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死,也是一種幸福
大帳内一片死寂,空氣仿佛凝固了,強烈的窒息感讓趙高和宗越的呼吸突然粗重起來。(牛文小說~網看小說)
兩人低着頭,以全身的力量去對抗心裏的無邊恐懼。
寶鼎神色平靜,臉上帶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望着趙高和宗越,眼裏露出一絲冷漠和不屑。
還有選擇嗎?沒有,對趙高和宗越來說,沒有選擇,雖然他們從來沒想過要弑殺君主,但秦王政和寶鼎這對兄弟遲早都要拔劍相向,以死相拼,這是秦王政的宿命,也是寶鼎的宿命,或者可以說是他們這種掌握着王國至高無上權力的王族宿命。當年秦王政“殺”了長安君成蛟,今天武烈侯寶鼎卻要弑殺秦王政了。
兩人冷汗湧出,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心髒的劇烈跳動聲就像戰鼓擂動下的驚天轟鳴,讓他們一時間陷入了死亡的風暴之中。
既然死神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那還有選擇嗎?随着瘋狂的武烈侯一起瘋狂吧。
趙高和宗越幾乎在瞬間做出了決斷。這個時候的猶豫,同樣是滅頂之災,武烈侯絕不會讓他們看到明天的太陽。
“我即刻去鹹陽安排一切。”宗越猛地擡頭,聲音裏透出一絲決絕,“做兩手準備,丹藥,刺客。”猶豫了片刻,他又說道,“我們在鹹陽的力量不足,請武烈侯向江南求援,南山子和蓋聶的身邊都隐藏着可以一擊緻命的死士。”
寶鼎望着兩人,目光在他們的臉上緩緩轉了一圈,忽然笑了起來,連連搖頭。
趙高和宗越互相看看,非常疑惑,不過心裏隐約察覺到,自己似乎錯誤地理解了武烈侯的意思。
“我和他是兄弟,我們血脈同源,自相殘殺必遭天譴。”寶鼎手指兩人,眼裏掠過一絲殺意,“僅此一次,下不爲例。他是我的大王,也是我的兄長。我發過誓,我要爲他沖鋒陷陣,要追随他開創一個偉大的帝國。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大秦若想吞并六國,統一四海,打下一個大大的疆土,就絕不能重演手足相殘之禍。”
趙高和宗越冷汗狂湧,霎間淹沒在恐懼之中。武烈侯到底要幹什麽?他那計策明明就是弑君,何來這番冠冕堂皇之辭?
寶鼎不再說話,給兩人恢複冷靜的時間。
良久,趙高躬身問道,“請武烈侯明示。”
“最近天象可有異常?”寶鼎問道。
“天象?”趙高和宗越蓦然想到什麽,臉色微變。
從遠古到這個時代,占蔔問卦,以天象推衍吉兇等術數之事非常流行,諸子百家中就有專門研習術數的陰陽家。從王宮到鄉裏,從朝堂到軍隊,各行各業,都能看到占蔔者的身影
寶鼎的封君府和護軍府裏都有來自陰陽家的弟子,他們有官職,是職業的占蔔師。寶鼎的師傅韓非子對術數就頗有研究,南山子對此也是非常精通,所以寶鼎跟着他們也學了一些這方面的知識,雖然僅僅知道一點皮毛,但這足夠糊弄人了。
這些年寶鼎對中土大勢,對諸侯國的國運興衰,對天災**多有預言,而且非常準确。大家在驚歎之餘,隻能把此歸結爲寶鼎的天才。凡天才都不能以常理度之。像占蔔天象這種玄之又玄的學問,一般人終其一生都難窺其門,但天才卻能在瞬間領悟。
最近天象确有異常,護軍府和軍隊裏的占蔔師都有禀報,但占蔔師的話非常玄奧,雲裏霧裏,說不出個所以然,久而久之,除非在特殊情況下,一般官長們也不是很重視,看一眼也就丢一邊了。
武烈侯擅長術數推衍之學,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此刻他突然說到天象,趙高和宗越當即便重視起來。難道最近的天象變化和鹹陽宮有關系?
