓步了,我就給你财政支持。
武烈侯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功臣們也有自己的利益目标,雙方各有各的打算,而秦王政和鹹陽宮在事關大秦未來的利益上絕不妥協,結果就有了這麽個決策,秦王政以央财政爲誘餌,挑起了武烈侯和功臣們之間的鬥争。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秦王政要做漁翁了。
豪門貴族分裂了,既得利益集團分崩離析,其實力必然大打折扣,在與鹹陽宮的對抗必然處于下風,這是豪門貴族們事先根本沒有想到的結果。
那麽,武烈侯和功臣們有沒有互相妥協握手言和的可能?現在反擊秦王政和鹹陽宮的唯一辦法,就是武烈侯和功臣們聯手結盟,最起碼要維持過去的那個利益聯盟。
然而,武烈侯絕不可能妥協了。
寶鼎有自己的理想,但他的理想被殘酷的現實所摧毀,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唯一可以自我救贖的辦法就是幫助秦王政阻擊豪門貴族對“分封”的攫取,幫助秦王政盡快實現央集權,幫助秦王政實施休養生息之策,讓帝國赢得永久的統一,讓土世代安享和平。
當初,寶鼎爲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要崛起和壯大,于是結盟于豪門貴族,借助豪門貴族的力量而崛起,現在,他崛起了,也壯大了,這時他現豪門貴族是自己實現理想的最大阻礙,于是他不得不與豪門貴族反目成仇,拔劍相向。
事實上,現在的寶鼎也不敢與豪門貴族妥協結盟了。
秦王政這一決策,等于把大秦朝堂上鼎足而立的政治格局徹底挑明了。秦王政和鹹陽宮、武烈侯和北疆、豪門貴族和地方勢力,這就是今日大秦朝堂上的三股政治勢力,任何兩方攜手,都能擊敗另外一方。
在這三股政治勢力,武烈侯和北疆是最弱的,尤其緻命的是,北疆的生存和展直接控制在鹹陽手,隻要鹹陽斷給北疆的财賦支持,北疆就岌岌可危。
武烈侯和北疆如何選擇?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既然武烈侯和北疆沒有選擇的餘地,既然秦王政利用這一決策把武烈侯和北疆與鹹陽宮捆綁在一起,那麽形勢不言而喻,對功臣們來說是極度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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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的這一決策看上去完美無缺,似乎穩操勝券。
然而,寶鼎也罷,樞大臣們也罷,要關注的都是央财政。央财政的承擔者是誰?就是普羅大衆。普羅大衆無力承擔沉重的賦稅,那麽央财政就會崩潰。央财政崩潰了,秦王政手裏的“誘餌”沒有了,他的這一計策還有成功的可能嗎?他拿什麽去推進局勢的展?
秦王政決策的高明之處就在這裏。
他給了功臣們一個實現自己目标的機會。你如果一鼓作氣打過大江,你就赢了,但假如你受阻于大江,那就對不起,我不可能給你足夠長的時間來對抗央,而武烈侯和北疆也不可能坐失展壯大的時機。
功臣們有信心一鼓作氣打過大江,但秦王政既然拿出了這麽一個條件,那麽武烈侯和北疆肯定要從作梗,秦王政和鹹陽宮也會設置障礙,可以預見,南征大軍肯定要在大江北岸停下來。
這一停下來,形勢就變了,秦王政和武烈侯聯手,要修築直道,要遠征西南。
直道修築畢竟受制于作業條件,工期長,屬于長期性投入,每一工期投入有限,說停也就停了,但遠征西南不一樣,那是一次性投入,投入巨大,而且一旦投入就不能停下來,否則幾十萬遠征大軍怎麽辦?
