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陳祿的選擇
秦王政始終沉默,不一言。
這種局面早在他的預料當中,他現在思考的問題是,是不是要乘機把關中熊氏徹底趕出朝堂。
武烈侯這步棋走得好,專挑熊氏打擊。熊氏外戚是衆矢之的,宗室、老秦人和關東系都會不遺餘力地給予支持,然後從中獲利。
秦王政也會支持。秦王政需要的楚系是隗氏控制下的新楚系,而關中熊氏的存在始終是一個隐患,對隗氏絕對控制新楚系有很大的掣肘作用,但在隗氏尚未穩固新楚系的控制權,也尚未完成朝堂布局的情況下,倉促打擊關中熊氏,無疑會重創新楚系,對隗氏也是攔頭一棒,所以秦王政不想在此刻打擊熊氏。
然而,武烈侯擅長審時度勢,對局勢的把握也非常準确,這時候打擊熊氏挑起風暴,正好可以得到其他派系的支持,而熊氏倒台後所遺留下來的諸多利益,新楚系根本拿不到,勢必都給武烈侯和其他派系瓜分了。各方勢力此消彼長,新楚系失去了在朝堂上一家獨大的機會,秦王政試圖利用新楚系和關東人控制朝政的謀劃遭到了重挫。
關東人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尤其蒙氏和馮氏這兩個豪門貴族,絕對不願意看到隗氏帶領新楚系迅強大起來,以緻于威脅到他們對權力和财富的占有,所以絕不會坐失這樣的好機會,他們肯定要跟在武烈侯後面搖旗呐喊,以打擊熊氏來遏制隗氏和新楚系的進一步崛起。
果然如秦王政所料,當公子豹與隗狀“撕破臉”之後,馮劫和李斯馬上跟進,窮追猛打。
中樞之中,還有宗正卿熊布,還有典客卿公子骞是熊氏外戚,在中央府署之中,還有近十位公卿副職、谏議大夫等中央大員,地方上也還有數位郡縣大吏,都是出自關中熊氏外戚或者與熊氏外戚有直系血緣關系,假如這次能像上次逼迫東南熊氏全部隐退一樣逼迫這些關中熊氏也全部退出朝堂,那宗室、老秦人和關東人無疑能瓜分更多利益,獲得一次政治上的“大豐收”。
秦王政如何決策?他現在處在兩難之境。
如果借勢把關中熊氏全部趕出朝堂,不但有損自己的名聲,也重創了隗氏和新楚系,這無疑不利于秦王政在政治上的布局,是秦王政不願看到的局面,反之,假如把此案壓下來,把影響降到最低,熊氏外戚雖然可以逃過一劫,但熊氏不會感激秦王政,彼此間的矛盾會更趨激烈,而新楚系和其他派系之間的矛盾會驟然白熱化,鹹陽政局會陷入空前危機,這必然影響到中原決戰,即便決戰打赢了,決戰之後的鹹陽也會爆一場深重的危機,鹹陽政局極有可能失控。
兩害相權取其輕,秦王政無奈之下,逐漸傾向于趁此機會把熊氏外戚全部趕出朝堂,永絕後患。
隻是這利益如何瓜分?是給新楚系更多,還是尋求平衡,各方勢力雨露均沾?