“武烈侯莫非從天象中看出了什麽?”趙高急忙問道。
寶鼎當然不會術數,更不會看天象,但在這個時代,隻有利用術數天象之學,才能把自己對曆史事件的預測說出來。此舉可謂一舉多得,好處多多,最大的好處當然是增加了自己在下屬心中的威懾力。有了這種神秘能力,很多事情做起來事半功倍。比如眼前誅殺徐福一事,就可以借助天象推衍來說服趙高和宗越,以此來打消兩人心裏的顧慮,增加兩人的信心。
寶鼎故作神秘地沉吟良久,然後鄭重其事地說道,“從天象的異常來看,鹹陽宮有劫難,而此劫應在後宮。”
後宮?趙高和宗越聽到這句話,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鹹陽宮裏的那位王夫人,公子扶蘇的母親,楚國的公主。難道王統之争要發生驚天巨變?
趙高猶豫良久,說道,“以目前的局勢來看,秦國需要楚國的連橫,再加上公子扶蘇又在河北前線……”
寶鼎搖手,打斷了趙高的話,“以我看,此劫應在太後。”
此話一出,趙高和宗越霍然動容,接着如醍醐灌頂一般,武烈侯的全盤謀劃立時清晰可見。
後宮還有一位太後,那就是秦王政的親身母親。嫪毐(lao/ai)之亂後,秦王政一怒之下本要将趙太後永久打入冷宮,但在茅焦的勸阻下,秦王政盡顯孝道,原諒了母親的過失,把母親接到了鹹陽宮。事實上就是幽禁,隻不過堵天下人之口而已。
趙太後年近五十,身體一直不錯,但人有旦夕禍福,元壽一到,說死也就死了。
曆史上趙太後就是在秦軍攻克邯鄲、趙國國祚滅亡之後薨亡。
寶鼎想殺徐福,但殺徐福一個人不夠,還不足以打破種在秦王政心裏的神仙思想,他在統一後可能還會尋找其他方術士以尋求長生之道,所以必須借着誅殺徐福之便,讓秦王政徹底恨上神仙家,讓秦王政發誓屠盡天下方術士。
就在這個時候,他想到了趙太後。假如趙太後的命運不變,她今年肯定會死。趙太後既然肯定會死,那她假如在死之前大量吞食了徐福煉制的丹藥,以鹹陽目前的政局來說,隻要稍稍撩撥一下,尉僚的政敵們就會群起而攻之,徐福必定背上謀殺的罪名。
徐福是齊人,齊國和秦國的盟約在去年河北大戰開始不久就破裂了,兩國現在是對立關系,徐福做爲齊國稷下神仙家的大師,理所當然有利用丹藥謀殺秦王政的理由。隻不過用丹藥刺殺秦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需要長久謀劃,比如用慢性毒藥一點點地扼殺秦王政的生機。秦王政命大,吞食無事,但趙太後卻因爲身體狀況不好結果未能抵擋毒藥的侵襲,突然死了,由此暴露了徐福刺殺秦王政的陰謀。
秦王政重孝,更要在天下人面前表現他對母親的孝心,所以在孝道至上的逼迫下,秦王政就算有所懷疑,也不得不誅殺徐福。在這期間,寶鼎再稍稍用些手段,就能讓秦王政仇恨神仙家,并下令屠盡天下方術士。
中土方術士主要集中在趙齊燕三國,這三國正在合縱抗秦,爲三國刺殺秦王政,所以神仙家是秦國的敵人,天下方術士都是秦國的敵人,殺無赦。如此就徹底摧毀了秦王政的神仙思想,斷絕了他将來尋仙求道的可能,繼而也就改變了曆史軌迹,把大秦統一後方術士對秦國國運的影響完全鏟除。
但這是此策的一部分,此策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借助徐福刺秦事件,重創關東系,把以尉僚爲首的一部分直接影響秦王政決策的内廷力量徹底打倒。
徐福是尉僚舉薦而來。按照大秦律,被舉薦者一旦違律獲罪,舉薦者也要受到牽連。徐福刺秦,滔天大罪,尉僚就算有蓋世功勳,就算是秦王政的股肱(gong),秦王政也不得不忍痛割棄。
當年範睢就是這麽給打倒的。武安君死後,老秦人在前線連戰連敗,昭襄王不得不起用範睢舉薦的将領抵禦合縱軍,結果這些将領全部戰敗。在朝堂上下一片彈劾聲中,昭襄王咬牙堅持,與老秦人對抗到底,但最終大秦律的威嚴還是占據了上風,範睢被罷黜,死去。