遠征西南可以說奪走了央的全部财政,即便南征大軍做好了渡江作戰的準備,央也沒有财政支撐大軍渡江作戰了,如此一來統一大戰也就暫時停了下來,而功臣們乘機壯大地方勢力的步伐也就慢了下來。
遠征西南的戰略意義誰都知道,雖然這個戰略目的能否像預想的那樣實現是個未知數,但最起碼在遠征軍開辟了西南之後,秦王政和央的權威會有所提高,而尤其令人擔心的是,假如遠征軍在占據西南後,轉而北上殺進江東,那勢必破壞了功臣們利用占據江東來擴大地方勢力的計策,其後果非常嚴重。
仔細想一想,不難現秦王政這一決策的真正目的。這一決策看上去是挑起武烈侯和功臣們對央财政的争奪,但實際上卻是爲了拿央财政去遠征西南,從而徹底擊敗武烈侯和功臣們妄圖壯大地方勢力對抗央的圖謀。
說白了,秦王政既不想打江東完成統一大業,也不想修築直道展北疆,他就是想拿央财政去遠征西南,繼而遏制武烈侯和功臣們壯大地方勢力,繼而給央赢得足夠的時間來控制更多的地方郡縣,最終幫助央成功阻禦“分封”大潮的沖擊。
當然,這是理想狀态,這是在武烈侯和功臣們都沒有采取相應對策的情況下,假如武烈侯一定要修築直道,而功臣們一定要打過大江,秦王政一定要遠征西南,那麽大家都要搶奪央财政,最後就會形成最爲惡劣的一種結果,那就是迫使央加大賦稅的征繳力度,拼命地“壓榨”普羅大衆,把“官”與“民”的矛盾推到極緻。
到了那個時候就是生死懸于一線了,還要不要保住統一戰果?還想不想瓜分統一後的權力和财富?還是否要建立一個嶄新的帝國,開創一個全新的未來?
這就是拿未來的帝國做豪賭,誰不敢賭,誰遲疑不決,誰就輸了,但誰敢賭,誰就是義無反顧地去舍身赴死,還是輸。
這就是一個有輸無赢的賭局,唯一能确保勝算的就是“莊家”,就是秦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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樞大臣們不管自己的政治理念是什麽,也不管自己隸屬于哪個政治勢力,他先必須站在樞決策者的立場上考慮王國的未來。隻要王國能在未來獲得豐厚的利益,那麽其所在的政治勢力才能獲得需要的利益,才能實現所追求的政治理念,否則,一切都是井月水花,都是不切實際的妄想。
現在,秦王政的決策滿足了他們對利益的追求,但結果是王國的利益被無限制地掠奪,央财政肯定要崩潰,王國的未來一片黑暗。國祚岌岌可危,王國的利益得不到保證,依附于王國而生存的政治勢力又拿什麽去維護自己的利益和未來?
樞大臣們的質疑聲越來越大,但秦王政始終保持沉默。
他拿出這個決策後,他就是旁觀者了,他相信沒有哪個樞大臣會反對自己的決策。當前形勢下,還有比這個更完美的決策嗎?肯定沒有。
至于樞大臣們的質疑,都集在央财政上,而如何提高央财政,那不是秦王政這個最高決策者的事情,而是樞大臣們的本職工作。
樞議事很快進入**。
央兩大财政官長治粟内史卿馮去疾和少府卿王戊明确表态,央财政無法保證大軍在渡淮作戰後繼續進行渡江作戰,也就是說,即便秦軍在軍事上具備了吞滅楚國的能力,但因爲央财政的極度匮乏,大軍也隻能止步于大江北岸。
言下之意,央财政既然無法支撐大軍在最短時間内完成統一戰争,那就更不要說去遠征西南或者修築直道了。
太尉公子騰、上将軍王翦、蒙武、麃公,衛尉卿李瑤、尉卿張唐等大臣從軍事角度和統一戰争的形勢出,強烈要求在最短時間完成滅楚之戰,爲此他們建議樞馬上修改賦稅政策,加大賦稅的征繳和徭役的征力度。
太傅公子寶鼎、郎令蒙嘉、廷尉卿李斯、禦史丞甘羅、内史公子成等大臣極力反對增加賦稅和徭役,認爲這是竭澤而漁,必将危及到國祚的安危。
這時候右丞相隗狀、左丞相王绾、禦史大夫馮劫、驷車庶長公子豹四位上公大臣提出了一個折衷意見,暫時不做增賦加徭的考慮,先進行渡淮作戰,假如渡淮作戰順利,渡江作戰也萬事俱備,那麽央就以完成統一大業爲第一要務,下令增賦加徭,全力保證大軍渡江作戰,完成土的統一。
反之,假如渡淮作戰不順利,渡江作戰更是困難重重,那麽央就必須改變統一戰争的攻擊策略,就必須開辟西南戰場,然後對江東實施戰略上的大包圍,最後以南北夾擊來完成對楚國的最後一擊。
也就是說,增賦加徭勢在必行,這是形勢所逼,統一大業所必須,但實施力度不一樣。假如大軍在渡淮之後馬上渡江作戰,在最短時間内完成統一大業,那增賦加徭的力度就不大;,反之,假如大軍必須遠征西南,必須以開辟西南戰場來完成對楚國的攻擊,那增賦加徭的力度就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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樞大臣們旋即沉默。
這不是因爲四位上公大臣的一緻意見份量沉重,而是因爲這明顯是一個陷阱,一個反擊秦王政的陷阱。
很明顯,秦王政無意攻打江東,而武烈侯又一門心思要修築直道展北疆,那麽無論功臣們如何努力,最終都會止步于大江北岸,既然如此,何不将計就計,讓秦王政去遠征西南?