政治上的博弈不存在一蹴而就的可能,勢力間的鬥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論秦王政是否傾向于把關中熊氏一鍋端了,都需要一段時間,而當前中原激戰正酣,給予秦王政處理此事的時間非常緊張,假如要把關中熊氏一鍋端了,此案必然壓制不住,案子會越查越複雜,牽涉的人會越來越多,這顯然對鹹陽不利,所以秦王政隻能先把熊璞、熊琨和牽扯到此案的一批官員先解決了,先把眼前的危機化解掉,“痛打落水狗”的事隻能等到決戰之後了。
周青臣和司馬空非常準确地把握到了秦王政的想法,提出了符合秦王政心思的決策。先迫使涉案官員以各種理由主動請辭,而後禦史府不動聲色繼續審查此案,尋找更多證據和涉案官員,等到決戰結束後,再把關中熊氏徹底逐出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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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侯要司空這個中樞要職,但秦王政不願意給,于是司空一職自然成了各方争奪的目标,而将作少府一職,卻沒有人敢和武烈侯争奪。武烈侯既然膽敢在此刻挑起“風暴”,當然是“胸有成竹”。
公子騰毫不猶豫,果斷推薦了東郡太守公子莊。公子豹、公子成和甘羅紛紛表示支持。
将作少府的職權就是給君王和王室成員營建宮殿、苑林和寝陵等土木工程,而這一官職一般都是由宗室或者外戚出任,所以公子騰的這個舉薦當即赢得了秦王政的肯,隗狀、王绾、馮劫等中樞大臣也沒有任何異議。其實即便有異議,除了熊氏、隗氏和趙氏三家外戚外,也沒有其他合适人選出任此職,而這三家目前都無法與老嬴家争奪這個位置。
在秦王政和隗狀等君臣看來,武烈侯在此事上之所以胸有成竹,之所以打算把司空和将作少府兩個中樞要職都搶到手,原因就在于将作少府的人選有特殊性。退一步說,就算武烈侯“一箭雙雕”的謀劃落空了,至少也能在這場博弈中拿到将作少府這個中樞要職。
秦王政和隗狀等人自以爲“看透”了武烈侯的謀劃,但公子騰和甘羅等人卻是暗自心喜,知道武烈侯的謀劃已經成功了,不但重挫了新楚系,拿到了将作少府這個中樞要職,還把陳祿悄無聲息地推向了司空這一中樞要職。
公子莊目前是東郡太守,把他調到鹹陽出任将作少府,其資曆、軍功和身份都夠了,而他離任後空出來的這個中原地方郡守則成了老秦人和關東系的争奪之物,至于隗氏和楚系,因爲遭到熊璞一案的重創,已經暫時被踢出了這場權利之争,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其他人奮力“搏殺”。
中原決戰正在進行,公子莊做爲中原地方郡守,正帶着東郡地方軍在前線厮殺。考慮到決戰的重要性,公子莊暫時留在戰場上,而即将代替他出任東郡太守的合适人選自然是軍中統率。
這幾年大秦在統一過程中,出任新占領郡縣的官長都來自軍隊,一方面這是武力鎮制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中央距離新占領疆土太遠鞭長莫及,隻能讓這些武将統領地方。這一做法的最大弊端就是大軍統率可以利用自己的忠實部下們迅控制地方,形成割據稱霸的局面。
武烈侯就是在此策略下輕易控制了中原、江南和北疆邊郡。不過随着時局的展和鹹陽政局的推進,武烈侯當初用來控制中原郡縣的官長們已經不再忠誠于他,比如颍川郡守隗藏來自隗氏,砀郡太守王昕來自本土老秦人,這兩位現在就不會聽命于武烈侯了。至于江南的長沙侯公子高,基本上已經與武烈侯決裂,所以武烈侯現在實際能控制的地方就是代北、燕南和中山。