今天寶鼎就打算用大秦律的威嚴擊殺尉僚,就用秦王政手裏的劍砍下君王的股肱。假如秦王政像當年的昭襄王一樣堅持到底,公然對抗大秦律的威嚴,那寶鼎就聯合朝野内外,像秦王政發動潮水般的攻擊,摧毀他最堅硬的防禦。秦王政最堅硬的防禦就是大秦律,但他如果在尉僚一事上親手在這道防禦上打開一個缺口,那寶鼎當然就要沖進去,摧毀防禦,繼而修改國策,重建大秦律。
趙高和宗越想明白了,被武烈侯的這個謀劃深深震撼。
以徐福刺秦來達到修改國策的目的,這兩個大小和性質截然不同的事件竟然在武烈侯手中完美結合,天衣無縫。
“武烈侯,你确定天象預兆沒有錯誤?”趙高目露激動之色,低聲問道。
寶鼎微笑點頭。這麽多年來,他雖然想盡了一切辦法,但至今爲止,尚沒有讓曆史軌迹做出根本性的改變,無論是朝堂上還是戰場上,包括西南策略的提前實施,都隻不過在局部微調了曆史軌迹,曆史洪流還是在原有的河道裏奔騰咆哮,隻有等到大秦的立國之策修改了,大秦的儲君出現了,大秦提前完成了對西南的開拓,曆史軌迹的行進方向才算有了真正的改變,所以,他根據這幾年的觀察分析,趙太後的命運不會有任何變化,就像華陽太後一樣,元壽到了,自然也就升天了。
蓦然,他心裏掠過一絲不安。如果趙太後不是正常死亡,那自己這番謀劃會不會改變趙太後的命運?或者,正是因爲自己這番謀劃,讓趙太後死在了今年的某個時候?
我謀殺了趙太後?寶鼎臉上的笑容突然僵硬,眼裏露出對未知命運的恐懼。我改變了曆史,還是曆史因我而改變?
趙高正想說話,忽然看到寶鼎神情起了變化,心裏立時一窒,天象預兆有問題?
寶鼎強自壓制住心裏突然湧出的不安,考慮再三後,再次鄭重點頭,“不會錯,絕對不會錯。可能是夏天,也可能是秋天,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此計要即刻實施。”
趙高和宗越雖然依舊忐忑,但寶鼎過去的戰績擺在那裏,過去所做的預測都沒有錯誤,這給了他們信心。
“有天相助,此計必成。”宗越說道,“如此我們無須在丹藥上做手腳,隻要想辦法利用大王的孝心,讓徐福也爲太後煉制丹藥就行了。”
“不,不能讓大王提出來。”寶鼎斷然搖手,“讓徐福提出來。徐福是個神棍,招搖撞騙,貪婪無恥,這種人膽子特大,隻要你給他一個提示,一個建議,讓他有機會騙到更多的錢财,他必定會奏請大王,利用大王的孝心說服大王爲太後煉丹,如此此計天衣無縫。”
“在其他地方是不是也設置一些陷阱?”趙高提議道,“這樣徐福刺秦的證據更爲确鑿,齊國百口莫辯,這樣我們就有了攻打齊國的借口。”
“還可以設置陷阱,把尉僚拖進刺秦一案。”宗越冷笑道。
“不要陷害尉僚。”寶鼎搖手道,“這樣會弄巧成拙,會讓大王和尉僚發現我們的布局,直接影響到我後面的謀劃。”
三個人随即商量了一些細節。
第二天宗越秘密趕赴鹹陽,與趙信會合,暗中部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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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北上邯鄲,陪同秦王政北上的中原官長是蒙武和隗藏。寶鼎留在中原,全力備戰春耕。
這天琴氏家主隗清趕到了大梁的梁囿行轅。
隗清看到寶鼎後非常吃驚。寶鼎一臉的胡子,面色憔悴,疲憊不堪。
“你要注意身體。”隗清勸道,“雖然中原災情嚴重,但如果你倒下了,災情可能會更嚴重。”
“姐姐能給我糧食嗎?”寶鼎苦笑道,“你能給我糧食,我馬上就睡覺,睡個三天三夜。”
隗清無奈苦笑,“你和大王一模一樣。除了國事,你還關心什麽?”