遠征西南的成功率有多大?看看楚國就知道了。楚國幾百年來有不少胸懷大志的君王都有過開辟西南、拓展疆土的想法,有的甚至付諸實施,但最終都以失敗而告終。南嶺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一條大渠改變不了現實,以今日大秦的國力和當前的形勢,遠征西南注定了要失敗。
南嶺大渠的開鑿是武烈侯設下的一個陷阱,而西南策略更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夢幻,偏偏秦王政就上了武烈侯的當,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竟然相信了武烈侯的西南策略,竟然要遠征西南,試圖以遠征西南來拖延統一的進程,延緩功臣們對地方的控制,試圖以開辟西南來增加鹹陽宮的權威,打破眼前政治上的困局,這未免過于異想天開了。
秦王政的決策一出,武烈侯和功臣們的矛盾驟然突出,武烈侯和豪門貴族迅分裂,兩者因爲争奪央财政勢必要大打出手,而秦王政則可借此機會漁翁得利,調集央财政去遠征西南。但貴族們不想與武烈侯反目成仇。在他們的眼裏,武烈侯和他們的目标都是分封諸侯,兩者利益訴求一緻,何必爲了眼前的這點利益而大打出手,讓秦王政漁翁得利?所以,幹脆推動秦王政去遠征西南。如此一來,秦王政和武烈侯爲了争奪央财政就要拔劍相向了,最後就算秦王政勝出了,武烈侯也必定從阻撓,而江南控制在武烈侯手上,假如武烈侯出手阻撓,遠征西南更是沒有半分勝算。
形勢展到那一步,秦王政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最終必定以大敗而結束,鹹陽宮随即在政治上陷入全面的被動,可以想像,那時秦王政還拿什麽來阻止功臣分封?
退一步說,就算秦王政說服了武烈侯,這對兄弟聯手合作,創造了奇迹,赢得了遠征西南的勝利,但遠征西南的巨大耗費将把大秦拖進崩潰的絕境。
央财政全面崩潰,秦王政拿什麽統治王國?央增賦加徭,國民不堪重負,必定引叛亂,叛亂一起,功臣們率軍戡亂,可以迅增加對地方的控制力,同時也可以借助這一混亂形勢對抗央,拒絕央的命令,在所控制地區實施“輕賦薄徭”以收買人心,于是也就形成了割據的事實。
割據形成事實,央失去對地方的控制,秦王政還能阻止分封?那時他若想維持大秦的統一,唯一的辦法也就是分封功臣了。
但這裏面有個最大的變數,那就是武烈侯和北疆武力。
秦王政之所以敢于實施此策,就是因爲他掌控了武烈侯和北疆的命脈,他可以借助北疆的強大武力威懾功臣,假如武烈侯志不在一方諸侯,而是野心勃勃要取代秦王政,那變數就太大了,武烈侯完全可以利用形勢,先與秦王政合作誅殺功臣,然後再反噬鹹陽,篡位謀國。
到了那一刻,秦王政固然是自取敗亡,而功臣們也統統掉進了武烈侯的陷阱,最後秦王政和功臣們都成了武烈侯的口食,爲武烈侯做了“嫁衣裳”,白白把一個帝國拱手送給了武烈侯。
變數始終是未知的,秦王政會防備武烈侯,而功臣們也會更加謹慎,但現在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
三天後,樞大臣們一緻通過了秦王政的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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