武烈侯顯然不想放棄對中原東郡的控制。他馬上就要帶着大軍南下,一旦橫掃齊國,拿下臨淄,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安排自己的親信鎮戍齊地,就此和東郡連爲一體,把自己的勢力延伸到大河南北。有了這麽大一塊勢力範圍,武烈侯在戰略上就主動了,向北可以支援北疆,向南可以控扼江淮,向西則可以鎮制中原,如此一來他的實力就非常龐大了。
秦王政最擔心的就是武烈侯割據稱霸,分裂大秦。雖然武烈侯的身體裏流淌着老嬴家的血液,雖然武烈侯一而再再而三地賭咒誓他要一個統一的中土,但血緣和誓言并不能保證自家兄弟的忠誠,所以秦王政即便在夢中,也是絞盡腦汁謀劃着如何遏制武烈侯,如何把武烈侯對大秦和鹹陽宮的威脅降到最低。
秦王政一定要在東郡太守的位置上安排自己人,同時又一定要掌控司空府,魚與熊掌要兼得,這必然引了老秦人的極度不滿。
中原決戰僅靠武烈侯不行,老秦人的浴血搏殺才是取勝的關鍵所在。現在王翦和麃公在兩個戰場上同時停下攻擊,名義上是在尋找動緻命一擊的機會,但背後肯定隐藏着不爲人知的秘密。不出意外的話,武烈侯和王翦等老秦統率在這次政治博弈中取得了默契,試圖聯手壓制新楚系的崛起,打擊鹹陽宮的權威,以便在決戰後逼迫鹹陽宮在國策變革上做出更大的讓步。
老秦人和關東系在司空的人選上争論激烈,各有舉薦,互不相讓。隗狀在一旁煽風點火,洩心中的憤怒,而公子豹在其中“胡攪蠻纏”,擺出一副勢在必得的架勢。
這天的中樞議事不歡而散。
三天後,司空熊璞突然重病不起,上奏請辭。秦王政令準,下令由驷車庶長公子豹暫領司空府。
公子豹入主司空府後,與熊璞的親信僚屬們一一交談。很快,這些人以各種理由紛紛請辭,就連司空府的副長司空右丞都“告老還鄉”了。鹹陽宮的效率非常高,第一時間接受了他們的辭呈。接着,這些人迅離開鹹陽,各自歸鄉。
這件事在鹹陽引起了小小的“震動”。不過也正常,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要說在這個由官長自辟僚屬的時代。司空府的主人既然不是熊璞了,大樹倒了,依附這棵大樹而生存的人,自然随之而去,樹倒猢狲散嘛。隻是像司空右丞這樣由鹹陽宮直接任命的中央大員也随着熊璞的“隐退”而黯然離開鹹陽,這事情就透出一股詭秘氣息了。
這時候将作少府熊琨也生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幾天後竟然神智失常,奄奄一息了。
秦王政下令,免去熊琨的官職,調東郡太守公子莊進京,出任将作少府,但因爲中原大戰激戰正酣,公子莊暫時不能到任,由驷車庶長公子豹暫領将作少府事。
鹹陽人恍然大悟,搞了半天,鹹陽宮要對付熊氏外戚,要“痛打落水狗”了。好事者不禁唏噓感歎,十年何東,十年河西,世事變變幻無常啊。想想華陽太後在世的時候,熊氏外戚把持朝政,予取予奪,何等風光?長安君成蛟、長信侯嫪毐、文信侯呂不韋,一個個倒在熊氏外戚的腳下,宗室、老秦人和關東人一批批地死在風暴之中,巴蜀隗氏攀附在熊氏外戚的大樹上隻能仰其鼻息。
現在呢?熊氏慘不忍睹。華陽太後薨亡之後,熊氏外戚敗落的度令人難以置信,他們就像秋天裏的落葉,被鹹陽宮刮起的陣陣秋風吹得四散而沒。先是昌文君、昌平君被趕出鹹陽,接着東南熊氏遭到禁锢,現在輪到關中熊氏了,估計距離他們徹底離開鹹陽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
一個勢力龐大的曾幾度主宰着大秦命運的權貴世族就這樣沒落了。
有人歎息,有人痛苦,有人憤怒,有人高興,也有人在不遺餘力地掠奪熊氏外戚離開後所留下的權力和财富。
鹹陽宮任命公子莊出任将作少府一職,卻讓驷車庶長公子豹去代領,那麽司空府誰來主掌?東郡太守又由誰來繼任?