“中原的人正在不斷死去,你說這時候我還能關心什麽?”寶鼎黯然歎道。
“災情還沒有緩解?”
“沒有,越來越嚴重了,未來幾個月會有更多的人死去。”寶鼎目露哀色,“大王來了,但他沒有給我帶來糧食。”
隗清坐在那裏望着寶鼎,良久無語。
“河北的仗還要打嗎?”
寶鼎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她是不是很傷心?”
隗清輕聲歎息,“她把自己關在蓼園,我們也從不在她面前說起河北的事,但看得出來,她很痛苦。”
“我曾答應過她,我不去河北,不去打邯鄲,不去滅她的國。”
寶鼎閉上眼睛,搖搖頭。蓦然,他猛地睜開眼睛,仿佛把心裏的憂傷全部埋藏,“姐姐何時去鹹陽?”
隗清笑笑,“爲何要我去鹹陽?”
“三件事。”寶鼎說道,“大王在王統一事上故意設置障礙,試圖以對公子胡亥的喜愛來拖延立儲的時間。天象有變,我估猜此劫要應在太後身上。徐福爲大王煉丹,此事内含陰謀,一旦刺秦,鹹陽政局必定大變,我打算利用這個機會設法把扶蘇推上儲君之位。”
隗清本來神情平淡,但寶鼎每說一句話,她的神情就變得驚駭幾分,最終變得極度震驚。她有一種直覺,鹹陽要再起風暴,而寶鼎就站在風暴的黑暗裏,揮動着長劍,大肆屠殺,一時間血流成河。
“胡亥?這怎麽可能?大王親口對你說的?”
“大王以王統爲集權工具,置王國未來于不顧,執意在朝堂上挑起争鬥,最終必将危害到國祚安危。”寶鼎冷笑道,“我逼他立儲,他就用這種手段反擊我,所以,我沒有辦法,隻能再給他一記重拳。”
隗清目露驚恐之色。寶鼎的暴戾讓他害怕。這對兄弟現在是明争暗鬥,假如有一天兩人公開決裂,那對大秦的打擊可謂緻命。
“你到鹹陽宮告訴夫人,小心謹慎,尤其要請夫人告訴東南熊氏,不論鹹陽宮施展何種手段,一定要忍,千萬不要做出什麽過激舉動,以免把熊氏拖進萬劫不複之地。”寶鼎歎道,“目前情況下,我已經難以顧及東南,隻能寄希望于王夫人。”
“夫人在宮内,對熊氏的影響力有限。”
“我請夫人小心謹慎,并不是希望夫人一味隐忍。”寶鼎說道,“華陽太後去世,後宮無後,諸事都由夫人操持,這個權力不可謂不大,但夫人太過謹慎,竟然連胡亥這種大事都沒有發現,以緻于我現在極度被動。”
“宮内還有趙太後,雖然趙太後不問事,但夫人怎敢篡越?”隗清旋即明白了寶鼎的意思,急切問道,“天象真的有預兆?”
寶鼎鄭重點頭,“趙國滅了,對太後是一種打擊。她自從跟了孝文王開始,屢遭劫難,而且都是大劫難,痛苦不堪。人未老,但已油盡燈枯。升天了,對她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一種解脫。”
隗清想到趙太後凄苦的一生,感同身受,心中不禁陣陣痛楚。相比起來,隗清覺得自己生活在仙境,而趙太後一直掙紮在政治漩渦裏,一直是權力博弈的犧牲品,她就像權力場上“肥肉”,無論是王者還是閹宦,都撲上來拼命地撕咬,她就像地獄裏的煉魂,嘗盡了人世苦痛,死,對她而言,的的确确是一種解脫,是一種幸福。
隗清的眼淚悄然流落。
寶鼎卻是愧疚無語。前世他曾幼稚地認爲趙太後最多就是個悲劇人物,但到了這個時代,親身經曆了權力場上的醜惡和血腥,他才認識到趙太後就是活在地獄裏,生不如死。自己也是個地獄裏的惡鬼,爲了利益,不惜榨幹趙太後最後一絲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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