東郡太守的吸引力遠遠不及司空這個中樞要職,這倒不是因爲司空是中樞大員之一,而是因爲司空這個過去并不顯耀的位置已經成爲秦王政和武烈侯、鹹陽和北疆、鹹陽宮和太傅府激烈博弈的關鍵所在。
北疆策略如果是兩者博弈的棋秤,那麽直道修築就是兩者博弈的棋子,這顆棋子的重要性和其中所蘊含的機遇之大難以想像,可以說是一步天庭一步地獄,把握好了,将來必定位列三公高居宰執,把握得不好,那就是博弈的犧牲品,輕則失去所有,重則人頭落地。
利之所在趨之若鹜,誰不想在這個大時代博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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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祿自從與武烈侯“談心”之後就處在極度惶恐之中,爲此寝食不安,甚至噩夢連連。
被逼走到懸崖邊上是一回事,決心跳下去則是另外一回事。
陳祿回京之後,親朋好友、師長故舊無不慶賀,不是慶賀他高升,而是慶賀他終于逃離了那個可怕的漩渦,揀了一條命,事實上這也是拯救了脆弱不堪的鄭國一系。
鄭國一系不想重蹈當年的覆轍。當年因爲受到呂不韋的牽連,關中大渠的修築竟然成了韓國損耗大秦國力的陰謀,這個看上去非常荒誕的理由把鄭國和他的弟子們送進了牢獄,差一點死于非命。這就是“政治風暴”的威力,鄭國一系心有餘悸,從此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再此陷入“風暴”屍骨無存。
以鄭國一系微弱的力量,隻有做犧牲品的命,其本身基本上沒有抵禦“風暴”的能力。秦王政可以救他們一次,但未必會救他們第二次。
這一次陳祿逃離“漩渦”,得益于武烈侯和老秦人對江南控制權的争奪,否則他極有可能被“漩渦”所吞噬,而鄭國一系必定受到連累。能被武烈侯和老秦人聯手趕出江南,對陳祿來說不是一件丢臉的事,相反,是絕處逢生。
鄭國一系在拍掌相慶的時候,陳祿的情緒非常複雜,他很愧疚,他把鄭國一系拖進了無底的深淵,未來十分黯淡。面對親人的笑臉,師長的安慰,朋友的問候,他突然扪心自問,難道他就這樣受制于命運?難道自己就不能努力與命運抗争,甚至掌控命運?如果不能掌控命運,自己拿什麽拯救他們?
陳祿在猶豫、在思考的時候,鹹陽政局的展卻風雲突變。陳祿做夢也沒有想到,武烈侯竟然一劍砍向了熊氏,要以擊倒熊氏來爲自己鋪路。武烈侯的驚人膽略,武烈侯一往無前的勇氣讓陳祿愧疚難當,他毅然做出了決定,他要與命運做抗争,他要掌控自己的命運,他要走得更高更遠,以絕對實力來保護自己的親人。
陳祿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鄭國府上,把自己和武烈侯之間的政治交易告訴了師傅。
鄭國非常吃驚。他倒不是吃驚于陳祿卷進了秦王政和武烈侯之間的博弈,而是武烈侯對陳祿的器重和不遺餘力的扶植。
像陳祿這樣位卑權輕的官僚在江南那個派系林立鬥争激烈的地方生存下來已屬不易,卷進政治漩渦是必然的事,身不由己啊,所以當陳祿順利返京而且還升官加爵的時候,鄭國就有所懷疑,但陳祿不說,他也不好逼問。現在陳祿坦誠相告,鄭國心中的疑問也有了答案。
“武烈侯乃非常人。”鄭國歎了口氣。
武烈侯有大氣魄大胸襟,他爲了達到目的,不是逼着陳祿投降,而是扶植陳祿,把陳祿推上高位,然後結盟聯手,互爲支援,共謀利益。試想,陳祿在沒有任何選擇的情況下,能不答應?能不博一把?能不盡心盡力地幫助武烈侯達成目的?
“師傅,此刻形勢已經明朗,請師傅幫我一把。”陳祿躬身懇求。
鄭國考慮良久,說道,“你的資曆太淺,功績更是不顯,雖然也有比你條件更差的人因爲特殊機遇而一步登天,但你不行。我知道武烈侯肯定會幫你,但他無法直接幫你,他隻能推波助瀾,然後順勢而爲。我看不到你有主掌司空府的機會。在沒有絲毫把握的情況下,貿然爲之,必受其害。”
陳祿苦笑,“我如果不努力一次,失去的不僅僅是一次機遇,也失去了在鹹陽的立足之地。武烈侯不會扶植一個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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